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城没有理会Henry的自我陶醉,陷入了沉思。
“楚时飞,你不是傻子吧。”
楚时飞没有看他,而是温柔地看着夕阳。
真的,好可惜,居然没有和他一起看过夕阳,这么温暖的颜色,这么美丽的死亡。
居然,没有和他一起看过。
“明明都知道了,为什么不逃呢?像其他人那样?”他的话语里有淡淡的仇恨,却像水纹一样一闪即逝。
“我不知道。”手里捏着的东西,又冰又凉,却又不能放开。
这是呼叫机,一有什么情况立刻按下,我们会赶过来。室内装有监控录像,但是按规定没有录音装备。一切小心,切记切记!
严枫盯着他的脸,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也觉察不到,以至于楚时飞几乎要忘了他的存在了。
——喂,莫城,欧洲哪个国家你最喜欢。
——丹麦。
——为什么?
——丹麦海边有人鱼公主。
什么时候一起去看吧。
当时为什么没有说出来呢?
楚时飞叹了一口气。
“我们出去走走吧。”严枫突然开了口。
最好不要去室外。因为跟踪很麻烦,万一发生状况,我们可能来不及赶到。
他在接受催眠治疗时,喊的都是同一个人的名字。
反反复复。
“好啊,出去走走也好。”
“喂,波士,喂!”
莫城将头抬了起来。
“你有没有在听?”
莫城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Henry立刻闭了嘴。
发生什么事了吗?
莫城拿出手机,回拨了那个号码。
嘟——
“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
“这个区号是H市的吗?”
“嗯,好像是吧。”
莫城沉默了片刻。
Henry一脸茫然。
电话铃急切地响起。
他迫不及待地接听。
“Henry,我有事要先出去。你自己再整理一下,我明天再和你细谈。”
“什么?你要去哪?”
“Sorry。”
请问你是楚时飞先生的朋友吗?
我想,我有必要请您来一趟H市。
阳光褪去了午间的锐气,显得又和气又善良。暖暖的橘色蒙上一层细细的尘土,打在脸上,很舒服。
楚时飞深深呼吸了一口。
“这里的景色很不错。”严枫的语气很轻柔。
“嗯。”
手中突然一空。严枫将呼叫机扔出,“一直带着不会觉得累吗?”
“说的也是。”他淡然一笑。
“这个园子,有一部分是采用西方园林式建筑来的,既高雅又不显得做作,很有特色。她的建造者杜筵,看来很有品位。”
“嗯。”
“你知道吗?这三年来,我几乎天天要在这园子里走上个十来圈。我踩遍了这里所有的土地,看透了每一片风景。有时候,甚至闭着眼睛也能辨别方向。”严枫带着楚时飞穿梭于这个公园里最幽秘的角落。幽秘,总是预示着一种神秘。风迎面扑来,减了几分柔和,多了一些清冷。楚时飞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严枫继续说道,“久而久之,我发现了这所疗养院主人的一个最大的秘密。”
“哦?”
“秘密就是——”他眯着眼睛,神秘兮兮地道,“杜筵是个同性恋。”
楚时飞转头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这个疗养院叫木成舟。据说是他恋人的名字。你不觉得一个女的叫木成舟很奇怪吗?唯一的解释就是,它是一个男人的名字。”
“是个男人的名字也很奇怪。”楚时飞淡淡地说。谁会想要一个木已成舟这样悲哀的名字呢?“这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好吧。名字确实还在其次。”严枫将他带到拐角一处雕像前,“仔细看,发现什么了?”
楚时飞认真地看了起来。欧式王子装扮的青铜塑像,身上的盔甲几乎要斑驳脱落的样子。他的眼睛,黑洞洞的,没有眼球,一滴眼泪阑珊地滑落脸庞。在他的脚下,有一只燕子,无力地卧着,混着血迹,羽毛凌乱,好像已经死了。
“快乐王子。”
“没错。”严枫似乎很兴奋,不知不觉提高了嗓音,“你不会不知道快乐王子的作者吧。”
“王尔德,传说他是一个同性恋者。”
“对,没错。杜筵非常喜欢这尊雕像。他生前,每年都会来这里,静默在雕像前。显然,他和作者怀着同样的情感。”
“你这个推断未免太武断了。”
“那你在看看这个。”严枫示意他仔细看雕像底座上的刻文,“这是悼念他死去爱人的诗歌。”
那是一首诗。
Stop all the clocks, cut off the telephone,
Prevent the dog from barking with a juicy bone,
Silence the pianos and with muffled drum
Bring out the coffin, let the mourners come.
Let aeroplanes circle moaning overhead
Scribbling on the sky the message He Is Dead,
Put crepe bows round the white necks of the public doves,
Let the traffic policemen wear black cotton gloves.
He was my North, my South, my East and West,
My working week and my Sunday rest,
My noon, my midnight, my talk, my song;
I thought that love would last for ever; I was wrong.
The stars are not wanted now: put out every one;
Pack up the moon and dismantle the sun;
Pour away the ocean and sweep up the wood,
For nothing now can ever come to any good.
(让所有的钟停止摆动,拔掉电话
给狗一块多汁的骨头,让它安静
让钢琴不要出声
随着低沉的鼓声抬出灵柩,让悲悼者前来
让直升机在头顶上盘旋
在天空上写下他已逝去的消息
把黑纱系在信鸽的白颈
让交通警察也戴上黑色的手套
他曾是我的北、我的南、我的东和我的西
我的工作日和星期天
我的中午、我的半夜、我的谈话、我的歌唱
我曾认为爱会永恒:我错了
现在,再也不需要星星,把它们都摘掉
把月亮包起来,太阳也拆掉
倒光大海,伐光森林
因为,现在什么都不再有意味)
诗的下方,很清晰地刻着杜筵献给木成舟的字样。
29.故人不故(下)
有时候,楚时飞在想,是什么样的深情,可以让一个人在爱人死后,吟出这样动人催魂的诗句。确实,奥登的《葬礼蓝调》,可以说明很多问题。一个同性恋诗人,不被人肯定的选择,却依旧始终能用自己的信仰,使这个世界美好起来。我们可以面对很多责难,但如果有一天你醒来,突然发现身边那个人已经永远不再,也许绝望也会变得黯淡。只有那种强烈的寂寞感,从心底一直蔓延到眼睛,潸然泪下,无以为念。
“He was my North,my South,,my East and West,my working week and my Sunday rest,my noon, my midnight, my talk, my song……”楚时飞的眼泪,安静地落了下来。
这个,是莫城最喜欢的诗句。
严枫伸出右手,犹豫着,将他的眼泪拭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当年逃避后,现在还找到我?为什么费尽心机,要告诉我杜筵是个同志?”
“因为我后悔了。这么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你难道要告诉我,你突然发现,你原来是喜欢我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我很害怕,我不知道你突如其来的吻表示什么,所以我选择了逃避。其实,现在想来,当年你借机接近我的时候,我并没有拒绝,甚至在内心深处还有一丝喜悦,可见我从来都是……”
“够了!不要再说了!”
严枫没有理会他的拒绝,“后来,我慌乱之中,找了一个女朋友。她人很好,我想我是爱她的。因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甚至可以片刻忘记你。”
“可是你还是杀了她。”
“这不能怪我!不能!”他突然喊叫了起来,太阳穴蹦出,嘣嘣直跳,“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我原以为,我可以这样和她一直生活下去,直到他出现。他扰乱了我的生活,绞碎了我多年好不容易编织起来的平静。”
严枫安静了下来,眼神又温柔又安详,“他长得真像你,站在阳光下,干净透明的笑脸。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有那么几次,我甚至在想,是不是命运又给了我重新选择的一次机会。我不想放弃。我虽然刻意保持和他的距离,但由于学术研究关系,我们经常要在一起讨论课题。他很爱笑,总是能点亮我的内心。”
“那他现在呢?你想过没有,他再也不能笑了,再也不能了,就因为你不想要放弃。”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可以忽略语气里微微的颤动感,好像问得漫不经心,实则一句一句打在听者心里,鞭笞的拷问。
“我说过,不是我的错!”严枫突然用力抓住楚时飞的衣领,近乎恶狠狠地说道,“不是我的错!”
“对,不是你的错,难道错的是他们吗?”
“当然是。他们有错,不,是有罪。他们凭什么能背着我上床,凭什么在我挣扎着是放弃他还是她时,山盟海誓要生死不渝,凭什么趁我出差时同居?凭什么?”
“所以你杀了他们?”楚时飞没有后退,直视他充血的眼球,一字一句地问。
“对,没错,是我!但那是他们应得的!”他的手开始不断抖动,像是神经质的间歇性抽搐。他的嘴角咧开一个怪异的弧度,似笑非笑。
“这么说,你当时根本就不是意志不清。你根本就是蓄意而为?”楚时飞一下子抓住了重点。
“没错。没错,他们就是该死。为什么我要纵容两个被判者?”
“但是,难道不是你背叛在先吗?不是你一直徘徊在对两个人的感觉中,始终不肯正视,也没有考虑过他们的感受?你根本没有尊重他们的感情!”楚时飞突然从所未有地勇敢起来,尽管现在是前所未有的危机时刻。眼前的这个人,可怕得可以隐忍多年,只为瞬间的爆发。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将他掐丝或者用其他让人无法想象的方式,让他彻底说不出话来。可是,楚时飞也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讲出心中的话。
是的,他的做法不明智。可是,他厌恶罪恶,就像厌恶肮脏。那些暴力和肆虐,曾经给他带来的伤害,像是秋天纷繁的枯叶从眼前划过,片片清晰如初。他不堪回首的往事,在眼前这个男人失去了理智的吼叫中,逐渐清晰。
他试图用力挣开严枫的束缚。可是错乱了的人,总是拥有莫名的力气。严枫紧紧抓住他,控制着他。他唯一的武器和力量,集中在他的嘴上。
也许,选择保护自己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但楚时飞清醒地意识到,现在的情形,无论他是示软还是强硬,他都没有后路可退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你觉得我可恶吗?我身上有什么脏东西吗?”严枫加大了手上的力气,咬牙切齿地问道。
“我只是觉得失望,你不再是我认识的学长了。”楚时飞回答得很平静。
严枫一下子松开了手,好像突然没有了力气。
“你已经不是我认识,我喜欢的那个人了。”多年以后,当终于说出喜欢两个字后,楚时飞除了平静就是往事成风的泰然。是的,他喜欢过严枫,就像所有爱美的眼睛专注于鲜艳的色彩,他迷恋他的温文尔雅,他的睿智敏感。可就像所有预言所说的那样,一切也许可以改变,一切也许不能再重来。
“楚时飞……”严枫的声音柔软了下来,就像他的歇斯底里,他的温柔也一样不带情感,突然得可怕。一丝沙哑,好像乞求原谅的忏悔者,呢喃着,“不要……不要讨厌我……”
楚时飞冷眼相看,肩头紧绷。也许,我还有一次机会,还有机会再次回到他身边。他迈开步子,打算转身。
意料之中的手臂被收紧,一阵麻痛。“你想走?”
“我不应该走吗?”他冷静地回头,“该说的,你都说了,我也都说了。结论,我们都了解。”
“我不允许。”严枫加大了手臂的力量。楚时飞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和那些人一样,那些自以为清高,实则恨不得杀尽所有不称意之人,道貌岸然的君子。我有什么错吗?我恨,我就表达,我起码还能为自己的情感负责。”
“你真的负责了吗?”楚时飞不禁冷笑,“如果是那样,为什么你要装疯卖傻,逃避你的罪责。世人不齿的行径,你也就自欺欺人,以为自己没有罪孽,心灵坦荡。其实早就为自己选好了后路,一身蒙蔽。”
“你……你胡说!”他双目睁圆,嘴唇煞白,一把将楚时飞推倒在地,“住口!”
楚时飞的手掌在沙粒中磨破,透出血色。他挣扎了一下,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徒劳无益,索性就坐在了地上。“手无寸铁,毫无防备,这就是你的策略。”
“你……”严枫一个箭步上前,扯住了楚时飞的衣领,“他们没有警告过你,在室外和我单独在一起是很危险的吗?”他的眼睛充血,血丝满布发黄的眼球,好像无数变形的手,绝望地想要找寻出路。
楚时飞看着他,“我以为,我可以。”
严枫怒视着,盯着他,没有松开手。
到底过了多久了呢。楚时飞一点也没有时间概念了。好像有几世纪那么久,久的让人几乎忘了呼吸。有很多个瞬间,楚时飞相信,严枫会从怀里抽出一把刀,很利落地将他解决了。
在快乐王子和葬礼蓝调前,死去,也许也是一种幸福。
一阵空灵的鸟鸣从密林里想起,好像是百灵。以前,他们高中的后山上,也有十几只百灵,一到歌唱的季节,就漫山遍野的是美丽的歌声,听得梦里的人心醉。
那个季节的天空,永远没有惨淡的愁光,总是这么无虑。生活,也许就是鸟雀筑巢一般,顺理成章。
慢慢的,严枫渐渐松开了手,眼里的光芒一点一点散去,就像他消散了的精力。他轻轻地将楚时飞拥在怀里,全然不顾怀着的人的惊愕,低声细语,“看来,我要求见你一面,真的是对的。你说的没错,我一直在给自己下套,让自己陷入痛苦的取舍。实际上,这不过就是我自怜的一种表现罢了。没错,我有罪。我想了很久,可是没有想到说服自己的理由。我想到了你。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记得你一直都是疾恶如仇的,好像在你的世界里,容不得肮脏。我一直很担心,你会不会彻底鄙视我。现在我不担心了……”
在严枫说话时,楚时飞一直都觉得胸口怪怪的,仿佛有什么硬的东西压着心脏,让他无法呼吸。只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挣开严枫的怀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