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知不觉一年到了头,年三十晚上守年夜,盛京上下俱是欢庆,宫中更是彻夜不眠,各处宫里都点了一夜的灯,喧闹到黎明,天微亮了,鞭炮声便愈加激烈,吵吵闹闹地响遍了盛京的每个角落。
静王府里自然也少不了这份热闹,橘红的光星星点点地布满了静王府的各个角落,即使入了夜下起小雪来,也依旧洋溢著暖暖的温馨。毓臻坐在卧室外的小隔间里,仔细地看著面前一架古琴,一边小心翼翼地比对著手上的新弦。
小柳一脸抱歉地站在一旁,不住地道歉:「大哥,对不起,这种时候麻烦你……」
毓臻笑了起来,手上不停,一边打断他的话:「你今天都说第几遍了?不是说了没关系麽?
「你肯陪我娘,大哥谢你还来不及,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我娘喜欢听古琴呢。你答应了过几天给她弹上一曲,琴弦断了自然要马上续上,大哥反正闲著,弄一下也无妨。」
小柳还是耿耿於怀:「可是,我自己来就好了,我只是缺了弦……」
「那就让大哥帮你续上,就当作谢礼好了,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等琴弦续好,你也给大哥来一曲吧?」毓臻抬头笑著看向小柳。
「这……」小柳一脸为难,「我也只是初学……怎麽敢在大哥面前献丑?」
「没关系,随便弹弹,不就是图个高兴麽……」毓臻说到这,像是一顿,才笑著拍拍小柳,「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身体不好,别一会又病倒了。这弦续上去了,大哥再让人把琴送到你那边吧。」
小柳愣了愣,才点头应下,还是一脸歉意地道:「那小柳先告退了。」说罢,又看了毓臻一眼,见他还是低著头摆弄著古琴,这才转过身,走了出去。
等小柳的脚步声渐远了,毓臻把弦柱又扳了扳,才没好气地开口:「还不进来?」
过了一会,房间边上的窗被人推开了一线,有人探头,甜甜一笑,翻身跳进屋里来。
「瑾……」无奈地叹了口气,毓臻站起来走了过去,一把搂住来人,一边伸手弹去他肩上的雪,「这样的天气你还来?我以为你今晚不会来了。」
凤殇笑看著他,一边送上一吻,一边道:「宫里的事解决得差不多,我就过来了。」顿了顿,才细了声,「说好了某人不肯进宫里来陪我,我只好出来找他了。」
「你啊……」毓臻忍不住伸过手去揉他的头。原以为凤殇只是说笑,没料到却是真的。这十来天,凤殇每到夜深便翻墙爬窗地来找他,渐渐的,毓臻也有点习惯了。
见毓臻不说话了,凤殇一挑眉:「不喜欢?还是说我打扰到你跟你的小柳了?」
「什麽我的小柳?说了他不过是个寄住的孩子而已。」
凤殇不满地道:「所以大年初一的晚上你跟他就在你的房间里,修琴?」说到最後两字,他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放在一边的古琴,眉头挑得更高了。
毓臻顺著他的目光看去,半晌失笑:「所以?你吃味了?」
凤殇从鼻子里轻哼出声:「小柳还不配。」
看著凤殇一脸清傲,眼中却带著半分心虚的模样,毓臻不禁笑了,凑过去:「既然如此,小柳都回去了,你还提他做什麽?」
凤殇一时语塞,愣了一阵,见毓臻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才意识到自己被取笑了,狠瞪了毓臻一眼,磨牙要咬。
毓臻笑得更是放肆:「你看你看,小狗又来了。」
凤殇眼看就要咬上毓臻的脖子,听他这麽一说,顿了顿,哼了一声,一脸「我就不如你意」的模样,大摇大摆地走到那古琴前,伸手随意地拨弄了几下,捡起毓臻丢在一旁的扳手,又在弦柱上调校了一阵。
毓臻看得茫然,忍不住问:「怎麽了?」
凤殇只是神秘一笑,半晌才顿了手,指著前方一处空地,连声催促:「毓臻,坐过去,坐过去。」
被凤殇弄胡涂了,毓臻只是莫名地看著凤殇指著的位置,没有移动。
凤殇看得气结,干脆跳起来,硬把毓臻推到一边,按著他的肩让他坐下,见毓臻茫然地看著自己,这才笑著走回琴边坐下,微一凝神,抬手拨动了琴弦。
毓臻本还不知道凤殇在弄什麽玄虚,听他挑拨几声,倒也有模有样的,不禁点头,就要开口夸他几句,抬眼却见到凤殇只是低头看著琴,目间流转,脸上竟隐约见了一分薄红,心中一阵奇怪,半晌反应过来,就愣在了当场。
古琴声流水般地自凤殇指下溢出,悠扬低回地在房间里回荡著,却是一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豔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一曲渐尽,毓臻终於低笑出声,见凤殇罢了手抬头看过来,只是不说话。
「你要听小柳的琴,就先听我的,我要你听著他的琴,也只会想起我。」凤殇抿了抿唇,一字一句地道,语气里是凌驾一切的骄傲。
毓臻无声笑著爬起来,走到他身边,攀著凤殇的肩在他额上印下一吻,促狭道:「那麽,你的意思是,你是凤,我是凰?」
凤殇微微一愣,随即哧地笑了出来,眼珠一转,便装模作样地吟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凤。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美男子在卧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凤殇还没念完,毓臻已经笑倒在地,连连伸手堵他的嘴:「好了好了,你再念下去就真是『毒我肠』了……」
凤殇犹不罢休地继续吟道:「毓臻毓臻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念著念著,他自己也笑得说不下去了,趴在毓臻肩上直喘气。
毓臻见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连连摇头,笑著拍了拍他的背:「好了好了,就会胡闹!饿麽?在外面冷了一阵,我让人热点吃的送来吧。」
「好。」凤殇温顺地点了点头,坐正了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著琴弦。
毓臻走出门去,拉住下人吩咐了几句,看了看天色,雪似乎渐大了,便又差人去添炉炭,这才转身走回房中。
房间里已经安静了下来,连那随意的几下琴声都消失了,毓臻心中一动,掩了门便快步走了进去。
隔间之中,凤殇已经趴在了古琴边的小几上,头枕著臂,似是睡了。毓臻走近过去,便听到他绵长轻缓的呼吸声,像是累极,已经睡得沈了。
毓臻放轻了动作在他身旁坐下,暗淡的灯光下,凤殇脸上只有一片平和,没有朝堂之上的冷傲,也没有在自己身边时的讨好,干净得如同新生的婴孩,叫人怜惜。
「傻瓜。」好久,毓臻终於无声地骂了一句。
身为天子一天要处理多少事情,毓臻也是知道的。何况还是这天下初合之际,地方的事,中央的事,百姓的,百官的,哪一样不需要操心?
凤殇却一天天地翻过静王府的墙来找他,隔天又一大早地回到宫里去上早朝,静王府在盛京近郊,仅仅是一来一回,便要个把时辰,两人再亲热一阵,真正休息的时间,就没剩下多少了。
这几天正是新年朝贺,凤殇不可能不忙,却依旧来了,朝中的事,也没见耽搁,这中间,他又是费了多少心思呢?
看著凤殇略见消瘦的容颜,毓臻微微低了眼,想要掩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怜惜。
一低头,眼中的怜惜却更深了。
凤殇穿的是一件白色狐皮外袍,同色的披风,隐在雪色中,不易惹人注意。本是耐寒耐用的衣物,这时覆在小几上的衣角,却不知被什麽划出几道小裂缝来了,边上还沾著几点乌黑,似是雪下的湿土。
毓臻忍不住伸过手去抓起那衣角,无意识地用麽指摩挲著,摇头笑叹。
「你这笨蛋,明明有武功在身,翻墙都不会躲著那些荆棘麽?」
极轻的声音,凤殇却还是动了动,半晌抬起头来,半张的眼里分明是未醒的朦胧,对著毓臻的脸看了一阵,才勾起一抹笑来:「你回来了啊,吃……啊!」
凤殇话没说完,就已经被毓臻横著抱起,往床边走去。
毓臻轻笑著道:「先别管吃的了,现在要做的是睡觉。」
「睡……觉?」凤殇迷糊地任毓臻将自己放到床上,半晌又感觉到毓臻伸手来解自己的衣物,便展颜一笑,手一拉,勾住毓臻的脖子,闭著眼就堵上了毓臻的唇。
那笑容和主动让毓臻全身一热,连忙挣脱开来,见凤殇茫然地睁眼看自己,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毓臻才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地跳上床,搂住了僵著不动的人:「睡觉,只是睡觉。我抱著你,你好好休息,好麽?」
感觉到毓臻怀抱的温暖,凤殇便任他摆布著睡下,猫一样地哼了几声,往里蹭了蹭,不一会儿便睡得沈了。
毓臻抱著他,好一阵才无声一笑,笑容里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温柔。隔空打灭了房间里的灯火,他的手搂得又紧了一点,也便靠著凤殇睡去了。
一直到外面隐约传来了四更天的更鼓声,凤殇才猛地张了眼,周围一片昏暗,躺了一阵,才清醒几分,听到耳边传来低缓的鼾声,他才慢慢反应了过来。
昨晚毓臻出去让人做吃的,自己坐了一阵,不知不觉就睡著了,其中似乎醒来一次,也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真的,连最後怎麽会让毓臻抱著睡在床上,也记不起来了。
暗叹了口气,凤殇小心翼翼地扯过一条薄被,慢慢地从毓臻手里退出来,又把薄被塞回去,让毓臻依旧维持著姿势,这才从床边爬了下去,哆嗦著找到自己的衣服,一一穿上。
隔间的窗还维持著昨天他来时的样子,大概是毓臻没有关上就睡了,凤殇暗自庆幸了一阵,往外探了探头,冬末的寒风冰冷刺骨,天色依旧全黑,天上飘著雪,不知是前夜不曾停过,还是停过了又下。
凤殇缩了缩脖子,呵气成雾,侧耳听了一阵,见外面没有人声,才一翻身跳了出去,一边回身把窗仔细地关上,借著一丝不知哪来的光往墙边寻去。
刚摸到墙边,凤殇却猛地停了步,目光一凝,往一旁的假石山看去,没有作声。
过了一阵,石山後走出来一个瘦弱的身影,停在凤殇面前,伸手抬了抬头上斗笠,露出一张略嫌苍白的脸来。
「小柳?」凤殇皱起了眉。
小柳微微一笑,行了个礼:「小柳见过皇上。」一举一动,分明显示著他是特地等著凤殇的。
明白小柳的意图,凤殇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中掠过一抹寒光,冷声道:「你不怕朕杀了你?」
「皇上敢夜夜翻墙来静王府,可见并不怕人发现,又何必要杀小柳呢?」
凤殇不动声色,只是轻哼一声:「那朕何必翻墙?」
小柳抬头,直直对上凤殇的双眼:「皇上是不想大哥生气吧?」
被小柳说中了心事,凤殇脸上不变,只冷笑道:「接下来你就要说,朕配不上毓臻,是吧?」
「皇上觉得呢?」
凤殇冷冷扫过小柳的脸,看著那张脸上无畏的表情,半晌才低低一笑,转过身去:「朕的事,轮不到你说配与不配。」
「说的也是。」小柳也是一笑,「皇上能为大哥改变至此,固然让小柳动容,只是……」话说到一半便打住了,小柳没有说下去。
凤殇眉头轻蹙:「只是什麽?」
「只是,还不足够。」
凤殇的身体似是微微晃了一下,小柳定眼去看时,却只看到他依旧文风不动地站在那儿,四周除了风声,再听不到其它了。
很久,凤殇才抬眼向小柳看去,眼里如霜:「朕是看在毓臻分上,饶你一命,下一次再放肆,就休怪朕狠心了。」说罢,不再管小柳,翻身自墙头跳了出去。
小柳一人站在雪中,好久才转身走回屋内。
现在他已经不害怕了。那个皇帝,并没有什麽可怕的。
他愿意为了毓臻放下身段,愿意为毓臻改变至此,小柳在一旁看著既觉得佩服,也觉得累。
只是,不足够就是不足够。
哪怕如今依旧看不起这个高高在上的人,也依旧觉得他配不上毓臻。看著他如此盲目地努力著,却始终到达不了,小柳还是觉得这样的他非常可悲。
所以才会忍不住等在那儿,说出这麽句话来。
可惜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连听都不愿意听下去。
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吧?
小柳低咳走到床边睡下,迷糊之间,依旧觉得心下一片冰凉。
一如夜里不停的雪,一如雪地间天子眼中如霜。
到了夜里,出乎小柳所料的,凤殇没有来静王府。
他趴在窗边往外头墙上看,到四周都暗下了,人声渐低,也依旧没看见那夜夜翻墙而过的身影。
「到底还是有听进去的麽?」不觉间低喃出声,小柳笑了笑,灭了灯,爬上床去。
屋子里暗了,外头的光亮就更是明显,隔著窗纱远远望去,似乎就是毓臻的住处。
毓臻也还没有睡。听著外头传来了初更更鼓,他终於放下手中的书,微微蹙了眉。
平日这个时候,凤殇早该翻墙而入,笑吟吟地爬到他床上去了。今天虽然依然寒冷,雪却已经停了,比昨天要好得多,没想到,凤殇却反而没有来。
耐著性子又坐了一阵,外头越是寂静无声了,毓臻放下书,沈吟一阵,终於站了起来,走过去关了窗,打灭灯火,走入里间去。
怕是被什麽耽搁了,今夜不来了吧。
又或是厌烦了这样的把戏,不想再夜夜翻墙了。
心中隐约掠过一丝失落,毓臻摇头一笑,翻开被褥睡了上去。
一夜辗转,竟到了四更,才勉强睡去了。
像是睡过去没多久,外面就传来了下人行走的声音,虽然放得极轻,但是一点点的响动也足以让毓臻从浅眠中转醒过来。
外面依旧漆黑一片,看不出时辰,毓臻迟疑了一阵,开口叫了声:「来人。」
紧接著,就听到隔间有人推门而入,低声问:「爷,今天要上朝麽?」
朝堂议事,像毓臻这样的身分是不必去的,当然他若参议朝政,出席也无不可。
只是自从毓臻开始隔日到凤渊宫里留宿,就不再日日上朝了。很多时候都是趁著凤殇上朝时,梳洗过了便从宫中回到静王府。
这些天凤殇天天到静王府来,有什麽事要问毓臻的,也一并问了,毓臻上朝就更没意思了,接连著好多天都没去。
这时下人问起,他正要否认,转念一想,便住了口,问:「现在什麽时候了?」
「刚过四更。」
果然只是睡了一会,毓臻摇头苦笑,半晌才道:「去吩咐下,我一会进宫去。」
下人应了退下,毓臻这才揉了揉发僵的脖子,一边起来换上朝服。
等事事折腾过了,毓臻赶入宫门时也有点匆忙了,一路走去,却看到一众官员从里头往外走,不禁有点纳闷了。
「哟,静王爷啊,好久不见,王爷今天上朝,可真来得不巧了。」迎面一人走来,笑容里竟似有几分幸灾乐祸,却正是新科状元流火。
毓臻一直对这新科状元看不顺眼,明明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说话举止却像是十足的流氓。虽然他并没有恶意,甚至算得上热心,只是,朝中喜欢他的人,还真是轻易数得清。
偏偏凤殇找来护著这状元爷的人,就是毓臻。每每想到这,毓臻就有种火不知打从哪来的感觉。
这时正是纳闷,见到了流火,毓臻更是不快,只是他在朝中从来都是温润淡定的模样,这时也不好板起脸来,只好淡淡一笑,应了一声:「原来是状元爷啊。」
「见过王爷。」流火夸张地行了个礼,笑著指了指身後宫殿,「难得王爷今天上早朝,真是不巧,刚才公公宣过了,免朝三日。」
「免朝?」本来不想跟流火罗嗦,这时听他这麽一说,毓臻也不禁一愣。
流火啧啧摇头:「王爷啊,恕下官放肆,有一句话,不得不跟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