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闻言怔了怔,宿舍里已经炸成一锅粥。
“哪个楼的,怎么死的?”
“真死了,真凄惨……这宿舍三年都不能住人……妈呀,好恐怖……”
舍长同志摇摇头:“不知道哪个楼,得了白血病。哥几个要是有什么病别想不开,及时跟党和组织汇报,张导门口挂了个信箱,再大的问题张导都会给你解决的。”
众人脑中不约而同浮现出张导那瘦弱的双肩,嘀咕道:“她行不行啊。”
舍长同志正踩着扶梯往上铺爬去,听了这话回头呛了一句:“尤其是你,叶修,张导说了……”舍长同志的话音未落,小铁床因为不堪他的分量而忽然倾倒下来,吓得二毛立刻伸手挡住,舍长同志半只脚在扶梯上挂着,半只脚找不到地面,急得乱蹬,那床因此倒得越快,眼看要将舍长同志压倒在地,叶修和三德子立刻用肩膀顶住床架,和二毛一道缓缓将床推回原位。
这场无妄之灾将舍长憋了个面红耳赤,跳下扶梯对众人怒道:“笑什么笑,从明天起,通通六点半起床,跟我去操场跑步。”
二毛很严肃地说道:“老大,一天没睡足10个小时我一般就是个死人。”
“老大……”三德子拉起舍长同志的手就往自己腹部的键盘探去,可怜兮兮说道:“老大,你行行好,把你减下来的肉都赏给小的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舍长同志提高声音:“小四。”环视一周在床上找到叶修,舍长同志没料到叶修竟有如此神速,好笑地站在床边骂道,“嘿,装什么死!”
叶修一裹被子又往里滚了滚,含糊不清地说道:“睡着了,什么也听不见。”
二毛和三德子一阵仰天狂笑,舍长同志威严扫地。
学校看起来很大,说起来很小,自从叶修认识了傅明之后,竟处处都见到傅明的身影,食堂,开水房,超市,图书馆,初次见面还能客套地打个招呼,见得多了,连客套的话都用完了。
周六早晨,七点三十,宿舍里个个睡得昏天暗地,忽然一阵刺耳的闹钟打断了所有人的美梦,接着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而后厕所里水声大作。
“小四,你干嘛呢?”二毛从上铺耷拉了一只手揪住叶修的头发问道。
“师兄约我打球。先走了。”
“彭”一声关上门,宿舍里安静了一会儿,三德子抱怨道:“师兄师兄,我怎么就没找到这么个师兄。”
二毛烙煎饼似地连翻了几下身,睡意十足地说道:“再熬熬吧,明年我们就有师妹了。”
7
羽毛球一直是傅明的保留项目,他足球开不了大脚,篮球命中率低,唯有羽毛球,说不上专业水准,但也绝不止业余水平,协会里组织什么活动,他最常提议的就是羽毛球。周末羽毛球协会在这里训练新兵,会长跟他是老交情,提前几天就招呼他来蹭场,他正好叫上叶修一起。
叶修今天穿一件灰色带帽长袖T恤配宽松牛仔裤,完全业余装扮,面部表情更是清清冷冷,木木呆呆,只看着傅明的球打过来了,到跟前再闲闲地举起拍子一挡,那球又擦着球网飞回去,只是那球没个定性,连累傅明一时前一时后一时左一时右满场跑得气喘吁吁。
傅明为了运动方便,今天特地穿了一身天蓝色的运动装,看起来利落清爽,奈何叶修打球太不厚道,让他捡球的时间还超过打球的时间,几个回合下来汗流浃背,球打得不痛快,风度也没剩多少,偏那些羽毛球协会的新兵还不时不时朝他们看过来,傅明不由暗暗埋怨:这叶修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居然这么能打,还居然……不懂得给师兄留点面子。
“歇会儿吧。”傅明忍不住先提出休息,这句话出自他的口,实在颜面大失。叶修却好像什么也没察觉,点点头,从善如流地坐到凳子上擦汗。
傅明给他递了杯水:“看不出来你还是专业的嘛。”
“不是,”叶修道:“我只是不喜欢捡球。”
“哦——”傅明暗暗磨牙:你不喜欢捡球,难道我就喜欢捡球?面上却笑得璀璨:“看起来是很有用的负向激励。”
“小时候我不怎么跟别人玩,我爸为了让我多运动运动,每个周末都和我打羽毛球。我不喜欢捡球,就只有打赢他,让他捡球。”
“所以有句话说上帝给你关了一扇门,就会给你开一扇窗。”
叶修不置可否,慢慢喝完水,说道:“听说,有个女的自杀了。”
“是啊,听说是没钱治病,其实就是她把事情憋在心里,她要是说出来,怎么会没有办法解决?”
“什么办法?全校筹钱?”叶修嗤笑。
傅明听出叶修语气的不以为然,一语双关地说道:“总没有过不去的坎,除非她自己放弃了。”
叶修不想与傅明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叹口气道:“多说多错,倒不如这么清清白白死了。”
傅明皱了皱眉,起身说道:“死了有什么好?死了就清白了?”
“什么叫做清白?清白是别人给的,还是自己给的?”
“不管谁给的,清白只跟活人有关。”
这话是越扯越远了,什么清白不清白,叶修有些懊恼,弯下身拿起球拍:“我是说,有些人宁愿把秘密烂在心里。”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不想倾吐的秘密,只有不想倾吐的对象。”傅明站在叶修身后不依不饶地说道。
“只是值得倾吐的对象太少,或者根本没有,而且不能保证这个人可以帮你守住秘密。”叶修拿着球拍转身,带了点挑衅的意味看着傅明。
傅明原地站住不动,笑道:“不要指望什么人会帮你守住秘密,别人也有倾吐的欲望,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就是面目全非。”
“是。”叶修擦过傅明走向球场,“信任的建立也许需要三年的时间,但是摧毁它,有时候只需要三秒。”
这场谈话已经结束,叶修惊觉自己竟对还是陌生人的傅明说了这么多心里话,但是傅明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有辩驳的欲望,让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差点要变成一场倾吐。
谨慎!谨慎!祸从口出!叶修握紧了球拍,对自己命令道。他当然也有倾诉的欲望,但是越近的人让他觉得越不安全,他宁愿在聊天室里看陌生人胡侃一气,在论坛上看别人谈论灵异事件。校园里流传着好几个灵异故事,他都一一去印证过,结果证明都是谣言。显然灵魂有意志,不会待在它死去的地方,而是会去到它最想去的地方。
叶修重重地挥拍击出,打碎自己的胡思乱想。
信息时代的信息以光速传播,叶修刚一上线,就收到刘世洋的消息。
海纳百川:听说你们学校又死了一个。
鸭掌水上飘: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海纳百川: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怎么善良?
鸭掌水上飘:我承认,我是流氓。
海纳百川:出来混,要记得还。
鸭掌水上飘:我虽然身在江湖,但是江湖却没有我的传说。
周末叶修把自己流放在网络,跟三教九流的人打成一片,时而是风度翩翩的君子,时而是放荡不羁的流氓,时而装作未成年的小学生,时而是古板的卫道士。他在这网络的江湖中蒙一席黑纱遮面,扮演各种荒诞离奇的角色,在别人的道场上圆满自己的修行。他热衷于网络游戏,不是一般的热衷,而是几乎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如果遇到查房,晚上十点半之前舍长会短信他回宿舍,即使正玩到兴头上他也只能灰溜溜回去。不是他顾忌那些牢笼一般的规矩,他只是不想因此被张导盯上,他太知道那种滋味了。上大学之前家里管得严,上了大学他知道自由,享受了自由,也因此更加贪心,想要更自由。
叶修偶尔对刘世洋说起此事,刘世洋强烈反对,说玩游戏既浪费时间又不利于健康,“时间在遮挽时匆匆而过,玩游戏不现实没意义。”
叶修便道:“你不懂这其中的乐趣。”
“随你。”刘世洋无可奈何,叶修有病,他爱干什么便让他干什么吧,让他发泄一下也好。他不便,也没有立场——管得太多,何况隔着网络,他有心无力。叶修不服管,这是他高中时候就知道的。
这方面傅明就识相得多,不仅不反对,反而与叶修打成一片,叶修每次开打,只要一个招呼,傅明立刻上线。傅明说:“年轻时候如果没有通宵玩过游戏,今后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虽然有傅明的捧场,叶修的周末时间还是很快就失去了自主权。自杀风波余韵未散,系里面开始组织迎新晚会暨元旦晚会,要求每个宿舍都要出一个节目,没有节目也要出一个人。舍长同志将宿舍成员聚到一块,下达了这个任务。
“老大,作为一舍之长,关键时刻要起带头牺牲作用。”二毛道。
舍长很有觉悟地说道:“我去可以……但是你们谁也别想跑,要死一块儿。”
舍长同志的压迫政策遭到了二毛和三德子的强烈抵抗,二人对视一眼齐齐看向叶修,叶修把头一别,简练地说出两个字:“我不。”
三个和尚没水喝,这四人互相推脱,持久拉锯,谁也不肯吃亏,最后只好四个一起上,一起倒霉。
那么出什么节目呢?四小天鹅是不会跳的,不论是体型还是技巧都没达标。小品太麻烦,原创很痛苦,翻版太土。那就唱歌吧。唱什么呢?祖国我爱你之类的是决计唱不出口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之类的又实在肉麻,这一拜之类的他们又没有那种气魄,只剩下勉强吼得出口的在他乡。
半夜卧谈脑袋一热敲定了曲目,叶修就让傅明帮着借了把吉他,在宿舍里演练起来,其他三个一看这架势大喊亏了,早知道让叶修一个人上就得了,叶修不理他们,自己把曲子练练熟,把门一关,哥四个就在宿舍里鬼哭狼嚎起来,半夜里歌声在楼道里飘荡,一般人通通退避三舍。
等演出那天四个人在后台一看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决定用猜拳来安排出场顺序,结果临出场的时候三德子一个紧张一脚踹出了舍长同志,叶修拖着吉他跟在后面,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白龙马蹄朝西,驮着唐三丈跟着三徒弟”。
台上灯光刺眼,根本看不见台下人什么表情,叶修还是穿那身带帽T恤配牛仔裤,往凳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拨了几个音就唱起来,二毛他们原本还羞答答放不开来,唱着唱着就人来疯了,身子扭啊扭,头发甩啊甩,那旋律实在熟悉,底下学生拍着手跟着唱,叶修也坐不住,干脆站起来狂扫弦,老大二毛三德子满场乱跳,一个女生抱着花束冲上来,硬是塞到叶修的手里,还顺带狠狠抱了他一把,一时台下疯成一片,礼堂里此起彼伏全是“我多想回到家乡,再回到她的身旁……”好像每个人都是明星,好像真的在什么地方,有一个人可以抚平自己的创伤。
唱完了叶修还沉浸其中,下了场发现傅明正在后台等他,顿时有点不好意思:“你什么时候来的?”
傅明好笑地看着他:“刚刚在台上还意气风发的,怎么下了台就娇滴滴的。”
叶修经过最近与傅明的相处,大概也知道这个人说话做事都不带正形,只是现在这话说得实在让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装作没听见,把吉他递过去,道声“谢谢”。
傅明笑道:“帮了你这么大忙,一声谢谢就够了?”
叶修无奈道:“那你想怎样?”
傅明搭上叶修的肩膀就把他往外拖:“走吧,请哥哥吃宵夜去。”
8
叶修跟傅明混得熟了,当真跟他去上什么变态心理学。
原本叶修抱了坐在最后一排的觉悟去了,结果因为是选修课,班上学生寥寥无几,叶修竟堂而皇之地跟着傅明居中而坐,腰板挺得笔直,眼睛一眨不眨。
认真听课不是难事,难的是每节课都认真听。那教授难得见外专业的人能坚持这么久,备受鼓舞,讲得异常起劲。
傅明最爱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听到兴奋处,侧过头来要对叶修发表一番高论,结果说了半天叶修也没反应,端端正正坐着,一副专注听课的模样,傅明不由捅捅叶修的胳膊。
叶修猛地缩回胳膊,一看是傅明,闷闷问道:“干嘛?”
“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哦。我在想这地方以前是干什么。”
“哦?”傅明很感兴趣地问道,“干什么的?”
“没什么。”叶修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顿了顿,又道,“我觉得这地方阴气重。”
“真厉害!”傅明崇敬地竖起大拇指,“这地方以前是火葬场。”
“我是说真的。”叶修目光灼灼,看着傅明,“你不信?”
傅明笑着反问:“我也是说真的,你不信?”
叶修没好气地看了傅明一眼,振了振精神继续听教授上课,那教授已经注意他俩很久了。
叶修对心理学是门外汉,门外汉不按招式出拳,总是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有时连傅明也解答不了,没耐烦干脆罗列了一堆书名让他自己看去。
于是傅明每次在图书馆碰到叶修,叶修手里捧的都是他的专业书籍。傅明便语重心长地拍拍叶修的肩膀:“你这样不行,你得给哥哥留口饭吃。”
叶修很乖巧地点点头:“知道了,以后有剩饭一点记得留给你吃。”
寒假的时候叶修带了几本书回去,窝在家里看了个遍,自觉有些入门,突然心血来潮召唤傅明上线。
鸭掌水上飘:你说这世上有没有魂魄?
一锈到底:我怎么知道。
鸭掌水上飘:我觉得意识和魂魄是一码事,土名魂魄,学名意识。
一锈到底:人有意识,未必有魂魄。
鸭掌水上飘:那你说意识是可见的还是不可见的?
一锈到底:意识是主观的,主观的不可见,但是可以外化。
鸭掌水上飘:书上说意识是一团带电光粒子。
一锈到底:>_<你又看了什么书?
鸭掌水上飘:我认为也许魂魄也是一团带电光粒子?
一锈到底:这个……
鸭掌水上飘:也许这世上是有魂魄的。
一锈到底:也许吧。
因为经常去心理咨询中心串门,叶修与咨询中心的那帮人渐混得熟了,在办公室碰到会长,会长还热情地问叶修要不要加入心理协会。叶修正要回答,傅明却先开了口:“去去去,他这样就很好,入会除了交会费还有什么好处?”
会长见傅明如此护短,不禁失笑:“傅明,好歹你也是副会长,有这么说的吗?”
傅明摇摇头叹了口气:“我虽然是副——会长,却是出淤泥而不染 濯清涟而不妖。”
傅明尤其把“副”字念得很重,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叶修低头闷笑,会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抖一抖鸡皮疙瘩将傅明叫到内室谈话。
“叶修作为一个非协会成员,经常出没在咨询中心,影响不好。”
“他是来找我咨询的。”
会长上下打量傅明,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借口太烂。”
傅明摇摇食指:“不是借口。是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