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条大街便是云州知府的府衙,从他们这个位置可以很清楚的看见那边的情况。
任霁宇走到他身边朝外头望了一眼,收回视线对著他道,「若是要查办那个县太爷,直接告过去就行了,何故要在这里住下,探听情况一般。」
宋遥看著窗外冷声道,「民告官,弑威棍下三十板,你愿意挨这个打,我现在就去递状纸。」
任霁宇献计不成碰了一鼻子灰,顿时泄气了许多。
宋遥又道,「我是担心这个知府......不会站在公理这一边。」
「你就这麽肯定?」
宋遥斜睨了他一眼。
「我肯定。」
然後似想到了什麽,淡垂下了眼眸,自窗缝间逸进的微风,掠起他鬓畔的发丝,有几根凌乱地挂到他脸上。
任霁宇有些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伸手将那几根发丝捋了下来,捻在指尖把玩,「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好了,我想你也不是真心要那麽做的。」
宋遥一愣,而後动作有些僵硬地将头发从他手里取下来,语气冷淡,「任少爷管得太多了。」
「呵呵!」任霁宇笑了起来,「我也觉得我现在很喜欢管闲事......尤其是遇到你之後。」
宋遥没有理他,继续看著窗外对面。
府衙门前一阵喧闹,两顶软轿停在了门口,府衙门开,里面的人都出来相迎。任霁宇见到宋遥的神情一下紧张起来,把著窗扉的手用力到根根指骨突现出来。
他在看什麽?任霁宇疑惑地也凑了过去。
就见府衙门口的软轿里出来一人,锦衣华服,好不气派,府衙里出来的人纷纷跪下磕头,看来这人身份不低。那人理都不理那些跪在地上的人,折身到後面一顶轿子前,从里面扶了一人出来......
「是他?」
任霁宇听到宋遥轻叹了一声,便回头看他。只见他平时一直寡淡的脸上,竟是露出几分惊讶和欣喜。
「没死......他还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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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遥那一股子油然而生的喜悦仿佛烧沸腾的水,满仓满谷地冒著热气溢出来,然後蔓延到任霁宇这边。
任霁宇只觉得心里很不爽,就好像被十七八只猫爪同时挠来挠去那般。
就在要伸手过去准备关窗时,就见宋遥的表情沈静了下来,方才的惊喜瞬间烟消云散,看著外面轻声道,「还好我们没有去击鼓鸣冤,他们出现在这里......说明这个府衙多数有问题。」
「你又这麽肯定?」
宋遥仍是像方才那样斜睨他,「我、肯、定。」
这三个字让任霁宇心里更加的不痛快。
他知道宋遥身上背负著很多事,知道他曾经因为殆忽职守私吞国库导致数十万人死於洪水,知道他和被削藩的晋王有著非比寻常的关系,但他不知的还太多太多,比如除却犯下的罪以外的过去,傲挺如松,身上隐现著异样光彩时的他,还有和外面这两人的关系......
於是这一晚,这些问题深深地搅扰著任霁宇,在榻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房里只有一张床,宋遥也没有意思要睡,一直静坐在窗下,透过窗缝紧紧盯著外头。
房里没有点灯,窗外的月华如水柔和地洒了宋遥一身,淡雅朦胧。任霁宇看著,不禁想起他在自己身下沈沦的那个夜晚,因为之後谁也没有再提起,而他更像是什麽事没有发生过一样,於是连自己都以为那是一场梦。
但是他的身体,他的低吟,他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卸下周身壁垒之後的他,脆弱到让人不忍碰触,但是半夜迷蒙间,见他偎著自己睡得甜香的安然,心里却有几分欢喜。他记得他一直为梦魇所缠,那是他的罪,也是他放不下的心结。
「宋遥」
宋遥应声回头,月华之下,瞳眸黑亮而温润。
「你不睡麽?」任霁宇往里面挪了挪让出一半的床榻,「不乱动的话应该摔不下去。」
宋遥摇了摇头,继续望著窗外。
任霁宇撇了下嘴,下床,不由分说地把宋遥拖到榻上,「你说你一个大人,怎麽和孩子一样?现在不睡,难不成大白天的才睡?」说著拉过一旁的被褥将两人盖好,「乱踢被子的话,我会一脚把你踹下去!」
宋遥没有拒绝,就这麽静静地躺著。但是这一下,任霁宇哪里睡得著?
身边那人的呼吸清晰可闻,他甚至可以感觉得到他的气息随著胸膛的起伏,正一点一点慢慢地扩散开,然後萦绕在四方......不知是过了太久的清静生活,还是因为刚想到那一晚的纵情,身体的某个部位按捺不住的蠢动起来。
「宋遥」
没有得到回应,有点失望,但是他知道他没有睡著,甚至知道他正睁著眼睛望著帐顶,便又不甘放弃地唤了一声。
「宋遥,你睡著了麽?」
「没有。」
黑暗里,他的声音传来,清澈镇定显然人很清醒,於是任霁宇翻身整个人压了上去,在他脸侧吐著热气,「我们......做点什麽吧?」
不待他回应,任霁宇已经手脚并用起来。
漆黑一片里,粗重的喘息声和拳脚挣扎衣料细碎摩挲的声音混作了一团,只不多久,便从床帐内传来宋遥的一声自喉间泄逸而出的压抑呻吟。
「舒服麽?」任霁宇暗哑的声音里情欲浓烈,「你这里已经湿了......」
「......」
床帐内情热翻涌如潮,而这时,窗外传来几声长哨,接著房间里「扑通」一声,任霁宇衣衫凌乱地摔出床榻,宋遥从床上跳下从他身上跨过,发髻松散,面上潮红未退,几步走到窗口,挨著窗缝向外看去。
任霁宇刚从地上爬起来,就看见宋遥披上外衣开门要出去,一把拉住了他,「去哪里?」
「废话少说,不然回去睡你的觉!」
任霁宇乖乖闭嘴,莘莘地跟著他。
他们看到有人从府衙里出来,那个人出了门以後四下望了一圈确定没有人注意他才鬼鬼祟祟地朝郊外走去,於是他们也跟了上去。
出了城绕了好大一个圈几乎又要绕回城里才在一幢民宅前停下,那人在门上有节奏的敲了几下,门开,那人进门前还不忘四下看一圈,看来行事十分小心。
见到那人进去之後,躲在树丛後面的宋遥和任霁宇便都没了主意。
「现在怎麽办?」
宋遥想了想,「先回去。」
正要转身,两人双双愣住,有人用刀抵在他们背後。
「不要出声,跟我们走。」
任霁宇看向宋遥,见他点头,便和他一起被那些人带往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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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子里走了一阵,蓦的前方视野豁然开朗,却是一大块空阔的平地。
用刀抵著他们的人将他们带到空地後便倏忽消失,两人疑惑地四下看看,这时从树丛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同时有个清冽的声音传了过来。
「宋大人,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人从树丛的影子里间走了出来,一身素衣浸著月华如洒,一张清俊的容颜可谓世上无双,他款款走来就好像自云端踏来的仙君,端得清逸出尘。
任霁宇自视府上美人如云,见过的倾国美豔也不在少数,却仍是为眼前这人绝丽的容颜所惊叹不已,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拽了拽宋遥的衣袖,「宋遥,莫不是......见著了神仙?」
拽拽没有反应,回过头去,正瞧见宋遥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
「宋遥?」
「无双......」
宋遥向前走了两步,硬是将衣袖从任霁宇的手里带了出来,後又生生地停住脚步。对方静静地看著他,被弄得一头雾水的任霁宇也看著他。宋遥愣站一会然後一捋衣摆就要跪下,那人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
「宋大人,你这是要做什麽?」
「陌玉,你就让他跪好了,他害你差点命丧黄泉,磕头赔罪是应当的。」
另一个声音自树丛间传出,低沈醇厚透著几分不羁,接著走出来的人,看那身华贵的衣著,便是他们白天见到的到知府府衙的那个人。
宋遥直起身向来人作了一礼,「宋遥见过淮王,王爷千岁。」
任霁宇已经晕了,之前是晋王,现在又是淮王,这个宋遥到底什麽来路?估计改明儿皇帝老子认识宋遥他也不会惊讶。只是这会儿自知插不上话,便站在一旁看他们要做什麽。
「刚才带你们来的是本王的人,所以不用担心。」淮王顿了一顿而後问道,「宋遥,你们到这里来做什麽?」
宋遥蹙眉忖了一下,然後将事情始末缓缓道来。
「原是担心知府包庇纵容故而不敢妄动,後又见到王爷来此,便猜知这个知府定是有问题的。」
闻言,淮王「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你倒是得出经验来了?」
宋遥不响,微垂下头,「廖县情势危急,还请王爷做主。」
淮王沈默了一下,「沿途官员克扣灾粮的事情,其实本王早有耳闻也派人探听,然派出去的人回报说那些克扣下来的灾粮实则只有一小部分流入民间,其余则下落不明。」
宋遥也是不解,「这是为何?克扣灾粮然後底价卖给米商换取现银,这是一贯的做法,他们不卖掉这麽多米又屯到哪里去?」
「本王一路查来,然後就遇上了你们。」
「屯粮......」宋遥皱著眉头还是在想这个问题,「这一批粮足够整个廖县及下面的村落数十万人挨过冬季,若非战事......战事?!」宋遥幡然醒悟,捶掌,「王爷,西凉可有动静?」
淮王摇了摇头,「并无,你是知道了什麽?」
宋遥犹豫了一下,然後说道,「晋王爷来找过我,希望我和他远走藩外,然後联合外邦的势力一举杀回京城──逼宫!」
淮王嘴角轻抽,眸里厉光闪现,咬牙切齿,「就知道老六狼子野心不会这麽轻易放弃。」
陌玉转向宋遥,关切道,「宋大人,你既然还在这里想是已经拒绝了晋王,不知晋王可有为难你?」
宋遥颔首浅笑,「无妨,多谢公子关心。」
陌玉却是叹了一声,伸手轻抚过宋遥脸上烙著金印的地方,「宋大人为人正直,两袖清风,心里总想著百姓,只是急於一展宏图才得以为奸人利用......这印却是折辱了宋大人的清神俊雅。」
宋遥仍是浅笑,初闻此言,眼里也闪过一丝黯然,但又很快淡去,「公子才艺双绝可叹为天人,宋遥一袭匹夫又身为男子何须在乎容貌,况错是自己犯下的总要自己面对,这个印......也算是提醒自己,不忘身负的命债。」
「宋大人......」
「今日得见公子安然无恙,宋某心里业已轻松许多,过去种种,对公子不敬之处,还望公子见谅。」说罢躬身,深深作了一揖。
任霁宇见状心里不屑地嗤了一声,切!见到美人连魂都没了,平时到挺能装正经的,一板一眼,脸和糊了面浆似的,这会怎麽笑得这麽灿烂。脚用力一踩地上的枯枝,「喀嚓」一声,让那几个人总算知道这边还有个大活人在。
淮王也是轻咳了一声,将陌玉不著痕迹地拽到身侧,「宋遥,廖县的事情本王已经知道了,本王会派专人给廖县的百姓送去过冬的灾粮以及衣物,但是......」
「你们必须立刻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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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宋遥迟疑了一下,「王爷是会派人来处理此事?」
淮王摇头,「你既然说老六打算投奔番邦,本王想你也猜到,这些粮食被暗扣下来许是另有用处,所以本王并不想打草惊蛇。」
「那王爷是不打算管了?」
「本王会禀告皇上让人来查这件事,但是不是现在。」
四周的气氛一下冷僵了下来,宋遥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凝重,沈默了约莫盏茶的功夫,宋遥才淡声开口,「宋遥明白王爷的想法,米粮以及过冬的物资确实急需,但只是这样......岂不是仍旧置民生於水火......」说到後面几乎无声,宋遥自然是意识到自己曾经的错,那一场错,害死了数万百姓,而今,他没有办法再次面对这样的事情,再次眼睁睁地看著数万人在自己面前丧生。
他想过放弃,不再管了,他现在戴罪之身,什麽也做不了,但是被任霁宇拖著见到那般凄惨的情形之後,他再没办法坐视不理,实在是抵不过心里的自责......他可以错一次,却绝不允许再错第二次。
淮王也是一脸的肃严,毫不退让,「宋遥,你不用多说了,你赎罪的心情本王可以理解,但是本王不曾忘记,当除为了救陌玉而揭露了朱有金,之後便让你和老六心生戒意,最终导致功亏一篑。本王纵使得了你手上的帐簿,也奈何不得老六,故而这一次,在没有确凿证据,老六没有实际动作前,本王不想戳破。」
「难道王爷就这样放任地方的官员欺压百姓?就算救灾的物资可以到百姓的手里,那也只是一时,百姓仍旧被压迫被剥削,生不如死!」
「本王何曾说过放任?本王只说在未查明对方确实的目的前,暂时不惊动他们!」
「如果他们十年没有动作,王爷就这样等十年?」
「等十年又如何?江山稳固,民生才得以安稳,他们只是受一时的苦,但这江山是要千秋万代传承下去的。」
「王爷所谓的江山稳固,千秋万代,岂不是建立在千万百姓的痛苦之上?王爷当初为无双公子一人不惜大动干戈打草惊蛇,而今千万百姓在王爷面前却命如草履,难道当初王爷不是私心?若非无双公子是王爷之人,王爷当初还会如此冒险?」
「放肆!你这是和本王说话的态度?!」
两人间剑拔驽张,陌玉上前拉了拉淮王的衣袖,淮王一脸愠怒地将袖子一甩,背过身去。
「总之,本王的主意已定,宋遥你速速回去,否则被人知晓,本王也救不了你。」
任霁宇在一旁看了半天,早就不爽宋遥对那个大美人含笑温语的态度,再听到这个什麽淮王霸道跋扈的口气,更加的不爽,正要上前论理一番,却是被人拽住了胳膊。
回过头去,宋遥摇了摇头,脸色有些难看,那双清亮的眸子底下是竭力压抑克制的狂潮暗涌。
他知道他比自己更难耐,那拽著他的手用力到都把他的胳膊握得生疼,任霁宇嘴角轻轻一勾,继而拍了拍他的手。
宋遥一愣,然後才反应过来,情绪似乎平复了不少,将手收了回去而後对淮王他们躬身一揖,「宋遥并非有意顶撞王爷,王爷既已如此决定,宋遥一介罪囚也无身份质疑,宋遥这就回去继续服刑,请王爷放心。」
淮王的暗卫遵照淮王的指示将两人送了回去。
一路无言,回到酒楼的房间,任霁宇重重往床榻上一座,心里像堵著块石头一样的不舒服。房里没有点灯,但床榻上的凌乱依稀可触,便想起那场被打断的亲热。於是任霁宇不免有些奇怪,自己和宋遥究竟算什麽关系?照理都已亲密至此,但他对他的了解却屈指可数,或者宋遥根本没把他当做什麽人,便又想起那时候晋王对宋遥说的话──
『我留不住你,这天底下也再没有可以留住你的人。』
原以为只是见拉拢未成所以杀人灭口,而话里的意思,直到今日才算有所明白。
眼前这个人,心里究竟装著什麽?
总是飘忽地,兜兜转转,似乎在找寻著什麽,同时又在逃避,没有一刻的安心......
宋遥仍是坐在窗下,窗外晨光微现,沾湿了衣衫的夜露带著清冷的气息,不知过了多久,黑暗里传来一个清澈甘洌的声音,淡淡的,带著几分疲惫。「任少爷......有没有兴趣听我的过去?」不待任霁宇回答,他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那一年,金科提名,大殿之上,皇上亲点,列为榜首,年届弱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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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东驾,一夜无眠。
听他用平静冷淡的声音缓缓讲述自己的过去,金殿之上的一鸣惊人,过於耿直而被排挤被贬为小小的知县......大志不展,积愤於胸,便为晋王利用,一步一步走上错途。从知县又被升为知府,於是眷养心腹,私扣公款,明著是人人称道两袖清风的好官,背地里却在谋划著揭竿而起颠覆王朝......
同时也知道了,晚上见到的那个清冷豔丽的人物原来就是名贯京城的无双公子,他曾倾慕於他的才艺绝傲......也是那个人,让他一脚跨入淮王的陷阱,暴露了自己。接著便是九水溃堤,水淹江州,数万百姓命丧於他面前,这便是他的心结,他久久摆脱不去的梦魇。
後来的事便是他知道的,他被定了罪,被刺配到他们这个边远的地方。於是,原本一南一北一官一民根本不可能有交集的两个人,就著这样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