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十分轰动的精英论坛,算是功成名就,然而那半个月里付出了多少,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亲自跑个个学校,落实每个细节,查找资料辩题,筹划彩排,邀请领导饭几乎没有时间吃
,至於课的话,除了俞夏远的诊断,我几乎全部逃掉。
辅导员和党委书记一心想给学员长脸,几乎是纵容著我逃课,请假条随便我开,简直恨不得给我办个休学。然
而无论有多忙,有多紧要的事,诊断学我总是要赶回学校来上至於为什麽,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自从那次病历
事件以後,我对他的恨意诡异地减轻了,我开始有那麽一点点领悟到,他对我,未必像我以为的那麽坏。
精英论坛结束那天,晚课刚好是诊断,我浑浑噩噩地送别了领导,赶回教学楼时,已经迟到了两分锺。他向来
不允许学生迟到,凡是迟到的学生他一概赶出去,然而那天我开门对他鞠躬时,他停下讲课,只是淡淡地扫我
一眼,就示意我回到座位上。
他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十分动听流畅,但渺远得像是远山传来的歌声。数日累积的困倦山洪一样压塌了我,我
的头越来越沈,浑身都酸软的像一潭烂泥,於是,不知不觉中,我颓然倒下,就这麽在他的课堂上睡著了。
有一个清凉的东西抵著我的额头,很像夏日里凉沁的井水和微风,我在睡梦里依恋地蹭了蹭,它却倏地离开了
。我恼火地摇摇头,头痛和乏力让我觉得十分烦躁,咳嗽了两声胸口闷闷地疼痛一下,我却陡然清醒了。
我想起了自己在什麽地方。
我!地一声跳起来,用力过猛让眼前一片金星飞舞,天旋地转里,我恍惚看见他就站在可桌旁,教室里只剩下
我们两个人,显得空空荡荡。
在手忙脚乱的恐慌里,我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满清十大酷刑,慌乱地想要解释,一张嘴喉咙里又一阵难过。沙
哑地咳嗽了几声,我感到有些气闷,头晕得更加厉害。
“多久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麽?”
“咳嗽多久了?发热呢?”
我仍然晕乎乎的,“我发烧了?”
他又看了我一会,突然像是失去耐心似地,伸出手扶我在椅子上坐正。他的手碰触在我裸露的肌肤上,显得有
些发凉,下一秒,衣服就被撩开,一个冰冷的东西贴在我背上,我冷得打了个寒战,意识到那是听诊器。
我张了张嘴,才发了半个音就被他阻止,“不要说话。”
我这才想起来,被听诊是病人是不能开口说话的,除了会干扰医生听诊,经过听诊器放大的语音也能够把医生
震个半死。
那个冰冷的小铁饼,随著我的呼吸移动著,我不敢发出声响,头脑里一滩浆糊,只觉得他的手法很利落,动作
……动作也让我觉得,十分温柔。
我半靠在他的身上,竟然有些迷恋这样的感觉。
过了一会,他的手离开了,我又打了个冷战,回头看著他。在不断摇晃荡漾的视野里,他低头看著我,眼神里
有某种东西,让我的心轻微地停顿一下,然後软得没有力气跳。
“马上住院。”
他紧绷的神色十分严厉,我几乎没思考就站了起来,晕乎乎地跟著他走。他还穿著上课时候的白衣,雪白一尘
不染的背影,我跟在他身後走过阴暗的走廊,整个视野中就只剩下一片明亮的白色。高热里人会觉得眩晕恍惚
,怎麽被他扶上车、怎麽到的医院我都不大记得了,只迷迷糊糊的有个印象,似乎是拍了X光片。折腾了一通
我被送到病房,几个护士围在我身边闹腾著,手背上一阵刺痛,好像是静脉滴注,我只觉得极度困倦,昏昏沈
沈地睡过去了,浅而长睡眠里一直闻到很清凉的味道,像是薄荷和青草的混合体,渲染出一片绿色的梦境。
醒过来的时候头很疼,像有人在我脑袋里不断的用铁棒搅拌,把血液和脑浆混成一滩浆糊。我盯著雪白的墙壁
和天花板,才意识到自己在什麽地方,旁边的床上有病人在大声打电话,聒噪的方言让头疼更剧烈了。全身都
酸软得没力气,喉咙里像有火在烧,我伸出手去按呼叫铃,才发现手上连著静滴管,一扯连带著一阵疼。
过了好几分锺,一个护士施施然飘进来,“三十五床,你按呼叫了?”
小护士岁数不大,架势却十足女王,我声音嘶哑地说,“麻烦你帮我倒杯水。”
她哦了一声,似乎很不情愿似地,挪到墙角用纸杯装了杯水给我。我刚喝了两口,一根体温计戳到眼前,“夹
好。”
我放下杯子,慌忙执行女王指令,一口水呛在嘴里让我咳嗽了半天,等我想开口问我得了什麽病的时候,女王
早已经转过身,步态优雅地飘然而去。
我一动不动地夹著体温计,三十四床和三十六床聊得正欢,硬邦邦的N市方言我听的半懂不懂。差不多过了五
分锺,我抽出体温计举到头顶,这麽个简单的动作让我眼前飞舞起一片金色的星星。
三十九度四,算是高热,难怪这麽难受。
离去的女王殿下又飘然而至,接过体温计看了看温度,在本子上刷刷写两笔,又干净利落地给我撤了点滴。
“请问我得的是什麽病?”
女王的目光从点滴架上移到我身上,才半张了嘴,目光却又刷地扫向门口,露出一个娇媚可人的笑来,“俞医
生。”
门口站著一个人,挺拔俊逸,白衣洁净。他正看著我,双手插在口袋里,垂下头的样子异样的温和好看。
我张嘴想说话,但还没出声又是一阵咳嗽,他走过来,“体温多少?”
女王早就变身为女仆,乖巧恭顺,“三十九度四。”
我咳嗽著,看到他严肃凝重的脸色,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
“老师,我得的什麽病?”
他沈吟了半天,没有说话,我的脊背开始发凉,一颗心也沈到谷底。我忐忑不安地等了许久,无数猜测掠过脑
中,心也从冰海雪原飘零到地狱火海,备受煎熬。
他终於开口了,“发热,咳嗽,咳痰,常由受凉和劳累引起,头痛,肌肉酸痛,患侧叩诊浊音,可听到支气管
呼吸音。”
我傻愣在那里,突然觉得浑身冰凉,猛地打了个寒战,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有畏寒寒战。”
他看著我,表情和上课提问时如出一辙,仿佛在等著我回答。我呆滞地看了他半天,他终於不耐烦了,示意女
王把旁边的痰盂拿给我,“吐痰。”
虽然很恶心,但我还是照做了,只是一直发烫的脸觉得更烫。他没看我,拿过女王手里的记录翻了翻,似乎是
漫不经心地问我,“什麽颜色?”
我“啊”了一声,无限迟钝,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痰的颜色。
那是一种奇怪的颜色,比褐色更靠近红一些,但是又比红色浅,有些发黑。高热里我的头脑十分不清楚,一半
是寒战一般是恐惧,我哆哆嗦嗦地说,“我,我喀血了。”
他飞速抬起头,面色紧张地探过身看了一眼,等看清痰的颜色以後,他像松了一口气似的,神色瞬间释然了,
变成了一种又气又好笑的表情。他抬起手,一巴掌打在我额头上,力道却很轻。
“你真是发烧烧傻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我在他语气里听到宠爱的意味,“这是铁锈色。”
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脸上,还有我额头上他微凉的手上,半天我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铁锈色痰是肺炎
的典型症状,我得的是肺炎。
我“哦”了一声,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受,就那麽傻愣愣地看著他,表情应该很有唐氏综合征的范儿。他看
了我一会,我几乎要疑心我因为高热出现了幻觉他竟然笑了。
他不笑的时候,严肃骄傲,给人一种刻薄犀利的感觉,然而只要他的笑容里不带嘲讽,就立刻像换了一个人,
让人想起青天云海、长河落日一类的事物,宁静悠远,温雅和煦。
那一次的感觉又来了,不知是不是发烧的缘故,我感到灵魂脱离了身体一刹那,在某个不知名的空间里飘荡了
一瞬间,又重新被奔马似的心跳拉回体内。然後,呼吸凝滞,心脏也渐渐变轻,柔软得没有力气搏动。
他的声音像来自很远的地方。清风拂过树梢,露水里落下一轮满月。
“平时挺聪明的,”他话语里的温柔很淡,“怎麽一生病就变这麽笨。”
6
我一直晕乎乎地看著他,直到他交代了护士几句走出门去,他走後很久我都一直把脸埋在枕头里,高热和心里
得异样让我分外烦躁,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女王陛下後来又来过几次,换盐水、测体温,一直折腾到晚上,
我的体温没降,反而升了。
高热里我只觉得昏昏沈沈,朦胧里他似乎来过几次,但我却睁不开眼睛看他。过了一会,被子被掀开了,一双
手放在我腰上,粗暴地想要把我的裤子脱下来,我打一个机灵,条件反射的狠拍了一下。
我病的没力气,所以那一下打得并不重,但手的主人还是夸张地尖叫起来,女王拨开我的手,“别动,退热药
。”
大概是臀部肌肉针,我从三岁以後就没脱裤子打过针,这会不好意思是必然的。我自己褪了裤子,翻过身趴在
床上,没等来想象中的针头,女王戴著手套的手却放在了我的身上,我正疑惑打针为什麽要带手套,一阵剧痛
却突然传来。
没错,是剧痛,我第一反应就是肛裂了。我的惨叫大概整个病区都听到了,女王陛下倒吸一口冷气,猛地抽出
手,又引起了我一声惨叫。
“怎麽了?”
这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让我觉得欣慰无比,我听见他急促的脚步声,一直响到我床边。
“我在上肛栓。”
女王的口气听起来无比无辜,我终於受不了了,沙哑著嗓子咆哮,“她谋杀!”
静了一会。
“你用甘油了麽?”
“我……我忘了。”
如果我有力气,我真想爬起来狠咬女王两口没用润滑剂直接往里捅,她倒试试看!
“你这个月奖金没了。”他声音冰冷,我听的十分舒爽,“给我拿双手套来。”
女王出去了,从脚步声听来似乎不情不愿,我想起自己正半裸著而且半裸著重点部位,手忙脚乱地想要去提裤
子,他却伸出一只手按住我,“别乱动。”
“我不用肛栓。”
“你现在稽留热。”
“我不发烧。”
“三十九度六,高热。”
人一生病就容易变幼稚,更容易软弱,我的语气简直是在撒娇,“我不用肛栓。”
女王回来了,我听到拆封和戴手套的声音,他竟然难得的好脾气,“那怎麽降温?”
我在混乱的思维里抓住几个零星破碎的信息,仔细回忆这病生和药理的内容,“用激素,对,激素能退热。”
他的手指已经伸了过来,我坚决地一躲,结果头砰地撞到了床头,他趁机按住我,我开始死命挣扎。
“退热不能用激素。叶岩,你说为什麽?”
他的手指已经开始往里伸,我原本就在发热,这会脸简直就要著起来,然而回答问题已经成了条件反射,我自
发自觉地思考起来,“因为,因为……”
“激素退热的原理是什麽?”
“阻止内生性制热源生成……”
“有大面积炎症的情况下用激素退热,会造成什麽後果?”
“会……”会怎麽样?我绞尽脑汁地响著,到底是病理还是病理生理??
“发热是什麽?”他的声音循循善诱。
“一种防御性反应,有生理性和病理性”我东一句西一句地背著前两天看过的名词解释,“是体温调定点上移
导致的”
“功能,我问你发热的功能。”
“增强免疫功能,清楚病原体。”我背著背著,恍然大悟,“用激素退热会使炎症扩散。”
“好。”他的声音带著少见的安抚意味,“把裤子穿上吧。”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早在我纠结激素的时候把肛拴塞了进去,我手忙脚乱地提起裤子,听到一声憋住了
的低笑。
我把脸深深埋到枕头里,活像一只撅著屁股的鸵鸟,我感觉到被子又盖到了我身上,然後他说,“我出去了,
你好好睡一会别把自己别闷死了。”
这一次,我确信从他声音里,听到了十分温柔的宠溺意味。他真麽和我说话,就仿佛我是一个他特别喜欢的学
生一个他特别喜欢的人。
肛栓的退热效果果然不错,我睡了半天,再醒来的时候体温已经下降到正常水平,除了胸闷咳嗽,再没有什麽
异样。然而肺炎到底还是得慢慢调理,我每天除了打吊针,就是和同病房的病人聊天,偶尔还有同学来看我,
生活十分惬意。
然而俞夏远是绝不肯让我过得惬意的,刚好赶上我们班在呼吸科实习,於是我成了最好的病例。上午两组,下
午两组,每天四次我得半裸著给同学们练习视触叩听,最绝的是,被参观的是我,讲解员也是我。每当我满脸
黑线地敲打著自己,给大家讲解什麽是充血期、什麽是实变期的时候,都忍不住要愤恨地望向悠然站在门口的
他然而那眼神也就未必真像我自己想的那样凶悍,因为他回望我的时候,总是带著淡淡的笑意,宁静悠远。
被参观还是其次的,在我身体开始好转的时候,我们寝室的老三来看我,居然带了重达十几斤的教科书。我惊
愕地盯著那堆噩梦落在我床上时,老三一脸无辜,“俞老师让我拿给你的。”
於是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别的病人每天看电视,我则埋头看书。每天查房的时间是我最恐惧的时间别人查
房三分锺就好,偏偏俞夏远查我就要一个小时。按照学校的教学进度,甚至是超进度的,他不厌其烦地抽问我
各种刁钻的问题,不光是诊断学,他连解剖和影像学也要统统的轮问一遍。我被搞得几近崩溃,然而也就是托
他的福,一个月後我出院,功课竟毫无脱节之感。
住院虽然痛苦,也掺杂著那麽一点乐趣,除了同班同学回来看我,学生会的狐朋狗友也会来陪我扯淡。那时候
副主席是个体贴的女生,每次来都带冰糖川贝雪梨给我吃这是我们大学特产的甜品,她仔细地用保温杯装好,
每次带给我的时候都还热著。因为她的这个举动,我坚信她是暗恋我,然而到了出院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根本
不是她买的“是俞老师带的”。
我到现在还想不通,为什麽他那麽不愿意表现出对我的关心,一直到现在也是这样,他希望我留下,却吝惜於
给我任何一点表示。
“学长?叶岩学长?”
我频繁地发呆估计吓著了程晶晶,於是我努力回过神,“刚才太忙了,想著病历的事呢。”
“学长,下个月毕业典礼,你们要回学校答辩的吧?”女孩子一副雀跃的神情,“毕业生晚会你也表演个节目
吧。”
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已经是五月初是的,再过一个月,我就要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