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二十多年以后。
第三十七章
慧空大师和许修祈在唐门呆了一段日子后,终于动身离开。
唐云笙携唐淮及唐梦夫妇替两人送行。
其间,许修祈的眼神一直往唐云笙身后飘,待望了无数眼,仍然没有望见唐秋身影之后,他终于悻悻收回视线,却还将手里一把绸金扇摇得哗哗作响。绮丽精致的面容浮了点忿忿之色,待与唐淮视线相接时,那视线里的愤懑就更为明显了。
许修祈不满,唐淮却不理会他,只等慧空大师同唐云笙交谈完,告辞动身后,他才微倾身同许修祈淡淡一笑。
“许少主,一路顺风。”而下一句话的声音却极低,低到只有他面前的许修祈和唐梦听得见,“从今往后,烦请许少主再别出现在秋秋面前。”
许修祈脸色一沉,过度漂亮的五官露出不虞之色,他几乎是啪地合了扇子,白了唐淮一眼,一甩袖冷哼了声,提步跟慧空大师去。一面走,一面还咬牙切齿道:“别再出现……你想都别想!”
唐淮看着许修祈渐远的背影,笑容里那种游刃有余的自信不觉卸下,微垂的嘴角间,竟是些疲倦姿态。
唐梦看得真切,她担心唐淮状况,便问道,“唐淮,你最近是怎么回事?老是忧心忡忡的,难道又和唐秋有关?”
唐淮眼神顿时凌厉起来。
唐朝曦在一旁扯了下唐梦衣袖,小声责备道:“别乱说话!若无事,我们就先回去吧。这些事情,二弟自有分寸,你别胡乱插手。”
唐梦不满地抽回衣袖,杏眼含嗔瞪了唐朝曦一眼,却也不再追问。
送走慧空大师之后,唐云笙一个人折返身来,他脸色较往日苍白了许多,眼角竟隐约现了些岁月纹路。那些迟到了许多年的时光刻痕,几乎在一夜之间,爬上这个素来冷心冷情的唐门掌门的眼角。
紧抿的唇,眼角上挑的凤眼,给人的感觉,不再只有以往的冷清淡漠,而平添了种沧桑落寞感。
唐淮早就察觉唐云笙的异样。
按照唐云笙原本的意思,今日送走慧空大师后,他便要处罚唐秋。但从唐家堡大门一路走回来,唐云笙路上只有沉默,对唐秋的事情是只字未提。
待回到自家府邸,唐云笙在朱红大门前停驻,站了一阵,眼神悠悠不知飘向何方,双袖微拢,清风过,霜色衣袍拢了一袖凄风。
这样的唐云笙,实在反常。
见他久久不肯入府,唐梦不由上前,轻唤道:“父亲?”
却没有反应。
唐梦转眼看了唐淮一眼,姐弟二人交换了个眼色,大家心中都是疑云阵阵。
唐梦再度唤道:“父亲,你怎么了?”
一连叫了三四声才有反应。
唐云笙蓦地回神,惊觉自己的失态,眼里略飞了些恼色,却勉强压住,对唐梦道:“唐梦,你先自己回去。至于朝曦,你暂且留一下,我待会可能有事吩咐你。”
唐梦和唐朝曦都点头应了声是。
唐云笙这才看向唐淮。这个他最得意又最头疼的儿子,眼中似有怒,又有悲,还有些为难叹息,其中夹杂的情感,比他这二十多年来,他倾注在这个儿子身上的所有情感还要复杂得多。他像是透过唐淮看见了某些人,某些岁月,还有那些几乎已随时间埋葬在坟墓里的东西。
那样的目光,悠远而寂寥,看得唐淮心底疑惑。可在唐淮以为唐云笙有事吩咐他的时候,唐云笙却只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其实你们三姐弟,长得最像你们……娘亲的,还是唐秋。”
唐淮唐梦闻言俱是一震,眼中都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对于他们娘亲,那是个禁忌,无论是在唐门里,还是在唐云笙面前,都是个不能被提及的禁忌。
未料,唐云笙今日居然会自己提及。
唐梦心头一股酸意涌动,张张口,却发现自己连嗓子都是哑的,所有的声音不知何时被哽在喉里,连吐一口气都费力万分。
出口的话语带了哽咽,“父亲……”
唐云笙却置若罔闻,转过身提步进府。那些突兀的,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苍凉萧索,都随那个转身消散在那冷清的霜色中,剩下的,是往日一般的冰寒淡漠,无情无心。
“朝曦,你随我过来。”
唐淮站在原地,看着他姐夫和父亲离去,只觉得双脚如生了根一样。
先前唐云笙那句话,听起来,似是缅怀,却让他觉得,别有深意。
唐门里桂花谢了个遍,就连浮桥外连开三季的解语花都有点恹恹的样子时,唐淮同唐秋离开唐家堡。
蜀都秋冬两季多雨,潺潺一帘雨落下,便是整夜整夜的不眠不歇。墨靴染了泥点,锦衣沁了潮气,就连人的心情,也不知不觉变得低落。
唐秋着一身白袍,领口围着一圈银狐领,狐毛根根银白细长,风一吹便摇摇乱颤抖成一团,但却将围在毛领间那张脸衬得益发清秀,就连那眼瞳,也被映得比以往更灵透几分。
唐秋就站在唐家堡外,看着那乌漆铜钉的厚重大门在眼前缓缓合上。
四周早没有了六月里的艳色芙蓉,但他却忍不住想起多年以前,他随唐云笙初入唐家堡,那些被阻隔于大门外的艳红粉白,还有……那些他过往里的一道被阻隔在唐家堡大门外的天真怯弱。
“秋秋,我们走吧。这雨下起来没完没了的,咱们早些动身,晚上也好找地方落脚。”
冰凉的手被人牵了起来,从指尖渡过来的热力丝丝缠绕,将心中的恍惚赶走,唐秋抿唇点点头。
“嗯。”
心里暗暗起了誓,此番走出这沉沼污泥,他定不回返。
唐淮兄弟此行的目的地,是江南并州。
唐秋儿时生活过数个年头的秀丽小城。
但自爷爷逝世之后,唐秋就刻意绕开那个地方,除非万不得已,他绝不愿踏上并州一步。一旦踏上并州的土地,他便觉无颜见爷爷地下魂灵。他太无用,甚至无用到……根本无法替爷爷手刃仇人。而且,更为讽刺的是,他的仇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和哥哥。
因为这种愧疚,一入并州地界,唐秋便不着痕迹地同唐淮拉开距离。他这种刻意的疏远,唐淮自然能察觉到,几次将人拉到身边后,唐秋还是有心躲。最后磨得唐淮也失了好耐性,干脆将人紧紧拥在怀中,在那精巧的鼻尖上点了点,又轻轻吻了下唐秋脸颊,故意恶狠狠道:“秋秋,你再躲我,我就把上次没做完的事情继续下去。”手指一面还在唐秋腰腹上画圈,其间意味明显无比,“反正,我也忍了很久了。”
虽然是威胁的口气,但唐淮眼底的宠眷玩笑却浓得掩不住。
唐秋因窘迫而面红耳赤,只能找话岔开话题,一面勉强和唐淮拉开些距离。
“二哥,你这次带我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唐淮嘴角的笑稍僵了下,上扬的唇角放低了点,“你真要知道?”
“当然想知道。”
唐淮手指卷着唐秋发丝,有些犹豫。马车外细雨依旧未停,那种潮湿的冷意从车帘偶尔轻掀的缝隙间钻进来,染得车内都冷了些,就连脚边的小火炉里赤红的炭火,都压不住这种寒意。
“父亲让我出门,是因为赤峰教。而我带你出门,只是想让你见一个人。”唐淮一面说着话,一面细心观察唐秋神态,想要从那清秀的眉眼中,看出些端倪,“沈千扬前几日同刀狂独孤行决战,重伤败走。”
怀里的身子瞬间僵硬,“后来呢?”
唐淮不由苦笑。
还是放不开吗?
虽然不愿,唐淮还是逼着自己将剩下的话说了出来。
“出事的地点,恰好是在金陵。”
唐秋几乎是立刻从唐淮怀中直起身来,脸色较方才白了不少,口吻里也有着迟疑,“你是说金陵?”
他给少林慧空大师的东西中,就有赤峰教在金陵的分坛地图,甚至于那处分坛的势力分布,也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金陵是无垢山庄的势力范围,赤峰教在金陵的分坛平日里不过也就探些消息,并不重要。为了让慧空大师相信自己,唐秋便挑拣了这么几处不重要的地方,详细绘了地图交给慧空大师。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沈千扬居然会在金陵受重伤。
受了重伤的人无法远行,以沈千扬的个性,一定会先在金陵分坛养伤……
“我如实告诉你,我有令唐门的弟子带了地图,煽动附近一些被赤峰教威胁的帮派,联手奇袭赤峰教金陵分坛。”
唐秋瞳孔瞬间收紧,清透的眸子掠过亮光,又听唐淮继续道:“沈千扬没有事。只是唐门有弟子被俘,他们身上又带了地图,沈千扬恐怕会认为是你动的手脚。”
唐秋听得分明,他紧紧盯着唐淮,好一阵,眼底担忧褪尽,却蒙上一层灰暗失落。
他终究,连这些年唯一的一点真心实意都留不住。他曾经可以对着沈千扬说,纵然你负我,我却从未负你的资格,也从此被抹去。
唐淮竟连这么一点余地都不留给他。
“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做了,又何必告诉我,同以往一样,瞒着我就好。反正你的手段,我从来识不透,不是吗?”
反正他没有机会再同沈千扬说那些话,所有的想法,不过是在心里给自己留一点真心一点安慰而已。
为什么,唐淮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他?
有力的手臂再度把他圈回那个温暖的怀抱,唐淮在他耳边柔声道:“我会这么做,是因为赤峰教切切实实是中原武林各派的威胁。唐门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弱肉强食本就是正理,先下手为强,我要为唐门的利益着想。当然,不排除也有你的原因……我不会否认我嫉妒沈千扬,嫉妒他得到过你的喜爱。但是,我告诉你这些事,只是因为我不想再欺瞒你。秋秋,我想换一种你可以接受的方式来爱你。我要的,是你的心,而不是怕惧厌恶。”
我不想,你离我越来越远。
第三十八章
我要的,是你的心,而不是怕惧厌恶。
唐淮的心思,已明明白白告诉过他很多次,唐秋也不是不知道,甚至不是完全不相信。只是,他的心,不能够给对方而已。
掺杂了手段、仇恨和血缘的爱,要他如何回应?
现在才要换一种他可以接受的方式爱他……他能够接受的,只是今后的自由而已。他不想被人强束缚在身边,即便是给着爱,却用毕生的尊严自由来交换。那些虚假算计的日子,他早就已经过够了,他也有尊严也有期盼。而这些东西,在经历过太多事情以后,再不敢随意寄托在唐淮身上。
车帘被风轻掀了一角,唐秋视线从缝隙里溜出去,雨跌入泥浆,再浇上路边矮草,那些粘腻肮脏,明明自己也沾惹有,但见了,却还是觉得不舒服。
“你这次想让我见的人,是沈千扬吗?”
话问了好一阵,却未听见唐淮的回答,只是拥住他的手臂将他往里带了些,下巴搁上他肩膀,带了湿意的热气从领口灌进去,激得他颈后一阵酥麻。
唐秋苦笑了下。
“二哥,没有这个必要的。沈千扬此刻必然恨我入骨,我对他也再无任何期盼,你何苦非要让我去见他,再遭一番羞辱……其实,不需要这样,我也认得轻自己的微不足道。对与沈千扬,我早已经死心。”
“胡说些什么!”唐淮落在耳边的话语似带了恼怒,唐秋看不见他脸上表情,却能听出口吻中的气恼。“你以为,我是带你去让沈千扬羞辱的吗?”
“难道不是?”
在让他认清自己的愚蠢,逼得自己不得不依附唐淮,留在他身边这方面,他这个哥哥比谁都要狠。心狠手段也狠,褪尽那些刻骨的温柔,残酷得令他胆寒。
“秋秋,你总要把我想得那么不堪,总要那样轻贱自己吗?”一声低唤,糅杂了所有的无奈懊恼。唐淮搁在他肩头的下巴死死往下压,稍尖的下颌和瘦削的肩头相压,竟然硌得人生疼。“别再轻贱自己。不管别人怎么样,在我心里,你都是独一无二的。”
“呵……”
轻笑出声,信与不信,唐秋不置可否。他也不再说话,对于唐淮要带他见的人也不再追问。
只要不是沈千扬,见别的什么人,又有什么关系?
一路风雨未曾停驻,道路泥泞难行,从蜀都到并州,只五六日的路程,他们却足足走了十来天。
等到并州时,恰遇了绵绵一场小雪。江南初雪夹雨,下到地面便化了,却冷得更厉害。
车从并州的街道上驶过,四周行人稀少,道旁商肆门前积雪,一派冷清境况。唐秋眼尖地扫到街角处一幢小楼,楼前匾额下方落了江南霹雳堂的印记……与许修祈给他的玉牌上标记一模一样。
并州处江南,霹雳堂势力定然有所涉足,若有机会,他得来此处一趟。自己手上权力全被唐云笙收回,现在他就是个空架子,要想从唐淮手中安然脱出,总有些困难。
那许少主虽是个爱玩笑的人,但若他真肯帮忙,不失为一个助力,自己总要勉强试一试。
唐秋视线不觉在那幢小楼上停留得太久,唐淮狐疑地转眼去看,唐秋迅速把车帘放了下来。暗色车帘落下来,恰好盖住两人视线。
唐秋白皙修长的手指搭在暗色车帘上,白灰相衬,显眼无比。
唐淮抬臂将那手握住带下来,“秋秋,记住你答应过我的话。见到那个人之后,也不要想离开我。”
心思被点出,唐秋心虚,自然不会反驳,便模糊应了声,“我不会的。”
心里却觉得可笑,这样的承诺,自己必定会反悔,唐淮一再要来,又有什么意思?刻意将所有手段用温情面目掩饰,难道就连个性也开始拖泥带水了吗?
兄弟二人并未去见在并州的唐门弟子,两人直接往客栈投宿之后,唐淮便带了唐秋出门。兄弟二人徒步穿行在市集里,街上寒凉冷清,但还是有不少小摊贩临街摆摊。各式各样的小玩意,琳琅满目,虽不怎么讨大人喜欢,却有不少不怕冷的孩子穿了厚布袄,围着这些小摊转。脸冻得红扑扑的,那天真笑颜看得唐淮都弯了眼角。
“秋秋,我记得你随父亲回唐门的时候,也就这么大。还爱哭得不得了,跟谁家养的小兔子一样。”
唐淮唇角微弯眼中含笑,心情很好,但唐秋听着,却一点笑不出来,只点了点头,不咸不淡地表个态算听见。
被人说像谁家养的兔子,他再怎么也不会高兴。
何况唐淮说的恰好是实情。
他现在不就是唐淮养在身边的一只兔子吗?猫生气了,还有爪子挠人两爪,自己呢?难道真去咬唐淮两口?
一个中年汉子挑了面人担子从面前走过,稻草扎成的捆子上擦了不少花花绿绿的面人,一群孩子见了新鲜玩意,哄地就围了过去。
有几个孩子还牵了手从唐秋唐淮中间插过去。
手里突然空了,唐淮不习惯地想将人重新牵住,无奈那面人担子就在旁边搁下,一群孩子哗啦啦将摊子里外里围了几圈,更把两人分隔得远。
唐秋就站在圈外,看着那些孩子,摇头笑了笑,清秀的眉眼如雪地俏竹,清雅秀润。
旁边是顽童叽叽喳喳的欢闹声。
“这个好……这个像张飞……”
“你见过张飞吗?瞎说!快看快看!那边那个白衣服的像赵云!”
“你又见过?不一样是瞎说!”
捏面人的小贩笑呵呵搓着手说道:“我手艺好着呢,捏啥像啥,小娃娃买几个?一文钱一个,便宜着呢……”
唐淮心念一动,走上前去,向那小贩道:“你说你手艺好,那捏真人也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