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在黑暗中看清前方,说话的男人有一副魁梧的身板,穿着一件灰呢大衣,带着礼帽,帽子下的脸孔看不太清,但棕色的大胡子很是醒目。他左手拎着一副亮闪闪的手铐,右手端着一把来福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我。
“先生,看来你得跟我走一趟……你被捕了!”
我艰难地转过身寻找马修,马修绝望地望着我,手里的铁钩咣当一下摔在了脚边。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哭,但是我马上就猜到了,在行凶的途中按照事先的约定,我被他用铁钩打晕,而更巧的是,行凶的对象恰好就是眼前这位警官乔装的,这就叫做自投罗网。
“我是弗朗西斯探长,专门负责这一区的刑事案件的调查,我怀疑你跟最近发生的凶杀案有关,请你立刻跟我回到警局协助调查。”
“是,警官。”我乖乖地伸出双手,不打算进行任何抵抗。
警官有些惊讶。碰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罪犯,让他困扰吧。
“马克……”
马修跟了上来,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心里对打晕我的事还耿耿于怀。
我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解释更多:“马修,如果喜欢的话,就一直住在我那里吧……面包在橱里,牛肉吊在窗子下,睡觉的时候盖好被子,冬天要到了……”
“马克——”
他放声大哭起来,冻得发红的小脸被脏手揉花了,样子很可笑。
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我知道等待我的,将是无穷无尽的牢狱生活,或者,死刑。唯一的牵挂就是马修,不过我不用担心,他从来都会很好地照顾自己,也许没了我这个累赘在身旁,他能活得更轻松快活。
冰冷的手铐锁住了我的双手,我跟在探长身后,默默舒了一口气——不觉得一点沉痛,因为自己罪有应得,反而有一种畅快的解脱感。
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早就盼着这一刻的到来?
凌晨三点。
回到警局后,弗朗西斯马不停蹄地对我进行审问。
“叫什么名字?”他点燃了一棵粗大的雪茄,在审讯室里,聚光灯灼热地打在我脸上。
“马克。”
“是真名字吗?”
“不是。”
“真名叫什么?”
“不知道。”
“我警告你,不要和我耍花样!”他的大胡子上下抖动着,看起来有些滑稽。
“警官,我不敢。来到罗马之后,马修叫我马克,来到罗马之前,有人说我叫萨维奇,但我觉得那也不是我的名字。”
“有什么证明?”
“我床下的箱子里有我的证件,萨维奇,罗马日报社记者,我有记者证。”
“可你为什么说这不是你的名字?”
“警官,我想我可能患了失忆症。”
“哼,来这儿的人都会这么说。”
“警官,我没有骗你。在来罗马之前我应该在西班牙的马德里,发生了一场意外——我从斗牛场的看台上摔了下来,得了脑震荡,暂时性失去记忆,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马德里医院调查。”
“好吧,”他站了起来,慢慢地踱到我背后接着问:“你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没有动机。”
“没有动机?那就是纯粹杀人取乐了?”
“取乐?我不认为有什么乐趣,我根本不想的。”
“那些人和你有仇吗?”
“不,我是在梦中杀人的……我会经常在夜里做恶梦,杀人的梦,但是我一直以为那是场梦,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床上了。至于我究竟干了什么,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哼哼,你倒是把罪责推卸得一干二净。”
“警官,如果我要推卸罪责,我就不会乖乖地跟你回来,我也很想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我是谁,我为什么会杀人。”
他沉思了一会儿,掐灭雪茄当机立断地说:
“你该去法医那里做一个鉴定。”
“鉴定?我生理上没有任何问题,除了感冒。”
“不是生理……”他笃定地下结论:“而是心理,以我丰富的从业经验来看,你精神上一定出了问题,应该是患上了夜游症。”
法医的检验报告隔天就出来了。
弗朗西斯告诉我,我脑部确实遭受了严重的创伤,不但失去记忆,而且还患上了夜游症。
“夜游症就是我会在夜里干一些连我自己也控制不了的勾当?”
“是的,例如杀人,而且是潜意识的,你自己也不知道干了什么。”
“所有的夜游症患者都会去杀人?”
“当然不是。这与患者的生活经历有关,正常情况下释放不了的欲望,就会通过这种潜意识状态,喏,类似于催眠,去达到目的。”
“你的意思是,我的欲望就是杀人?”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你有没有很想杀的人?你有没有和人结仇?或者你最重要的亲朋好友被害死了,在你心里便被埋下了仇恨的种子,这种仇恨一时无法宣泄,就会通过某种极端的方式释放。又或者……是因你的过错而导致亲人死亡,背负这种沉重的自责,精神就会发生扭曲,你每天不停地悔恨、自责,其实在无意间给自己下了暗示……”
“暗示?什么暗示?”
“你希望通过犯罪这一方式让自己被惩罚,然后在精神上获得解脱。”
“!”
酒,啤酒,葡萄酒,白兰地,威士忌,烈酒,酒精……
我脑中电光火石般闪现出酗酒的画面,各种品种的酒,我没完没了地灌着,直到把自己灌醉,不省人事……
女人,各种女人,我一边大笑着追逐她们,一边扯扯下她们的衣服,然后把她们压倒在身下……
斗牛场,凶猛的公牛,汹涌的呐喊声,鲜血,红布,金色,眼睛……
一双充满怨恨的眼睛,混着血泪,死死地盯着我,久久不肯阖上……
嘎然而止。
脑中一根绷得紧紧的弦突然断了,那双眼睛变成了一尾金红色的鲤鱼,跳出水面后立刻钻入湖底,消失不见。
我使劲摇晃着头,希望它能再次浮出水面,但徒劳无功,除了疼痛,我再感觉不到它,一切都远离了。
“你想起了什么?”
“酒……女人……牛……还有眼睛。”
我抱着头,忍受着从太阳穴那里牵动的神经脉动。
那双眼睛,棕褐色的眼睛,用那样的表情看着我,我对它的主人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
“警官,求你帮我。”
“什么?”
“告诉我我是谁,告诉我在马德里发生了什么。”
“这是当然的,你不求我也要调查的。不过既然有了法医的鉴定,我们就不能把你当作普通的罪犯来看待了,你现在是个病人,精神病人,为了不让你继续贻害社会,你必须在指定的医院接受监管,配合治疗,等待法院判决。”
“会被处死吗?我杀了很多人……”
“这个……也许会,也许不会,要看法官怎么判了。在这之前你暂时是安全的。就算是死刑,也是罪有应得。真是的!谁让你得什么病不好,非得这种病?”
过了两天,一切手续办理清楚,我被送进了医院接受警察的监管和康复治疗。
弗朗西斯是个富有同情心的探长,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很凶,尤其是他的大胡子,看上去凶巴巴的,可是他依然对我抱以同情。通过调查,他证实了我之前所录的口供,我在马德里医院确实住过,医院里有病历卡作证,我也确实是在观看最后一场西班牙全国斗牛大赛总决赛时从看台上摔下来的。
“据目击证人证实,你那天从看台上大叫着突然冲了下去,台下正好有位斗牛士正在进行比赛。”
“我叫了什么?”
“你大叫一个人的名字……佩洛,而他正好是当时参赛的选手……”
“佩洛?!”
这个名字仿佛离我那么遥远,遥远得连他的背影都无法看清,却又这么贴近,近得我能够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那气息热烈地缠绕在我的发间,脸庞,脖颈,胸前,喃喃地对我低语:“萨维奇,萨维奇,萨维奇……”
而我却狠心亲手把这一切推了出去,推下了深渊。
我明知道不能这么做,可我做了,连后悔的都来不及。
“你认识他吗?”
“好像……认识。”
“你应该认识。你们之前一直一起住在马德里的郊外,还有一位叫卡门的小姐和你们一块儿。”
“唔,卡门,住院的时候她给我讲了一些我的事。”
“那个斗牛士,就是佩洛,他死了,比赛的时候被公牛角刺穿内脏,尸体不知所踪。”
“……”
“还有……”
弗朗西斯拿出一个箱子,那正是我从马德里带来的箱子,他打开它,从里面取出几件西装,帽子,手套,钥匙,一些证件,飞往罗马的机票,还有一张西班牙斗牛大赛的入场券。
“看吧,这是你的记者证,你叫萨维奇,罗马日报社的记者。”
我看了看记者证,照片上的人确实是我自己。我又看了看入场券的日期和飞机票的日期,是同一天。这之前我从来没有仔细核对过,哪怕一眼。
“不过我们去罗马日报社求证你的身份,得到的答案却是,萨维奇先生在一年前已经在一起飞机坠毁事故中死亡……你不会想告诉我,你是他的幽灵吧?”
“我说过,我不是萨维奇。”
“呵呵,就算你不是,伪造别人的身份也很有可疑。所以我希望你最好尽快想起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我会对你穷追不舍。”
“我比你更想快点知道自己是谁!”
我有些恼怒,接踵而至的是沮丧。
直觉告诉我,我丢失了很多东西,名字,身份,经历,记忆……可我真的那么想丢掉一切吗?即使要我偿命,我也决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我不想做个枉死鬼,死得不明不白。我必须以怎样的身份死去?生前我是个清白虔诚的基督徒,还是个臭名昭著的恶棍,不管怎样的我,失去了记忆不应该把这一切磨灭。
尤其是那双眼睛,还有那个名字:佩洛。我与他有怎样的冤仇,他是带着对我怎样的仇恨,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我的亲人,还是我的爱人,亦或是仇人?为什么一听到他的名字,我的心脏就会被利刃划伤般血流不止?
28.教父
“皮耶罗,皮耶罗!……”
在睡梦中,我听见有人在呼唤我,“皮耶罗”,一个崭新的名字,如果不是在梦中,我真的以为那是在叫我。
是谁?
我极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漆黑的天花板,吊灯,蓝布帘子的屏风,白色的被褥和铁床,我仍在医院里,深更半夜,眼前却出现了两张陌生的脸孔。
“皮耶罗,是该走的时候了……”
“你们……是谁?”
饱含感情喊“皮耶罗”这个名字的男人有一颗很大的头,红棕色的头发藏在帽檐下,身体却很细瘦,如果脱了帽子,他一定像根夸张的火柴头。
“火柴头”耸耸肩,对我的无知表示无所谓。
“老兄,看来咱们的感情还真是浅薄,还没想起来吗?你那个可怕的失忆症,连你最信赖的火柴头‘乔治’也认不出了?”
我肯定地点点头:“认不出,乔治是你?”
他轻松地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哎呀呀,你认不认得出我无所谓了,不过你欠我的钱总要还的,失忆并不代表你可以赖账。”
“我欠你的钱?”
“是啊是啊,嘿嘿。我说老兄,你打算在医院里躺多久?你的教父到处找你呢,结果呢?他最钟爱的教子却以失忆为借口跑到这里休闲了,他火气蹿上三层楼那么高了。”
“什么教父?”我不明所以,到此为止,他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懂。
“乔治先生,再不走,警察就会发现我们了。”
另一个小个子男人在乔治的耳边提醒道。
“呃呃呃,你瞧瞧我!”他狠狠地拍了一下额头,“尽顾着和老友叙旧了。皮耶罗,不管你以前遭受了什么,你必须跟我走。”
“去哪儿?”
他正色道:“回家!”
我坐在了他们的车里,小个子男人开车,乔治则陪在我身边,车子在马路上高速行驶,两旁的路灯飞快闪过,照耀我的前途未卜。
我也不知道为何要这么轻易跟他们离开医院,对于暂时一无所有的我来说,待在由警察看护的病房里也许是最安全的,可我宁可放弃这暂时的安全,与两个至少我目前还不能肯定认识的陌生人,共赴旅程。打动我相信他们的,不过是乔治的一句话:“回家。”
当然不是我与马修的破烂木屋,直觉告诉我,他了解我过去的一切,而他所说的那个家,一定储藏着我全部的记忆。
汽车渐渐驶离了城市,树木增多了起来,路也越来越窄,而且很不平坦,颠簸得很厉害。我被他们带着,仿佛离开了另一个世界,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
我们进入了一个三层的别墅,别墅很大,二三层漆黑一片,只有一层的灯亮着。
我被带到一楼的大厅,乔治让我坐在沙发里。
“皮耶罗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去请安东尼奥先生。”
他把我一个人丢下,上了两楼。
小个子男人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整个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等在那里。
意大利最高级的家具,欧洲古典主义,看得出这里的主人很有文化修养,而且热爱本国文化,银质烛台,壁炉,十八世纪油画真品,水晶顶灯,雕花繁琐的楼梯扶手……全部摆设都彰显着主人富贵的身份,这里是谁的家?
我站在壁炉前,观赏着石台上放着的印有凯撒大帝头像的精致银盘,在如此醒目的地方摆上罗马最伟大君主的头像,主人一定具有很强的支配欲。
“皮耶罗?”
一个沙哑却充满磁性的嗓音在我身后响起,这声音饱含深情却又参杂着与生俱来的权威,立刻就把心神拉回。
“您是?……”
很熟悉的一张脸孔,坚毅的脸庞,拢得一丝不苟的黑发,尽管布满皱纹却看上去更加矍铄的双眼,炯炯有神的,逼人的,却威严的。
老人嘴里叼着一个大烟斗,身上披着一件咖啡色毛衣,走到我跟前凝视了我几秒钟,然后突然把我抱紧激动地说:
“皮耶罗,我的孩子,你终于回家了。”
他的身体微微有些发抖,不知是外面天气寒冷还是我的出现让他觉得喜出望外。
“唔……”
被他所感染,我几乎以为,他就是我的父亲,而这里就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