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剑秋转过身来,对他张开手臂,示意他走过去,轻轻揽着他的腰,抬头看着他道:“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这样反而不容易做好事情。”
卢恒“嗯”了一声,一手放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里还拿着刚才那一大堆纸卷。
“这是什么?”陆剑秋好奇的问。
“就是你带回来的那些东西啊,我这些天一直都在看。”卢恒说着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可研究出什么来了?”陆剑秋伸手随便的翻了翻,果然大都是他从光州带回来的情报,有不少上面都有卢恒细细做得批注。
卢恒却苦笑了一声,叹道:“贺若素岚这个人,当真奇怪。要么他其实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要么就是他实在太深不可测,我跟他有云泥之别,根本猜不透他的打算。”
陆剑秋笑道:“我倒是曾亲眼见过他一次,看起来似乎不是个疯子,也应该不是神仙,你跟他倒也不会有云泥之别。”
卢恒却蓦的瞪大了眼睛看他:“你曾经亲眼见过贺若素岚?!”
陆剑秋点了点头。
“我怎么都没听你说起过?”
“你也没问过我啊。”
卢恒撇了撇嘴,挨在他身边挤着坐下了,抬头问:“那我现在问你了,贺若素岚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陆剑秋微微沉思了一下,“他看起来很年轻,当然,比你肯定要大上好几岁,给人的感觉很冷,应该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或者说,从他做得一些事看起来他是一个理性到有点恐怖的人。这种人,我想应该很难抓到他的弱点。”
卢恒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你说的,和我听过的差不多。贺若素岚算起来大概也就二十四、五岁,但早已是南征北战,战功赫赫,他所带领的军队军纪严明,无往不利,素有铁军之称。他早年一直追随鹰王左右,近年来开始独当一面,被誉为北胡第一名将,可是这样一个人他现在所做的事情未免太古怪了。”
“怎么古怪了?”陆剑秋问道。
“你看。”卢恒从纸堆里挑出一张摊开,“北胡现在驻扎在光州的实际上算有三股力量,一股是最早来到光州的伊娄疾,一股是后来开赴来的贺若素岚所率的军队,我原本以为血牙铁骑是贺若素岚带过来的,可是从这张驻军分布图上看起来,他们根本都未驻扎在一处。更奇怪的是,之前血牙主将贺楼敬羽竟然亲自率部进犯蓟州,更命丧于此,这太不合常理,什么样的主帅会派遣贺楼敬羽这样级别的将领只带那么些人孤军深入敌军掌控的地域?”
他停了停又翻出了另一张纸:“伊娄疾现在依然驻兵白山城,贺若素岚驻守丰登,贺若素岚是主帅,血牙驻扎的地方却离贺若的驻地有五十余里地。要知道,贺若氏和贺楼氏是有前朝的恩怨纠缠的,如果我是贺若素岚,就算需要分散驻兵,我也绝不会放一支既有战斗力又不是能完全放心的队伍离自己那么远,更何况,分散兵力本就是兵家大忌。可如果说贺若素岚无力拘束血牙,那他又如何调遣贺楼敬羽来蓟州?从这张图上还可以看到,贺若素岚把粮草紧紧的掌控在手里,等于是抓紧了军队的命脉,这代表着他其实对军队是拥有完全的掌控权的。”
“对了,我忽然想起来,我见到贺若素岚的那次,他恰好是在宴请各级将领,似乎是任命了一个叫‘敕达’的人作为血牙新的主将。”陆剑秋趁他停下话头的功夫插嘴道。
“敕达?”卢恒略略皱了皱眉,“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人。血牙一直号称是北胡的最强骑兵,虽然近年来风头渐有被鹰王的鹰骑压过的意思,但依然历史悠久,实力雄厚,绝非随便什么人都能率领。”
“这么说,那个敕达我可不觉得是个好人选。”陆剑秋笑道,“虽然他看着十分高大强健,但实在不像个人物。”
“那贺若素岚为什么要选这种人?血牙其余将领又岂能服气?”卢恒皱眉思索道,“他的风格,一贯是十分果敢,雷厉风行,这一次他却能这样沉得住气我也觉得意外。这些天我一直在猜他到底在想什么,或者说,他到底在等什么,要等到某个契机再动手?还是要等到什么事情完成后再动手?”
“听起来,你似乎猜到了些什么?”陆剑秋抚着他的发丝道。
卢恒点了点头:“我只是胡乱猜的。贺若素岚的所作所为虽然看起来很多都是莫名其妙,不过细细分析起来,却都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他的军纪依然严明,从不放纵手下,而他所针对的往往是血牙铁骑。我猜,这或许牵涉到北胡内部的权力之争,贺若素岚想要借此机会将血牙这股异己势力解决,而当他解决完这个问题之后,恐怕就是要对我们露出獠牙了。”
陆剑秋怔了一下道:“他这样做,难道就没人管么?”
卢恒叹了一口气:“是啊,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贺若素岚与鹰王关系匪浅,又远在光州,想瞒住一时半刻的应该还不算太困难。只是,时间肯定不能拖久。”
“你估计会在什么时候?”陆剑秋又问。
卢恒沉吟了一下,开口道:“春天。我想,最迟就是春天了。北方冬天的气候实在过于糟糕,也不利于打仗,等到春天,冰融雪化,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决战肯定是不能再拖了。”
一句话出口,空气似乎都有些凝重了起来。
本来还洋溢着的过年的喜庆气氛忽然之间就变得极其淡薄了,战争依然是那样一个现实无比的摆在眼前的问题。无论眼前看起来一切是多么的平和多么的安详,一场无可避免的大战依然在不远的将来等待着他们。
卢恒顿了顿,仿佛总结似的道:“所以,我们必须要抢在他前面下手。”
陆剑秋把他揽过来揉了揉头发,微微笑起来:“真是为难你了,天天那么忙还要琢磨着这些事。我还当你这些天都在想我呢。”
卢恒原本还沉浸在关于战局的分析中,忽然听他这么说,脸蓦的就红了起来,瞪了他一眼道:“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自然是……自然是……”
“自然是什么?”陆剑秋凑近了微微眯起眼睛问。
卢恒想要向后躲却早已是没了退路,只得牙一咬心一横道:“自然是,都不能耽误!”
陆剑秋愣了一下,蓦的大笑起来:“好一个都不能耽误!真不愧是我的恒儿!”说着,便扳过他的肩,抬起他的下颌吻了上去。
卢恒被他吻得没了力气,索性赖在他的肩头,仰起脸来道:“我还没问你呢,你是怎么见着贺若素岚的?”
陆剑秋环着他的腰,便将那一晚在光州丰登城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直说到他在千柳那里而北胡的士兵就在外面搜查,停下来笑道:“大概,你听说的我可能出事了,就是因为这个吧。我出了城之后也听说他果然还是抓了人,却没想到教你如此担心了。”
卢恒却迫不及待的追问道:“后来呢?后来又怎么样了?”
“后来?”陆剑秋苦笑了一下,“我本想实在没办法只有硬拼了,但那实在是下下之策,幸好,千柳所买的宅子的前主人是一户颇有积蓄的富足人家,所以在房里挖了一个极隐蔽的地窖贮存钱财,千柳本没放在心上,情急之下突然想了起来,她便让我躲进去,自己去跟那些北胡人周旋。当时情况已是险极,偏偏不知怎么回事,在收拾东西时我落下了一件衣服,被找见了,多亏千柳当真是临危不乱,说那是她过世的丈夫的,她留着做个念想。又周旋了许久,凭着她在北胡人那有些交情,秦柯的师兄师姐也在外面扰乱了北胡人的注意力,我才得以脱身。”
陆剑秋给卢恒说着,心中自然而然的忆起当时的情况来。当时的确可以称得上是险象环生,倘若他一旦真的被查出来,千柳他们也绝无活路可走。他往日里虽经过许多大风大浪,但那时到底只是一人一剑,闯荡江湖,与此时有着一身的干系、责任、牵挂是截然不同的。还好终归是有惊无险。要不然,此刻也定不能坐在这样舒适温暖的屋内,身边就是心里最牵挂的那个人了。
他微微笑着看向卢恒,卢恒也睁着明净乌黑的眸子愣愣的看他。他料想卢恒定然是对刚才他述说的那一幕心有余悸,正欲出言安慰,卢恒却蓦的眨了眨眼睛,看着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问出一句话来:“千柳是谁?”
“啊?”陆剑秋一时不禁没有反应过来。
“我问你千柳是谁?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她怎么会在光州,你又怎么会住在她家里?”卢恒一双乌眸瞬也不瞬的看着他,劈里啪啦的倒出一大堆的问题来。
“千柳她……”陆剑秋蓦的只觉得舌头在嘴里有点转筋,不晓得该怎么活动了,斟酌了半晌方道,“她是我的……老朋友。前些年嫁了人,跟着丈夫到了光州,后来丈夫又亡故了,我偶然遇见她,借她的地方掩藏行踪而已……”
卢恒“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陆剑秋刚打算松一口气,卢恒却又突然开口道:“莫非她便是你曾说过的那个送你玉坠又嫁了别人的红颜知己?”
还没来及松下的一口气顿时又提了起来,陆剑秋心中不禁暗恨自己以前为何那么多话,又恨卢恒的记性怎么这么好。脸上却还不能表露分毫的、故作轻松的笑道:“那不过是玩笑罢了。”
卢恒斜睨了他一眼,盈盈笑道:“是么?”
陆剑秋立刻点头:“当然,我们之间很清白的!”
卢恒点了点头:“这么说,那个千柳死了丈夫,现在便是寡妇了?你和秦柯住在寡妇家里遮掩行踪?”
陆剑秋不由暗暗叫苦,心道这既非军情又非战报,你这么追根问底的做什么?!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能用什么话糊弄过去,只得实话实说:“千柳她,本是出身青楼,现在也是一样。”
卢恒愣了一下,没有说话,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不说话,陆剑秋心里倒没底起来,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脸色。半晌,卢恒忽然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另一边的方桌前,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捧在手里小心的啜了一口。
陆剑秋的目光跟着他移动过去,心里不免有些七上八下。卢恒却忽然把手里的杯子一放,转过身来道:“我突然发现,我过去的事情你差不多都知道了,但是,你过去的事情,我几乎是一无所知,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么?”
陆剑秋一愣,没料到刚才这半天他竟然是在琢磨这个,不由笑了起来。索性起身也走了过去,到了他面前,双手捧起他的脸,注视着那双清澈的眸子柔声道:“你原来是在计较这个。这还不好办么?你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我一定都点滴不漏的告诉你,可好?”
那双大眼睛眨了眨,有些不尽相信似的看着他道:“真的?”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面前的人终于笑了起来,撒娇似的双手环住他的腰,整个人都贴了过来。
既然美人都投怀送抱了,又岂有不乐得消受的道理?
陆剑秋抚着他柔顺的长发和流畅优美的背部线条,只觉心中无比的适意。正在此时,怀里的人忽然一下子又跟他拉开了距离,一双眸子亮闪闪的盯住他,轻轻巧巧的开口道:“那我问你,你以前有过多少情人?”
陆剑秋只觉得刚才如在云端的心情顷刻间仿佛被一阵狂风从云端吹落了。
他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少年,细眉斜飞,眼眸清亮,唇角微扬,的确是俊俏秀美,却又无处不透着伶俐机警。他似乎是太过习惯他敛了爪子乖乖呆在他身边的模样,却忘了他是少年元帅,将门虎子,脑袋里从不缺什么诡计花招。
“……你问这个做什么?”陆剑秋努力维持着微笑,妄图不着痕迹的以攻代守。
卢恒却笑眯眯道:“不做什么,只是好奇呀。你刚才不是说,只要我想知道,问你你就都会说的么?”
果然。陆剑秋心中暗暗叫苦,不知不觉得竟着了他的道。只是,这话的确是自己刚才说的,想不回答显然是万万不可能的。
问题是,这到底该怎么回答?!
没有?好吧,这种假话连他自己都说不出口。
一个?似乎跟没有没什么区别。两个?三个?万一他再问都是什么人怎么办?那,记不清了?岂不成了花花公子用情不专的罪证?
其实,真的说起来,虽然过去的每一段感情他多多少少还是的确有真心的付出,但实际上都不能跟他对语扬的那份最初的最纯真的感情相比。可这一段其实根本没有明朗就无疾而终的感情却偏偏是最不能说出来的。
盯着他的乌黑眸子蓦的微微一动,似是要说什么。陆剑秋当机立断的决定还是要先下手为强。他微微一笑揽了卢恒到怀里,低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那些做什么?反正,我现在只有你。”顿了顿,发现怀里的人眼神不对,立刻又补充道,“当然,以后也只有你。”
卢恒继续盯着他瞧,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怎样的秘密似的,末了忽然笑了一声道:“这是自然,你跟了本小侯爷,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陆剑秋立刻道:“我很满意。”隔了一刻,又凑近了,轻吻着他的耳根道:“时候不早了,你累了一天,早些休息吧。”
卢恒却冷不丁的从他的怀里滑了出来,整了整衣服一脸肃然的道:“你先去休息吧,我再去看一看那些文书。”
陆剑秋无可奈何的笑了起来,跟了过去道:“那我陪你。”
卢恒微微侧过脸瞅了他一眼,他冲他很温和的笑了笑。卢恒就假装没看见似的把脸转了回去,一脸正经似的拿起一张纸看了起来。
他坐在旁边瞧着他的侧脸,半晌,忽然笑着开口道:“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卢恒微微怔了一下,终于慢慢转过脸来看着他,然后蓦的轻快的笑了起来:“我知道。”
陆剑秋也笑了起来,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便静坐一旁陪伴。
如此良夜如此人,如何再需多言语?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