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人马欲堵她嘴,奈何群臣竟是环伺。
朱圣瑞听到“玲珑格”三字时,竟是“啊”地一声,伸手掩面。
林灵素讶然望住她。
吴媚笑了起来。
“众人皆知娘娘侍奉国师虔诚。年年国师寿辰之日,娘娘均亲手缝一拂尘赠予国师,再将去岁的旧拂尘收起。可谁知娘娘就将那年年的旧拂尘聚在一处,与娘娘穿旧了的亵衣亵裤裹在一处,夜深时便趁无人,取来摩挲——”
她越说竟是越加不堪。
立在群臣之中,本来恹恹的赵似,终于忍不住越众而出,一个耳光将她打匍在地上。
静地一枚针亦难落地。
向氏缓缓开口。
“妖人竟敢如此信口胡言,圣瑞妹妹,本宫便陪你亲至所谓的玲珑格中,取出物事,以证妹妹清白,再将这妖女千刀万剐,诛灭九族罢。”
朱圣瑞仍旧瘫在凤座之上,并无应答。
“圣瑞妹妹?”向氏试探地再唤她。
仍是不应。
群臣嗡然。
吴媚反手擦去唇边血迹,带着决绝笑容,瞟了一眼林灵素。
林灵素孑然站在那里,清癯的身影何其无辜,却又似充满了世间一切的罪恶情欲——
四目交接。
吴媚微微昂首,坦然无惧,似是一早就已经有所觉悟。
林灵素的目光却防仿佛穿透了吴媚,凝固在不知名的时空中——似望见故人,又似看到江山命运。光阴箭走,不可违拗。
向氏轻咳一声,亲自起身,“圣瑞妹妹……可要传召太医?”
朱圣瑞掩在面上的手被她生生拉了下来。
如死灰样的面色,已无人间气息。
赵似喉头咯咯作响。“母后凤体违和,不如今日,先散朝罢——”他求援地看向众人。
殿中诸个熟悉面孔,此刻竟无一个可靠。
“简弟此言差矣。”朗声反驳之人乃是赵佶。“母后清誉事大,今日若不堵住这悠悠之口,他日如何面对天下?母后既然违和,便请简弟陪我前往那暖香阁内,开格取物,公示天下!”
赵佶与向氏咄咄逼人之心,昭然若揭。
朱圣瑞仍是埋首无言。
哗然群臣,竟默默肃静下来。
事已至此,人所尽知朱圣瑞所藏。
吴媚所指,竟是字字确实。
人伦悲丑污秽,将向氏收买贿赂之事生生遮去。
“那地方……去不得。”
隔了许久许久,朱圣瑞才抬起头,艰难地吐出这样一句。
她望向林灵素。
林灵素的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但朱圣瑞却忽然不再掩藏。
不再掩藏那似是少女望住情人样的表情。
不再掩藏多年来寂寞长夜中翻滚难耐的一颗痴心。
淫也好,秽也罢。
猥亵也好,放荡也罢。
这许多年间,她孤独一人,便是面前这个男人撑她走过。
仙也好,道也罢。
天后也好,圣母也罢。
她的躯体心灵,不过是个普通女子,会有爱,会有欲。
“都散了罢。哀家……会给一个交待。”
朱圣瑞缓缓自凤座上站起。
赵似扑通一声跪下,哀声唤道,“母后。”
朱圣瑞面容安详,温柔看他。
“——皇儿,要记得,这世上之事,本无什么可惧。”
“……可,可是……母后,母后!”
朱圣瑞长裙拖在地上,迤俪前行,母仪天下之姿,从未如此端庄慈雅。
她便从赵似赵佶之间,从众臣之间走过,施施然,走出了宫殿。
半个时辰之后,朱圣瑞于暖香阁中自缢。
国师林灵素于乱中离去,不知所终。
当日夜间,宫人吴氏,因谋逆之罪被向太后秘密凌迟于宫中。
三日后,诏书下,国嗣立。
太后朱氏,悄然降为太妃位号入葬。
简王赵似改封蔡王,辅佐国政。
——端王赵佶,接掌君廷。
大宋终获贤明圣主。海清河晏,万民欢庆。
第四十章:江山·天涯(3)
开封东北,万岁山。
山顶有华阳宫寂寂无人,年久失修。一片苍松,掩住一座铁塔,本乃汴都镇祭王气之所在。
如今只有一名道人,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声,独自负手立于山顶孤峰之上。
云中忽然纶音如珠玉纷落,隐约之间,现出天女容颜,祥云中散出檀香味道,飘拂了半山。
道人仰首而观。
天女鱼贯而下,两侧以为仪仗。中有一宫装天妃,盛妆而来,宝相庄严,端丽不可方物,却正是如同朱圣瑞一模一样的面貌。
“恭喜道君天后今日归位。”
道人虽在恭喜,声音中却并无喜悦。
丽人在云中深合为礼。
“忽然一梦,醒来不胜茫然。妾身惭愧,竟未能助菩萨一二,挽此人间浩劫——”
“天后何必自咎?渺渺天庭,三界众生,能有此愿肉身下凡以飨人间的,又有几人。”道人正是林灵素,一身清圣之气,挟不空绢索真身威仪,总摄人间。
“只是如今——你我力尽,而此劫犹未消弭。妾身惶恐,不知菩萨可有良策,再救人间?”
她慈颜郁郁,音声切切。
林灵素却笑了起来。
“劫是因果,救世亦是因果,天后娘娘在人间日久,竟是着相了。——开封已如死水,本座将赴汤阴,再开大局,赌二十年后最后一棋。娘娘若有兴,亦可同来。”
道君天后颔首。“闻听女娲先圣已入此局,妾身将先赴天廷阐述因果,再归汤阴与菩萨一会。二十年后,待再相见。”
“二十年后,待再相见。”林灵素垂眸合十。
再抬眼时,山风空邈,云霭微凝,已无天后天妃影踪。
唯独天音仍自遥远处传来,不知在唱这世间何种繁华,何种清净。
崇宁三年。
需云殿。
赵佶牵着李师师的小手,领她看后殿的烛海帐城。
“原是延宁宫最好,但三年前皇嫂偏在那儿自尽殉主的,恐不吉利。你入宫后便长住在这需云殿,好不好?”他殷勤笑看李师师不着脂粉的容颜。
李师师并不答他,却自将鞋袜脱了下来,一跨便上了那帐城,居高临下,去看赵佶。
赵佶丝毫不恼,抬头孩子气地抱住师师腰肢。“乖师师,你喜不喜欢?”
“喜欢。”李师师伸出白如吴盐的纤手,轻轻去摸赵佶的脸。“这殿中有种气息,让人想睡。皇上陪师师睡么?”
“陪,陪!”赵佶一阵毛孔酥动。“可是现今不得,还有一群士子要见。今夜就来陪你嬉戏整夜,好不好?”
李师师笑着摇头。“皇上忙。师师还是回去矾楼得好。那里热闹,有妈妈陪我。皇上想我了,便来矾楼找我,不好么?”
赵佶喉头一窒,“师师……都道你神智如孩童一般,却难得你如此懂事。来,”他伸手将纤腰一握的少女抱了下来。“朕,真是一刻,不,半刻,亦不想与你分开……奈何。奈何。既做天子,又怎能多情?朕算不算辜负你呢,师师,我的好师师。”
他边呓语,已然边情火高涨,一路亲摸搓揉下去,只听李师师格格轻笑。
好事将近。
殿外忽然人声趋近。
“陛下,蔡丞相求见——”
赵佶恼怒地从榻上起身,以重帘将李师师掩了起来。
“何事急觐?宣。”
蔡京入来,身后却跟了一人。
“罪臣叩见圣上。”
“爱卿何罪之有?”赵佶一面敷衍,一面偷望帘内李师师的一双天足,雪白如葱根一般。
“臣将前朝罪臣诸葛正我点为了今科武状元,臣该死,臣不察……”
“诸葛正我?”赵佶皱眉想了半日,终于想起因果,释然而笑。“原来如此。随同的便是诸葛爱卿吧?快快起来罢。蔡卿真是的,有什么前朝本朝,罪臣能臣的?大家都是熟人故旧。”
他亲自起身,去扶起跪在蔡京身后的诸葛小花。
“朕虽不能如古明君般礼贤下士,但也知人才难得。诸葛爱卿虽曾为逆党蔡王幕僚,但都是古早之事了。朕去岁还想起卿来,正想着托人查探爱卿行踪来着,一忙便给忘了。如今正好,爱卿不恤己身,以大宋为念,愿意挺身而出报效朝廷,朕再欢喜不过的。”
他唠唠叨叨,假作未见蔡京面上明显松了口气的神色,只和颜悦色,做他自以为的明君本分。“诸葛爱卿这些年去了何处啊?”
“回皇上。”诸葛小花已过而立年纪,刚猛威严之外,自有一分沉稳风度。“三年前臣因私事擅离京师,本是死罪……”
帘幕内李师师百无聊赖,竟探出个头来,好奇看住蔡京与诸葛小花。
一张清水容颜,半涩半熟,诸葛正我奏对之间陡然一怔;蔡京在旁掩口咳嗽一声,诸葛正我方低头避开李师师面容,继续答话。
赵佶只哈哈一笑。
“朕本有心做亘古明君,奈何已是个多情天子。两位卿家先去罢,待朕明日得闲,再与诸葛爱卿叙叙祥符旧事。”
待二人走远,李师师早从帐中滑了出来,遍体生香。
“那两个,是什么人?”
“那个白脸的,是朕的丞相。他与高俅二人近日争风,如今找了个不尴不尬的旧人来,也是为培植羽翼着想罢。朕当然给足他面子……这些事,你不懂的。”赵佶笑着揉搓师师的一对小手。
“师师不喜欢他。”李师师任赵佶摆弄,“——另外那个好,是忠臣。”
“哦?”赵佶凑在李师师耳珠旁又亲又舔。“既然师师说……是忠臣,那朕便,便,嗯,重用他。朕的江山……重臣越多越好。替朕分担了天下事,朕才有闲……与师师……同享人间极乐……”
赵佶手口齐忙,需云殿中,春光缭乱。
而距离开封不过百里之遥的汤阴县内,光天白日之下,春花已是半残,而日头炎炎。
一名小小的孩童,端端正正穿着礼服,正在母亲牵引之下,来到一座学堂门外。
“儿啊,从今日起,便要好好习文练武,二十年后,做个文武双全的状元,精忠报国,为我们岳家光耀门楣……知道么?”母亲温柔絮语。
“知道了,娘。”孩童声音稚嫩,答话间却镇定自若,不似等闲小儿郎之态。
抬头学堂匾额上,小篆书着“仕途如林”四字,饱满遒劲,俊逸风流。
日摇影动。
“岳夫人到得好早。”一身白衣的青年从学堂内迎了出来。他手中抱着一只小小白兔,姿容秀美,一派风流儒雅姿态。
姚氏赶忙一礼,将早已备好的束修递了过去。“今日乃是学堂开课的大日子,妾身怎敢惰懒延误。”
“夫人莫太客气。”白衣青年面上挂住温煦笑容,直叫人如沐春风。“这位小公子,便是令郎吧?”
“正是。小犬顽劣,要劳许先生多多费心了。”姚氏将儿子向前推了一把,“鹏儿,还不快快叩见先生?”
岳飞便抬起稚嫩脸庞,看向许仕林。
——完——
++++++(番外卷)++++++
第四十一章:仙·冥
(1)
“你从哪里来?”
“天竺。”
“为何来汉地?”
“……寻师。”
“寻了谁为师?”
“我有五十三个师父。但……最后发生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
黄泉水急。
渡船上人声鼎沸,有烟花女子张起花伞,烟视媚行中对身旁一脚夫絮絮说这伞是如何被知心姐妹烧给自己。又有一伙同时归西的绿林人物占了整片船头,虎视眈眈地护着首脑,忠义一刻不改。
穿着红色比甲的青年坐在船尾不惹眼的角落。
身旁一名大腹便便的僧人,正好奇问他来历。
“你是怎么死的?”
——在这里最为普通平凡的话题。
类同于,你是做什么的,你觉得今日天气如何,你府上何地之类的寒暄话题。
但青年想了想,俊秀的脸上一片茫然。
“我也不记得了。”
“没关系。”胖和尚好心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反正回头大家喝了孟婆汤,就全跟你一样什么也不记得了。贫僧也就随便问问,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嗯。”
红衣青年无意识地将手垂在黄泉水面。
水花飞溅,打湿他的手腕。
胖和尚用眼角瞟了下青年骨节匀称修长白皙的手。
“那你叫什么呢?总有个称呼吧?”胖和尚主动自报家门,“我叫法云。”
“我叫……善财。”
红衣青年抱着自己的膝盖。
许多混乱的思绪和记忆填充着脑海,胀得他有些头痛。
黄泉水卷起浑浊的浪。
撑船的忽然回头,“马上就到奈何桥了,都给我规矩些。”
片刻静默。
忽闻女子哀泣之声。
那烟花女子的一片桃红手绢,已被她哭成深红。
众人不语。
七日七夜黄泉之途,便要到终点了。
一上了岸,再想回头看人世,便无可能了。
来世转生,谁知道做牛还是做马,做猪还是做狗?
亲人在世,烧掉再多的纸钱,也只有这黄泉路上的七日七夜可以享用。过桥之后,饮下孟婆汤,站上善恶秤,英雄狗熊,都要轮回后再见分晓了。
“哭什么?”船家不耐。“若不是有人烧纸钱给你付渡资,你现今一双小脚就跟他们一样在路上慢慢走,看哪还有哭的功夫!”
众人随船家仰头。
两侧沿着黄泉的路上,无数贫苦之人,又或孤独之辈,横死之魂,便成群结队,迤俪百里地,在这么一条有来无回的路上跋涉着。
“看那几个孩子!”
绿林首脑莫名喊了一声。
路上两个不足三岁的幼儿,大一点的那个拉着小一点的那个,摇摇晃晃地跟在成人屁股后面走着。两个娃娃玉雪可爱,虽为鬼魂,却一丝儿狼狈相也无,脸上神情乃是认真中夹着欢喜,天真下藏着稚嫩。
“有什么好看的。”脚夫啐了一口。
绿林首脑冷哼一声。“老子有一儿一女,也与他们一样大……我虽死了,好歹给他们留下了无数金银财宝,当一生无忧了。”
“一生无忧又如何?”善财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折扇,扇柄一收间敲出响亮回声。“到老了,就与他们一般?”
他扇柄遥遥指向路上几个苍老衰竭之人,一个驼背,一个瘸腿,一个盲眼,脸上皱纹深如地沟,满头白发像蛛丝一般凌乱飞扬。
一时之间,众人竟起了一丝迷惑。
真不知是当童稚幼年时死好,还是说到了风烛残年再死会比较凄凉?
又或者,活着的时候那么怕死,那死了之后又怕些什么呢?
妓女深深叹了一声。
“死了便也好。反正活着的时候是千人枕万人骑,若是下一世能嫁个清白人家,就是轮回时受些苦楚,都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