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没教好他们,是我……”贺祖谋的眼底的一点神采忽然全暗,干枯的手臂无力垂落。
“爷爷!爷爷!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你回答我啊……”贺承希紧捉着贺祖谋的手绝望地哭喊起来。
……
“你都是十岁的大孩子了,还老是哭鼻子,羞不羞?”
“那是很吓人嘛……”贺承希抽噎着抹干眼泪,见那条足有一个人这么长的古牧凑到他面前又闻又舔地又吓地几乎要尖叫起来,“拉走拉走,姐姐!”
“真是拿你没办法!鬼你也怕,狗你也怕!你究竟是不是男生啊?”贺以真无奈地拉开那条大型犬,顺便给了仍在抹眼泪的贺承希一个白眼,“我要出门买东西,你跟不跟我去?”
“不去。我要写功课,明天就要交了。”
“那我走了,一会回来给你带好吃的,拜拜!”
“我要新出的那款变形金刚!”
支离破碎的往事不停地从黑暗里翻滚出来,一幕幕清晰地如同昨日再现。
“姐姐,不要去,不要走!会出事的,会死的!姐姐,姐姐……”贺承希心里急着要喊住她,却仿佛已知道一会姐姐就被绑架,再被送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答应要给他带的变形金刚玩具永远都不会兑现。
恍惚间,贺承希听到有个脚步声越来越近,又忽然间醒悟,心里针刺般地狠狠痛了一下。睁开眼睛,眼前是恒嘉地产主席办公室内的那张办公桌,阳光自落地玻璃窗外冷冷泻落,明亮地晃眼。
邱世谦推门进来,把一份检测报告交到贺承希的手上。“这是贺永智先生的肝检测报告,他的肝可以与贺永毅先生的肝匹配。”
“知道了。”贺承希点点头,把那份报告收了起来。如此一来,爹地的DNA鉴定报告他也一样拿到手了。“二叔那边有什么动静?”
“贺永毅先生订了今天下午的班机离开香港,贺先生要不要去送送他?”邱世谦问道。
“应该的。”贺承希站起身,随手抓起西装套在身上,转头又对邱世谦道,“你跟我一起去。”
贺永毅说服贺家的其他人去做捐肝检测并未耗费多少功夫,有金钱开道,无往不利。然结果却令他十分失望,在贺家没有一个人的肝脏可以与他匹配。贺以枫不行、贺承林不行、贺永杰、贺承轩都不行,统统不行!
程振书拿到那四份报告后就躲进了洗手间,贺永毅在病房内久等程振书不到也就明白了原因。他平静地收拾好了衣物,打算与程振书一同回美国,他们的家。
“二叔要好好保重身体,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希望。”没有了利益纠缠,来机场送行的仍只有贺承希。他并不挽留他们,只是如此劝慰贺永毅。
希望?在医院挂号排队等着有人捐肝吗?想到这次回来为了让贺家人去医院做检测花费了多少心思,他就觉得心淡。明明是自己的亲人,四分之一的机会老天都不让他把握住,难道还能有命等到那千万分之一?
在他对面贺承希只是微微而笑,语气坚定地道:“我有种预感……二叔你一定不会有事。”
这样的强势让贺永毅心惊不已。他凝视着贺承希,心道:难道他要自己捐肝给我?想到这便笑,先不论能不能匹配,贺承希有心帮他,他却拿爹地的死逼迫他的事还只是两个星期前。当初他既然决定这么做,就想好了这次做检测的名单上不会有贺承希的名字。贺承希能有这么好心?一点都不计较?贺永毅刚想开口问些什么,却听得贺承希在他耳边温静地提醒他,“二叔,登机了。”
他终究是……记恨的!一时间,贺祖谋当年对他的评价如滚雷般在贺永毅的耳边响起,“眼光不够格局偏小”这八个字铺天盖地向他袭来,沉凝地如同谶语。贺永毅强自镇定道:“保重!”
“保重!”
两人沉默良久,直到贺永毅终无奈确定贺承希绝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他失落地点点头,由程振书陪着仓皇离去。
一直陪在贺承希身边的邱世谦终于忍不住问道:“贺先生的检测报告已经下来了,为什么不告诉你二叔你爹地的肝可以与他匹配?”他到不是认为贺承希会不愿让贺永智捐肝给他的二叔,如果真不愿意也就完全没必要派他利用贺永智做健康检查的机会偷偷取得贺永智的血液样本去做这个检测了。但贺承希这种明显吊人胃口的手腕,他不喜,贺承希以前也从未对他的家人用过。
“我听说二叔为了这半个肝出了三个亿?”
贺承希问地很是无意,却足够让邱世谦心惊,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威严神情向来是震慑竞争对手的不二法门。邱世谦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回道:“听说是有这么回事。贺先生的意思是……”
“但仅仅这三亿仍没有让爹地动心,我需要时间说服他。”贺承希仿佛是猜到了邱世谦的怀疑,淡淡解释道,“况且,有些人太喜欢耍小聪明,是非要把他置于死地再一手把他扶起来才会听话的。”
这话分明是在说贺永毅,但贺承希那锐利的目光却如同利刃般直刺入邱世谦的心口。邱世谦竟被他这番坦白到毫无遮掩的话给吓住了,除了唯唯诺诺地应声说是之外再吐不出一个字。
“美嘉那边又从总公司调了七千万的资金过去,你怎么看?”贺承希转过头去不再看他,问完这句话也不等邱世谦有所回答,又道,“明天晚上的时间留给我,我有事要跟你谈。”
“是的,贺先生。”谈到工作,邱世谦终于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灵醒面目。他见贺承希吩咐司机阿成自行离开忍不住问道,“贺先生不回公司吗?”
“要去赴个约。”贺承希坐上驾驶位,很快启动车子离开了机场。拜托卓明宇去做他和他妈咪的亲子鉴定已是一个星期前的事。卓明宇当时没有推托他,却也一样把检验报告交到他手上的时间一拖再拖,直到他前天出院。贺承希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反而不好发作他。但这份检验报告关系着太多的事,他是无论如何都要知道答案的。
33
贺承希与卓明宇约在了墓园见面。并不仅仅是出于掩人耳目的目的,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件大事,他希望两个当事人都能在场。即便,代表另一位当事人的已是一个墓碑。而现在,在卓明宇把最终的检测报告交给贺承希之后,他已经在那个墓碑前坐了近一个小时,一言不发。
不是。
虽然从小到大贺承希已无数次地怀疑过他与何秀兰之间母子关系,从一开始的疑惑、愤怒、妒忌到最后的苦涩、惘然、遗憾。挣扎了这么多年、折磨了这么多年,他以为他已不会再痛,原来不是。
原来,还是会痛。
卓明宇一直没有离开,一直默默地站在如泥雕木塑的贺承希身边,看着他,但绝不打扰到他。他知道贺承希需要时间,去接受一个他已逃避了多年的……事实。是的,事实,无法更改、无法伪装,铁证如山。
“小时候,她从来没有抱过我。”沉默良久的贺承希抬起头看着墓碑上何秀兰的照片,低切地笑了起来,“那时候不懂事,总是想方设法撒娇耍赖想让她像抱姐姐和小枫抱抱我。但是,她从来不肯这么做,即便是看在爷爷的面上也不行。
“我记得有一年堂婶带着承轩跟她一起来英国探我。那次我期终考试考了年级第一,爷爷送我一架遥控飞机。承轩很喜欢,要我送给他。可是我也很喜欢,所以怎么都不肯。她拉着我的手说,承希,你乖,你是哥哥,一定要让着弟弟。妈咪知道你是好孩子,一定会听妈咪的话,是不是?那是她唯一一次夸我,目的是要把我心爱的东西让给别人。但是承轩根本就不珍惜。他们回香港的那天,我亲眼看着他把那架摔烂的遥控飞机扔进垃圾箱。那时候真是很不懂事,我去找她告承轩的状。结果她只是很不耐烦地说这么点小事为什么要拿来烦她。后来我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把那架飞机拼好,却再也飞不起来了。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尽过一个做妈咪的责任,一直冷落我。姐姐被绑匪撕票,她哭着说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我回公司帮爷爷的忙,她就帮爹地一起陷害我逼我引咎辞职。没关系,我都习惯了。甚至,甚至她偷换爷爷的药,求我不要把她交给警察,我都忍了……为什么?我这么做又得到了什么?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在她心里究竟算什么?用来证明她和她丈夫的婚姻固若金汤的遮羞布?或者,恒嘉地产那8%的股份?
“我真的很想知道。回答我,妈咪!”贺承希忽然暴怒,伸手扶着墓碑大吼起来,“回答我!何女士!”
“承希!”卓明宇猛扑过去,在贺承希做出任何自残行为之前将他紧紧锁在怀里,“你冷静点!”
贺承希没有挣扎,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挣扎,只是缩在卓明宇的怀里不住发抖。卓明宇一直没有放开他,虽然贺承希适才的表现绝对谈不上是失态。听着他把往事娓娓道来,语调平和波澜不惊。那些琐碎的小事,以为早已忘地干干净净,原来提起来仍是那么地刻骨铭心。而他还是那么地冷静自持,温文尔雅,那从平实话语中渗出来的痛苦和怅惘又是那么地触目惊心。
“承希,这并不是你的错……”卓明宇用脸颊轻轻地蹭着贺承希的耳廓,柔声道,“都过去了,承希。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许是卓明宇的安慰起了效果,贺承希慢慢地在他怀中平静下来。他轻轻地挣开卓明宇的束缚,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个打火机,将那两份DNA检测报告点燃。“以前无论我送你什么礼物你都不喜欢,但我想这一份你一定会喜欢。”他蹲下身把那两份燃烧着的报告放在何秀兰的墓前,眼眸中的光芒在火光的映衬下不断明灭闪动,最后只余一片灰烬。
“承希,我也没有妈咪,没有妈咪不会死的。”卓明宇咬着牙劝他。
“是,不会死。”哪怕没有爹地也是一样!贺承希缓缓地站起身,看到远方的落日正渐渐下沉,晚霞尽染,他向前走去,脚下无限延伸的土地与天际的苍穹相接成一条绵延不断的直线,气势如虹。
邱世谦怎么都没有料到他与贺承希的会面竟约在了广嘉——贺承希数年前因其父而惨败的那场收购,要收购的那家公司正是现在的广嘉。
贺承希此时正站在广嘉的会议室内,慢慢地收起窗帘眺望窗外冰冷无涯的月色。“还记不记得那次收购案?那次,广嘉的股票水泄而下,我一个人在这间会议室坐了一整夜。”他转身双手重重地摁在主席位上,“就是这个位置。坐到半夜,我打电话给我爹地,接电话的是他的情妇,告诉我,他已经休息了,有什么事最好明天再联络他。”
邱世谦顺着贺承希的手去看那个位置,仿佛仍能看到数年前那个因被最亲的人出卖而彷徨无助痛苦不堪的灵魂。他的背上不禁沁出了一身冷汗,隔了一会方勉强劝道:“贺先生,事情已经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贺承希微微转过脸,掩饰住眼底的挣扎,状若无意地道,“我记得那个时候世谦你还没到我身边做事,而是财务部的一个小职员?”
“是。”邱世谦恭恭敬敬地答道,“我有今日全靠贺先生一手提拔。”
“别这么说,我知你素有雄才。”贺承希转身对着他笑道,“否则当年怎可能仅从我调动资金的数目估算出我手上所持广嘉股票的份额?”眸光却已如冷电,寒彻入骨。
邱世谦如遭晴天霹雳,怔了半天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贺承希冷哼一声,慢慢道:“邱世谦,孤儿,在圣玛丽孤儿院长到十八岁,成绩优异被香港大学工商管理系录取。国中和大学时的全部学费都由贺永智以恒嘉地产的名义所捐善款支付,所以大学毕业后顺理成章进入恒嘉地产工作。但你真正的目的是要报恩,你一进公司就是我爹地的人,到现在,仍是!”
邱世谦的背后已全部湿透,嘴唇却干涩地仿佛粘在了一起。他努力张了张嘴,结巴着挤出一句:“我,我没想过……害你。除了,那次……”
“我知道。”贺承希逼视着他的双眼,淡淡道,“如果不是这几年你在我身边还有分寸,你以为我会容你?”
邱世谦低头苦笑着说道:“贺永智先生资助我完成学业,对我恩同再造我不能不报;但贺先生一样对我有知遇之恩,所以我不能害你。这些年我做间谍也真的很厌倦了,既然贺先生什么都知道了,我任凭处置便是。”
“处置?”贺承希只是望着他不住冷笑,“我处置了你,你还能留在恒嘉吗?你既然不能留在恒嘉对我爹地还有用吗?你是我赶出去的商业间谍,又有谁敢收留你?世谦,你以为你现在是活在什么年代?你的女儿明年就要上小学了吧?”
贺承希的几个问题邱世谦一个都回答不了。当初意气风发地进入恒嘉地产公司任职,向贺永智拜谢多年的资助之恩,现在想起来仿佛是一场噩梦一般。梦醒了,只是一地狼籍无可收拾。
“我可以饶了你。”贺承希见是时候了,拉过椅子在邱世谦的面前慢慢坐下。
“我绝不会出卖您父亲!”邱世谦却并不领情,断然拒绝。
贺承希并不生气,微笑着解释:“我只要你做一个真正忠于恒嘉地产的职员。只要这一次,世谦。”
“贺先生是什么意思?”邱世谦疑惑地问道。
“你应该知道,我已经派你去美嘉监管总公司调拨的资金运作。一直以来我都怀疑美嘉的帐目有问题,你这次过去就顺便帮我查查帐。”贺承希低声道。
“我明白。”谈到公事,邱世谦又迅速恢复了他平日在贺承希应对的状态。直到回答这句话,才意识到这次不同往时。“可为什么……”
“为什么要揭穿你的身份?”贺承希笑着帮他把话补完,眼底戏谑的神情一闪而过,“如果仅仅是因为这件事,我根本没必要揭穿你。当初我是派承林去监管这笔资金,但现在承林不但一无所获还跟承轩的关系弄得很僵。我想把他调回来,爹地偏偏又反对……”
“你怀疑他们是暗中达成了什么协议,所以承林才什么都查不到?”邱世谦不可置信地问。
贺承希看了他一眼,郑重地点头。“我派你去,是因为我相信,即便你是我爹地的人,有些事,以你的为人,你不会去做。我要你去把美嘉的问题全部查清楚向我汇报,如果你发现这其中与我爹地有牵扯,我允许你提醒他,就当是我给你个机会还这个人情给我爹地。”
贺承希的这重条件,开得不可谓不客观。他的胸襟更不得不让邱世谦信服。邱世谦当下慨然应道:“贺先生你放心,什么话该说什么事不能做,我分得很清楚!”
“你明白就好!”贺承希不再看他,而是转身往向窗外,深深吸气。我不想再忍耐下去,这一次,我要一网打尽,一个都不放过!
34
卓明宇从未想到原来贺承希这么有飙车的天分。因为担心他的情绪不稳定而约了他一起午餐,谁知刚坐上副驾驶座,车门还没关上,贺承希已经铁青着脸踩下油门。以兰博基尼的马力他居然没被抛出去真是好狗命!“你是不是疯了?”卓明宇后怕地扣上安全带在贺承希的耳边大吼,“拍照!被拍照了!喂!我是警察!你是不是想我被炒鱿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