若要说,就像夏日里自浓密枝叶间透下来的细碎阳光。
温暖,却不灼伤人。
至于唐梦,那个骄傲艳丽的姐姐,唐秋除了初进唐门那日见过她外,再没见过对方。偶尔会想起唐淮对他说的话,这个姐姐只是个性霸道些,对他并没有坏心思……心里不是太相信,可对于唐淮的话,他又不想去怀疑,连带着,也有些怀念起唐梦来。
唐秋再见唐梦,是在中秋前几日。
当晚唐淮依旧陪着唐秋读书,读了小半个时辰,唐秋白日里练功太累了,听唐淮念着书,不知不觉竟打起瞌睡来。
唐淮见小家伙头一啄一啄极是可爱,也不忍唤醒他,可又想着该给他点小教训。瞧着唐秋粉嫩嫩的小脸,他心念一动,竟持笔蘸足了墨,在唐秋脸上左右各画了三根胡须,想想又在鼻尖上轻点了下。
完了搁笔细细看了小孩一阵,唐淮不由哈哈笑出声来。
唐秋本觉得脸上一凉,睡意已去了大半,再听唐淮笑声,猛地惊醒,身子一歪,险些从凳子上栽下去。唐淮也给吓到了,忙伸手扶住小孩身子。
“小心些。”
但看到那张精致小脸上的墨迹,忍不住再度笑出声来。
唐秋睡得迷迷糊糊的,给他这一笑,更是摸不着头脑,睁大眼不解询问,“二哥,你笑什么?”
那迷糊样,黑乎乎的鼻头,还有粉嫩小脸上的胡须,就像只睡迷了眼的小猫咪,愣乎乎看着捉弄他的人。
还满心信任。
唐淮好不容易止住笑,起身取了面镜子竖到唐秋面前。
唐秋愣愣往镜子里一看,继而僵住,转脸再看向唐淮时,已是嘟起嘴瞪圆眼,气呼呼喊了声:“二哥!”
小家伙是想生气,只可惜他那样子跟被逗炸毛的小猫伸伸爪子示威一样没有威慑力,倒惹得唐淮笑意更甚。
“秋秋,你这样子,跟玉竹前几天抱的那只小猫像极了,哈哈……”
玉竹是负责照顾唐秋的丫鬟。前几天她在外面抱了只小猫过来给唐秋玩,唐秋虽喜欢,可又怕唐云笙知道责骂,只敢偷偷抱了下,便让玉竹送走了。
眼下听唐淮提起,言语中他倒成了那小猫,唐秋一张脸涨得通红,气呼呼跳下凳子去,“二哥取笑我,不理你,我睡觉去了。”
唐淮看着小家伙蹬蹬蹬跑远的身影,笑得更厉害。
“秋秋,可要记得洗脸。”
“哼!”
那小小身影益发跑得远。
唐淮微挑的凤眼晕了笑意,这个弟弟,比他预想的还要有趣。
养在身边养熟了,也越发觉得可爱。
正想着,却听旁边有人娇声道:“我这才出去多久啊,一回来,有人连样子心肠都变了。”
唐淮稍皱眉,眼底笑意消去,转回身,便让门口一团火红颜色炫花了眼。
门口的少女一身红衣,面容妍丽,说话时习惯抬高的尖尖下颌,生生让她话语中生出中傲慢气。
这少女正是唐梦。
唐淮瞥了眼内室,没听见屋内有动静,想是小家伙生气躲起来了,这才转身出屋,顺手关了门,将自己与唐梦一并隔在外面。
“你才回来?这次的事情办得怎么样?”
唐家的子女,偶尔会被派出去执行些任务。唐梦失踪这两个月,自然是给唐云笙派出去做事了。
唐梦笑笑,“这才想起来关心我这个姐姐?”
唐淮冷冷瞥她一眼,全不似刚才哄唐秋时的温柔,反倒像足了唐云笙看人时的冷漠。
唐梦见他这模样,丝毫不恼。
“这样子,才像我认识的唐淮。刚刚那温柔样,真吓了我一跳。说起来,你什么时候和那孩子这么亲了?”
唐淮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你上次为什么给秋秋下毒?你有没想过,他那么小个孩子,万一不是我救得及时……”
唐梦打断唐淮的话,艳丽的眉眼浮了点冷意,说话的口吻却是不以为然。
“我新炼的毒,想让你解解毒试试……”
“那是咱们弟弟。”
“呵呵……我有没有听错?”唐梦捂嘴轻笑,道:“唐淮,你才是我弟弟!你什么个性我不清楚?对我这个相处了十多年的姐姐都没那么亲过,这会倒装起好人来了?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领那孩子回来是为了什么?无非是你太不好管教,他想多培养一个接班人制衡你罢了。那孩子对你的地位有威胁,你还对他那么好?骗谁呀!”
唐淮眼中色彩稍浓。
唐云笙接唐秋回来的心思,虽未明说,但唐梦的猜测也不假。
只是……唐淮想起屋里那个孩子。同自己相似的五官,时常浮着的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神情。或怯生生的,或渴望或喜悦,甚至于小小的恼怒,全都生动无比。
而那日自己在思过房陪着他事,他小心翼翼地拉着自己的手,不想放也不敢放的样子,更是可爱得紧。
唐门里的人,自小毒药机关学得多了,心机手段也比别人多,更善于将所有的情绪皆掩藏在皮下。
这样一个孩子,很新鲜,也很有趣。
思量间,只听唐梦又道:“唐淮你可别犯傻,在这个地方,别的什么都是虚的!你别看堡里那帮老头子整日架子端得高高的,好似多不可一世。可唐家真正当家做主,还是父亲,也只有父亲的宠爱看重和自己的能耐,才是实实在在的。”
心里突生出些烦躁,唐淮抬起眼,映上唐梦那双写满探究的杏核眼,唇角微微勾起,沉声道:“姐姐,难道你觉得,那孩子能对我构成什么威胁吗?你未免太低看我。”
唐梦的眼神与唐淮交接,深深看进对方眼底,只见那眼中除了笃定再无异样色彩,这才道:“那样最好。父亲有事让我来叫你,你早些过去吧。”
唐梦说完话,转身先走了,鹿皮小靴踩在地上,轻得没有一点声响。
唐淮则伸手揉揉眉心,想将心里一点纷乱揉出去。
“不过是个给我解闷的小东西,再亲近,又能影响我什么!”
唐淮一句话说得极寒,四周的温度几乎因此冻结来。
如水月色也透着寒意。
唐秋靠在门背后,慢慢地坐了下去。
地上冰凉。
却不及外面他二哥一句话寒心沁骨。
第四章
不过是个给我解闷的小东西……
听得房门外的人渐渐走远了,唐秋紧捂住嘴的手才松开来。却惊异地发现,自己已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心头被针刺似的,一阵阵发疼,疼得人都有些发懵。
他年纪虽小,可也还听得出别人语气中的好坏。这些日子在唐门以来所遇所学,也让他懂了许多之前不明白的东西。二哥刚才说话那口吻,其中的轻鄙与不屑一顾,恰似冬日里夹雪寒风,冻得他通体寒凉。隐隐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唐秋抬手抹了抹眼泪,脸上湿漉漉的,就着灯火一看,手上一片乌黑。
竟是脸上方才点的墨被眼泪浸花来。
片刻之前,唐淮同他说话的温柔笑颜还在眼前。可眨眼过后,记忆里种种景象明明清晰无比,却凭添了种虚幻。正如那日唐梦放在他手心那颗晶莹剔透的碧色糖果,当时一点甜意从舌尖下去,可苦涩委屈却是从心里渗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陪他着对他百般好的二哥,原来……也跟唐梦是一样的。
好看的面容,温暖的笑意之下,包裹的,是和父亲一样的冷漠,和唐梦一样的虚假。
唐秋在地上坐了许久,直坐得整个身子都冻僵来。
忽听外面有人叩门。
“小公子,我打水来给你洗脸。”
是玉竹的声音。
唐秋想要站起身,却觉得手脚发麻,颤颤爬起来,小胳膊小腿无力,一个不稳又跌了下去。外面的玉竹等了一阵,见屋内灯亮着,可始终没人应声,只当唐秋还在同唐淮闹别扭,便又劝解道:“小公子,二公子特意叫我打水过来给你洗脸呢,他说你可能还在赌气,让我好好和你说话……可你和二公子生气也不能不理玉竹呀!快给玉竹开门吧!小公子?”
唐秋觉得脑袋里嗡嗡嗡的,玉竹聒噪的声音显得尤其刺耳。但他低头看手上,这一手一脸的墨汁也确实要洗洗,便扒着房门再次站起身,小声说道:“玉竹,你进来吧。”
终于等到了唐秋回应,玉竹笑着推门,“小公子还和二公子生气呢?二公子也是宠你才和你开玩笑……”
玉竹后面的话陡然打住。
她推开门,只见门前小小的身影落在灯火暗影里,并不是她想象中那副气呼呼赌气的模样。
相反,乖巧安静得有些诡异。
唐秋鼻尖上点了墨迹,脸颊画了胡须,明明是一幅可爱样,但玉竹看着他,却觉得丁点笑不出来。
只因为,小孩子眼眶红红的,低垂了眉眼,这些日子被唐淮惯出来的活泼灵动一瞬间全消了去,那低眉顺眼静悄悄的模样,跟刚来时一个样,委委屈屈的,看得人心里能掐出水来。
忙将铜盆放在一旁,玉竹蹲下身去,看着小孩柔声问道:“小公子你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让二公子看见了得多心疼啊!”
玉竹不提唐淮还好,一提,唐秋眼眶里瞬间盈了泪水,眼一眨,大颗大颗的泪珠就砸了下来。把玉竹搞得是手忙脚乱,忙拿衣袖去给唐秋擦眼泪。
“别哭别哭,我这就去叫二公子,小公子你有什么委屈,都让二公子给你做主去。”
玉竹越擦,唐秋脸上墨迹越发抹得花,精致的眉眼全给糊了去,可小孩眼泪还是止不住。
玉竹没办法,起身打算去找唐淮,可她才一动,衣角就给人拽住来。回过身去,却见双小手死死拽着她衣服。
唐秋仰脸看着她,“不准去!”眼睛还是红红的,可说话时口气中的坚决却是从未有过。
伺候唐秋几个月,玉竹从未看过这孩子这般强|硬的态度,一时也儊了下。平日里唐秋虽和她亲近,年龄也小,可他们之间到底是公子和丫鬟的身份差别,唐秋的话,她还是得听的。
“玉竹,先帮我把脸擦干净。”
唐秋忍住鼻腔里的酸意,小孩子心里隐约有点坚持,不管怎样,他这副模样,都不要被唐淮看见。
“嗯。”
玉竹再度蹲下身,从铜盆里拧了帕子,细心替唐秋擦去脸上的墨迹。
小孩子的肤色本就白,墨色擦去后,精雕玉琢的五官在淡黄的灯火中显得剔透无比,却益发衬出眼眶和鼻头红得可怜。
替唐秋将脸洗干净,玉竹忍不住又问了句,“小公子,你真不让我去叫二公子?”
唐秋坚定地点点头,“不许去!玉竹你先下去吧,我要睡觉了。”
童音稚嫩,但那双漂亮眼瞳里的清冷光芒却是玉竹从未见过的,她隐约觉得这孩子和往日有些不同,但究竟哪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玉竹端起铜盆起身,“那玉竹下去了,小公子有事尽管叫我。”说完便关了门退出身去。
却未见,唐秋在她关门出去之后,便再度坐到地上,呆呆看着紧闭的房门,眼神空洞洞的。
去叫二哥?
去叫他,他也不会来吧。
刚才还听唐梦说是父亲有事唤他。
比起父亲的事情来,对自己这个给他取乐解闷的小玩意,他哪花得了这么多心思。
唐秋突然想起自小陪他长大的爷爷,和那间低屋灰瓦的破陋小院。
那些东西,虽然比不过这唐门里的精致漂亮,但却是真真实实的,没有一点虚假。无论是爷爷的关怀,还是街坊邻居的笑容,全都是出自真心。
比这里强多了!
中秋前几夜,月已半盈,清冷月色透了窗格映照下来,铺了一地清辉。
唐秋房间的门翕开一条缝子,一个小小的脑袋自门缝里探了个头,唐秋左右瞧了瞧,没看见人,便偷偷溜了出来。
他身后还背着个小包裹。
玉竹走之后,唐秋想了许久,他觉得,唐家堡这个地方,一点不适合他。比起这里的锦衣玉食,唐云笙的严苛冷漠,唐淮的虚假关怀,他更愿意回到爷爷身边去。
从蜀都到并州八百里路,就算一路乞讨,他也要回去。
虽然动了离开的心思,可思及父亲的冷酷,唐秋并不敢直接同唐云笙说要离开。他只敢趁夜里收了点东西,想偷偷溜出府去。
也算唐秋运气好,他从自己房间一路溜到府邸后门,都没有遇见家中下人。
他小心地打开后门,偷偷溜出府。
关上门之后,小孩又站在外面看了这府邸一阵,只觉暗夜里屋檐飞宇犹如狰狞怪物,似要吞咬人一样。他心里怕得紧,不敢再留,急急忙忙便跑开了去。
只是,这夜里种种再可怖,也比不过唐淮用那般轻鄙低看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可怕。
那个自他入唐门以来,惟一肯给他关怀呵护的哥哥,褪下笑容之后,竟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令他怕惧。
解闷的小东西。
他自以为是的兄弟情谊,原来不过是这样。
在唐淮眼里,他比起玉竹那日抱过来让他玩的小猫,或许更不如。
偏偏,他却喜欢那哥哥喜欢得不得了,一想起那暖暖的笑容,便想要腻在唐淮怀里同他撒娇。
所以,当最后一点温暖被打碎,他就再呆不下去。
唐家堡的各处,唐淮曾领着唐秋走过几次。
他多少有些印象,便凭着记忆往唐家堡大门走去。
一路上都四周只闻静默,除了一点朦朦胧胧月光照亮道路,唐秋一路走来,竟未看到半个人影。
小家伙伤心之余,又多少生出点庆幸来,可他到底还是怕惧,只将几根浸了迷|药的银针压在手里,紧紧攥着。
但是唐秋尚不知道,夜里唐家堡内这种安静的原因。
唐门一派最讲究家族隐秘,唐家堡内居住的都是唐门中人,外人想要入内,先得过了唐家堡外重重机关障碍,而且还要保证自己不被四周潜伏的毒物所伤。
十里机关毒瘴气,并非那么容易闯的。
所以唐家堡内的防护警戒并不严。
但唐家堡大门却仍有人守卫,任何人想擅闯,都非易事。而想要像唐秋这样要趁夜离开的,没有唐云笙或派中长老的信物,同样不可能。
小孩一路警惕,待到唐家堡大门前,看着紧闭的大门,他心里一喜,急急要过去。但还没等他触到那乌漆铜钉的厚重大门,旁里夜色中突然闪出来两道人影。
“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晚想做什么?”
唐秋给那两道黑影唬得一愣,蓦地里亮起的火光更照出他眼底惶惶。
可想要离开的心思却坚定不已。
看着凑过来的两个人和伸近来抓他的手,就在对方手快触及他肩头的时候,小孩几乎是反射性地将手里的银针往对方手心里按。
手法虽笨拙,但速度反应却是奇怪。
来抓他那人没料这孩子会出手,稍迟疑了下,收手的动作便慢了些,顿时觉手心一麻,竟是被唐秋手里银针刺到。
但他另一只手同时也将唐秋抓住来。
手心里的麻痹感让那人心生不悦,揪着唐秋手的力道也大了来,厉声责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孩子?”
唐秋肩头快给捏碎来,却咬紧牙关不吭声。
他不想被送回唐云笙身边。
那人又问,“说话!”
可他再三逼问,唐秋还是不出声,正恼怒中,却听个苍老的声音入耳。
“这是在做什么?”
抓住唐秋那两人循声看过去,赶紧低头一欠身,恭敬道:“奚长老。”
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庞在火光里渐渐清晰起来。
这人,唐秋是认得的。
正是他初进唐门那日,在祠堂里见过的精瘦老者。也是他发话,说他性子太弱,要唐云笙多加管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