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不为别的,只想告诉你,你的命是他救的。”
无尘惊讶地抬头,很是困惑。
斜睨着那脸上映满的不解,白玉京为红蛟感到万分不值,却又喜在心头。果不其然啊!没一个人是有良心的,安期生如此,千年后,这男人亦是如此。
“你以为单凭这些凡夫俗子,能解得了毒?”天真,实在太天真了。白玉京好心替他解了惑,不由得大笑出声,停顿片刻,幽幽笑容转为苦涩。“我让他来救你,只因我欠他一条命。”
欠命的,他还了,欠泪的,亦该流尽——这即是因果,了结两散,看似有情,实则最是无情。
“真是他……救我的?”不是做梦呐……那日所见的,真的是红蛟。
“能有假么?原来你啥都不记得了。”拦了他千遍万遍,说尽好话,谁知那脾气像牛一样,固执得可怕。
“那叫傻子!到了紧要关头,除了他,会有谁如此奋不顾身……”嘴里喃喃:“真傻,竟舍命救了个没心肝的人。”实则是有意说给人听。
也是,除了他,会有谁……无尘不禁长叹一声:“他的救命之恩,贫僧记着了。”
光是惦记,有啥屁用?白玉京哼地冷笑道:“趁这会儿,我索性同你一齐说明白,咱们不奢望你惦着。红蛟为了救你,让那颗保命护身的珠子给你吞了,百年道行一朝丧,打回个原形,再也没法来和你纠缠,你该乐得快活。日后你念你的经,修你的万世佛,我则带着红蛟回深山窝里,大伙儿一拍两散。”
言罢,白玉京一旋身,立刻消失得无影踪。
一切又回归如常。无尘直呆在原地,直至凉风扑面,冷醒了神智。
是么……他要回去?是不是代表着,日后相见无期……
如此,也好。
兴许这样的决定,对彼此来说,该是最适当的结局。他对他最后的怜惜和愧疚,便是将手放开……不应当再拘执于无形的牵系。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双手合十,无尘回望远处的山峦野林,低声念了句佛号,遂头也不回地踏入佛殿。
自此,再无牵系。
春去冬来,转眼便是一年过去。
满载经文,无尘独自踏上归途,在另一个暮春三月里,回到了睽违已久的清凉寺。
日复一日,是历经多少风雨、多少劫难,受尽磨炼和苦楚,自出行到回程,共花去一年半的时间,不仅平添了满身沧桑,修为上似乎也有所增长。
然,最紧要的是,他总算完成当初与圆觉师父许下的诺言。
今日,即是正式落发受戒的日子。
入世与出世,仅在一念间,他期盼甚久的愿望,终能实现了。
大雄宝殿上,中央的释迦牟尼等三尊大佛端坐于莲座,面容安详,左旁有一菩萨塑像,慈悲宁静,右是普贤菩萨,同样是为普度众生。
无尘一身蓝灰僧衣,有别于护国寺说法的精致袈裟,显得朴实平凡,一如返本归真的人生真义。
数十位僧人,全披上袈裟,分了两排齐坐,口念偈语,手持念珠,法堂里还有前来观礼的信徒、香客,百人聚集,场面特为浩大隆重。
“无尘,你可准备好了?”
无尘顶着一头乌黑青丝,双掌合十,长跪在地。一双秀长凤目,澄净无波,只愿万事尽休。
于是圆觉接过沙弥呈上磨得光亮的剃刀,锋利无比,虽不至于削铁如泥,可要剃去生长不断的头发,轻而易举,但也异常沉重。
左持剃刀,右捧净瓶,他在顶上洒下三滴水,然后开始重申三皈五戒,尽管无尘早已相熟,但碍于程序礼法,必当遵循,切莫忘却。
一缙发拾在手里,圆觉先把委了一地的长发拦腰剪去,再持戒刀,眼看就要朝顶部周旋剃下,忽然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跌跌撞撞地跑进法堂,硬生生阻断剃度大礼。
“有蛇、外面有蛇啊——”话未说完,立刻为监寺师兄喝断。
“吵吵嚷嚷的,全没一点出家人规矩,你先息一会儿,再慢慢道来。”
“外面……”吞了口唾沫,小沙弥腿软地跪在地上,颤着音说:“外面来了一只好大好大的蛇。”拿手指着外头,“就在寺门阶上!”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现场登时一片混乱,本欲观礼的众人们此刻也没了心情,跑的跑、逃的逃,一作鸟兽散。
“快快!大伙快抄起家伙,别让这只孽畜在此胡来!”
不知是谁发的号令,几个僧人找来寺内所有的抓耙棍杖,每人一把,全停在寺门前,个个凝神专注,大气也没敢多出一声,准备伺机而动。
大门一开,赫见一条赤蛇盘踞于上,铜铃大的蛇眼一一扫向众人,昂首吐信,发出嘶嘶响音,瞧得大伙儿莫不胆颤心惊。
老天爷啊!哪来的一条大赤蛇?
众人彼此对眼互看,频频交头接耳,面露惊恐,谁也没敢上前打先锋。
无尘夹在纷乱之中,偶在间隙偷得一眼,昂首遥望,正巧与一双绿眸相对。
啊!他心一紧。那红蛇……是红蛟么?
“别怕,常言‘打蛇打七寸’,等我喊口号后,大家一同往那七寸处打去,听清楚没有?”人群中有个身材壮硕的和尚大声发话,率先高举木棍。
“但是……”一见大伙儿群起效尤,某个小沙弥跟着举起棍棒,睁着一双溜溜大眼,害怕地问:“师兄,这条蛇那么大,这七寸在哪儿呀?是要从头算起,还是从尾巴算?”要是错打了,到时惹得大蛇生气,回身反咬一口,岂不死得冤枉。
“这……”此言当真将人问倒了,和尚涨红着脸,恼羞成怒:“闲话少说!总之朝身上打去就是了。”
“不!别……别打!”好不容易拨开重重人墙,无尘狂挥着手,扯喉大喊,但却无人理会,每个人杀气腾腾的,紧盯那七寸处,只想一心对付未招自来的不速之客。
眼看众人朝红蛇群起逼近,无尘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结果过于心慌,脚下一绊,当面跌扑在地。
与此同时,人们急涌上前,一阵乱棍齐飞,红蛇躲避不及,惨遭当头棒喝,生生承受了这致命一击,轰然大响,随后倒卧在血泊之中。
一条活命,就此送断。
“不——”见得眼前一片血红,无尘凄厉地失声大叫,挨不住悲恸,整个人几近溃决地瘫坐在地上。
何苦啊……且说佛渡芸芸众生,我等是众生,那红蛇何尝不是众生?
无尘愣直着双眼看着已成血肉模糊的尸身,只觉心头像是让人刨了一块,痛的几要死去,恨不得替它受了那几棍,即便死了,倒还罢了。
可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
明明不久前,还在眼前笑着的人,怎么就变成这模样了?当时,那一句句喜欢,至今仍言犹在耳,但说的人……在哪儿呢?
佛祖有云:“一切生灭,皆由心造。”……如是所言,现会儿,不过是自个儿捏成的幻象,那跟前地上的,又是什么?
何谓六大皆空?呆望那已无一丝神采的绿眸,无尘登时疑惑了起来,若然这便是“空”,为何他的心会这般疼……疼得,几近麻木。
谁想得到,一场剃度大典,竟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圆觉合掌当胸,为那死去的红蛇念起往生咒,并且吩咐几个弟子好生挑个干净之地埋了。
待香客尽散,还原一切的庄严神圣,圆觉回身望去,合该无人的佛殿中却见无尘身袭蓝灰僧袍,及腰青丝披散身后,独自跪坐在地,仰望法相,神情尽是迷妄困惑。
只消一眼,圆觉似乎明白了什么,仰天长吁一叹,摇摇头,轻步近前,慈祥地说:“无尘,你随为师来吧!”
进了清修的禅房,圆觉自管闭目养神,默默打坐,两腿交叠,坐姿随意,却迟迟不发一语。周室寂然,烟雾袅袅,直至焚香殆尽,圆觉这才睁开眼,看向满脸愧色的无尘。
“无尘,你尚还记得离寺前,为师和你说的话?”
“记得。”无尘茫然地抬了眼,将存在心里从不敢忘怀的告诫一字不漏地背下:“若见自心是佛,不在剃除须发,白衣亦是佛,若不见心,剃除须发,亦是外道。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着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
“不错,此是六祖菩提心法。”圆觉合掌问道:“你可曾悟得?”
“弟子领悟。”他答:“即是‘随缘’二字。”
圆觉听了,不作任何表情,只再追问道:“何谓随缘?”
“摒去利害得失,唯有不求、寡欲。”
“人非神仙,亦非圣贤,岂可无欲无求?”圆觉摇头叹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诸事如然,有缘即当无缘去,正如庄稼劳动,尽心尽力,收获多寡,只付诸谈笑间。如此,便是随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