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桥康静默片刻,忽然道:“是不是只要先爱了,甭管是谁,都会变得卑微?”
白禄鸥想了想,迟疑道:“操……你丫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梁桥康看向他,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鲨鱼不是这样吗?你现在还能瞅见丫嚣张的样儿吗?”
白禄鸥哑然,良久,才开口:“我该上去了,要不就迟到了。”
梁桥康没有说话,却是无声胜有声。
白禄鸥工作第一天,比实习时候忙碌许多。中午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却急匆匆奔到楼道拐角,想给邵安打个电话。
电话是个女人接的,说邵安正在忙。
白禄鸥刚挂下手机的时候,心里有些堵得慌,却说不清为什么。于是,他一下午都愁眉苦脸地抱怨,世风日下啊,黑社会打杂的都那么兢兢业业的。
36
毕业典礼那天,廉三河请了十几口子人去俏江南。白禄鸥自然是去了。除了梁桥康,竟然还看见了小白。
刘胜利没回国,但是听说他下个月就要订婚了。
小白在北大考研,戴着无框眼镜,会温文尔雅地笑。他说他已经和“屋顶”女伴分手了,却意外地成为了无话不说的朋友。白禄鸥听着便觉得欣慰又羡慕。
廉三河跟以前也有些不一样,不再借着酒劲才靠过来,而是一开始就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坐在白禄鸥旁边,时不时帮他挡挡酒。白禄鸥看他的一举一动也不劝阻,只道是兄弟而已,没什么客气的必要。
梁桥康看了他们也不再打趣,只是一个人靠在鲜红沙发里喝酒。白禄鸥目光一扫而过,却看出他眼里有一种艳羡。
“邵安呢?”小白突然问。
白禄鸥摇摇头,示意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其实很想知道邵安这阵子在忙叨什么,找不着人不说,连挂个电话都停机。总不能是服从组织上大山,碰上人贩子给卖了吧?
“他有点事,来不了了。”廉三河话是冲着小白说的,话尾却不禁看向了白禄鸥,不带丝毫戏谑。
白禄鸥被廉三河貌似一丝不苟的严肃态度弄得心里发毛,只得干笑两声:“哦,是吗。”
“是。所以你最近少给他打电话。”廉三河顿了顿,又道,“毕竟他跟我不一样。”
白禄鸥听得云里雾里,啥也没懂。但他潜意识里觉得廉三河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便不着痕迹地瞄过去。果真,廉三河半垂着脑袋,额头有细密的汗珠,两道眉紧缩,双目盯着手机。印象中,除了打cs被爆头,廉三河很少这样紧张。
不过既然人家不打算说,他也就没必要过问,反正还有一线人呢。白禄鸥如是想。
后来,白禄鸥一度为之后悔。他后悔自己没有对形迹可疑的陆倩围追堵截,后悔没有对走路风声的廉三河穷追猛打,后悔没有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胁邵安说出真相……
其实一切或许是可以挽回的,如果他当初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如果他有廉三河一半的果断、邵安一半的热忱、刘胜利一半的冲动……
明明他们曾经都很剽悍,可为什么到了如今,热血的爷们儿都不复存在?
欢聚后第二天一早,廉三河夜里也不曾关闭的手机疯了一样响起来。
廉三河掀起被子,下了床,胡乱抹了把脸,便强打精神接起电话:“喂?”
“廉三河!你跟绿鸟说什么了?”这是陆倩的质问。
“嗯?”廉三河反应了两秒,清醒过来,“我没说什么。他怎么了?”
“没说个屁!他昨天call了我一晚上!幸亏我看来电显示,要不接了怎么办啊?嗯?!”陆倩声音里竟带了不易察觉的哭腔,“我现在什么都不敢跟他说,要是他知道了……邵安怎么办啊?你丫倒是说话啊!”
“我真的什么都没说。就是让他最近别找邵安。我也怕你们守不住——”
“只要你丫不说就屁事没有!”陆倩怒声打断了他,“邵安和我都巴不得这永远是个秘密!”
“纸包不住火。”廉三河难得地说得认真。
“走一步算一步,他越晚知道越好。”陆倩冷静下来,沉声道,“如果换了是你,你说不说?”
廉三河不假思索地答道:“说!板钉说。”
陆倩略微一怔,带着些微嘲讽道:“是啊。要是你肯定得说,恨不得全世界都他妈知道。”
廉三河也不辩驳,静默片刻,淡淡开口:“可能这就是我们俩最大的区别。”
邵安的爱很深沉很安静。他成熟得太早,注定要当爱情里担责任的一方。无论牺牲多少,都不吭一声。
廉三河的爱很霸道很张扬。他处理感情一向果断,认定了的就绝不会放手。哪怕是被冷落被甩开,也还是会一遍遍拉住那个人的手。
也不知沉寂过了多久,陆倩突然开口问:“你那边成吗?”
廉三河自是知道她指什么,却只能露出百年不遇的苦涩嘴脸,道:“我家是有钱,但是没那么大权。”
“你是不是因为绿鸟——”
廉三河轻咳一声打断了陆倩,然后正色道:“甭说绿鸟对他什么态度,就光我和邵安是十多年的兄弟,我也是拼了命在帮他。”
“那你还让绿鸟误会他?!”
廉三河单手开了包烟,波澜不惊道:“我承认我有私心,但是这样不好吗?邵安自己也这么希望吧。”
陆倩是彻底没话反驳了。他知道如果没有顶硬的路子,那么谁对邵安都是爱莫能助。她其实相信廉三河尽力了,因为廉三河刚听说的时候就急红了眼。只是到了如今,她仍然不愿相信——邵安因为贩毒被抓进去了。
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廉三河将已经热得烫手的N97放到桌角,把青铜色的骷髅头烟灰缸拉到跟前,抓过镜面反光的打火机,静静地点燃一支烟。
掸掉烟前段冒着火花的烟灰,打开电视机,缓缓吐出一个又一个灰白色烟圈……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
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
看世事无常
看沧桑变化
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
是永远都难忘的啊
褪去沧桑的张艾嘉,年轻时的张艾嘉,她轻轻地唱着那首《爱的代价》。
回想他们年轻的时候,呃,更年轻的时候,多美好啊那时候,真的很美好。
只穿了条黑色睡裤的廉三河坐在沙发上,左手两指掐着烟无力下垂,右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捂脸。
然后,就这样,哭出声来。
37
白禄鸥知道邵安出事的时候,邵安已经进去四个月了。他家里也算富裕,聘了个挺不错的律师辩护。
犯罪的是某大哥,背罪的是邵安。贩毒也算重大复杂案件,调查取证了三个多月,再算上审查起诉,到现在也没量刑。
白禄鸥知道这事时,大脑有长时间的空白。然后立刻就近找了台电脑开始查资料。
“走私、贩卖、运输、制造鸦片200克以上不满1000克、海洛因或者甲基苯丙胺10克以上不满50克或者其他毒品数量较大的,处7年以上有期徒刑,并处罚金。”——这是法律。
大多贩卖海洛因超过300克的基本就无期了——这是现实。
刘胜利在邵安刚被抓的时候就放下订婚宴火急火燎地回了国,在各部门东奔西走,在知道廉三河都帮不上忙之后才放弃,然后疯了一样在看守所门口放声大哭,直到被警卫拉走。
判刑前是无法探监的,所以当白禄鸥再次见到邵安时,已经是半年后,邵安已被判了11年有期徒刑。
其实白禄鸥早先去了几次,但是邵安都拒见。白禄鸥逼不得已,托廉三河找了点关系,跟狱警协商,办了手续,以刘胜利的名义接见的。拿到接见通知单后,白禄鸥在家里忙得团团转,不知该带些什么给邵安。最后听了廉三河的意见,带了些现金,监狱医院开的原装药,还有本书。
接见当天下午两点钟,白禄鸥把准许带的物品装到一个口袋里封好,贴上邵安的名字。然后静静地坐在那一面锃亮的玻璃外面。来之前的他有些不知所措,好不容易骗来每月才一次的短暂三十分钟,他一分一秒也不能浪费。可是当他眼见着玻璃后的铁门被缓缓打开,心里却倏忽平静下来。
邵安看见他时,脚步有片刻停滞,伴随着无声轻叹。直到那个时候,白禄鸥才真正意识到,一面玻璃阻隔了多远的距离。
一咫尺,一世界。
“你知道吧,大哥要是出事了,总能找出个小弟来顶着,電影里都这么演的,跟现实也算八九不离十,文艺在民间嘛。”邵安面对白禄鸥的疑问,只波澜不惊地解释,“我早说了,我当不上大哥,所以也就当个小弟混日子。现在上面出事了,黑锅当然我来背。”
“是不是那个邱峰?”白禄鸥攥紧了话筒,“你丫还是欠人情了?!”
邵安摇摇头,因为点头了就不是邵安。白禄鸥不再追问,可是他什么都明白了。他只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那种事上,下一次见面不知要隔几年,以邵安的性格,这次上了当,下次可能就谁也不见了。
白禄鸥正琢磨着如何将话题转移,邵安已经开了口:“诶。”
“嗯?”
邵安突然伸出左手,按在干净得直反光的玻璃上,缓缓开口:“再叫我一声安子吧,好久没听过了。”
“……你丫哪学的这么煽情。”白禄鸥皱着眉,手握成的拳却禁不住颤抖,“你丫出来我再叫,你说叫多少遍都行。”
“行了,绿鸟,你也知道我现在跟这办暂住证了,短期出不去。”邵安的左手顺着玻璃下滑,一点点仔细地描摹着白禄鸥的轮廓,“你告诉鲨鱼,让他别找人了,再搭进去一个也不合适。”
白禄鸥听了,急道:“那你出来……你翻案啊!别认罪不就得了吗?”
“哪那么简单啊?得了。这事复杂着呢,你也是文化人儿,又不是法盲,别搅和了啊。”邵安放下手,顿了顿,说,“你没事了就走吧,我也该回去了。”
“别!……等会儿。”白禄鸥摸着玻璃,像要隔着它抓住什么,“等你出来我请你吃咱学校门口的三元梅园,我昨天想了想,我从来没给你过过生日,咱四个生日我就记得我和鲨鱼的。你也从来没说过……你哪天生日?”
邵安淡然一笑,说:“年初的,已经过——”
“那咱过明年的!”白禄鸥焦急地盯着他,眼圈一点点红了。
“再说吧。”邵安放下了电话。
“你要是不来我就永远不告诉你我喜欢你!”白禄鸥用力按住玻璃,干涸了也不知道多少年的眼眶渐渐潮湿,“别挂!安子!我喜欢你!快点听电话……拜托你听听……”
邵安没有拿起电话,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目光一直很温和。
白禄鸥不再出声,他手心的汗已经干了,他突然觉得从头到脚都冰凉得很彻底。从知道邵安出事第一天起,他就夜夜辗转,梦魇一个接一个,不曾稍歇。
而这时,邵安已经站起来,浅浅笑着转身离开,留白禄鸥一个在外面猛敲玻璃。
邵安离开接见室后,从狱警那收到了白禄鸥捎给他的东西:钱,药和一本《五年三年》。
那是他们高中时候用过的练习册,每个老师对它都爱不释手。犹记得当年,白禄鸥在星巴克里喝着红茶,做着《五年三年》上的题,然后骗他过来结帐。要说邵安自己也贱,乐意上他当。
一篇篇微卷了边角的书页翻过去,蓝笔勾画着零碎的知识点,红笔的是定理和概念,黑笔的是习题答案和随堂笔记,偶尔出现的一个深色实心小圈圈,不用想,肯定是白禄鸥瞌睡时候流的口水。邵安很仔细地看着,想象着白禄鸥听课时会出现的表情,认真的,困顿的,纳闷的,纠结的,自信的,奋笔疾书时的……
邵安有些难过,因为高中三年的空白。邵安又有些开心,因为白禄鸥替他把那三年找回来了。
白禄鸥知道邵安一直很想跟他一起读高中,要不是赶上换教材,他初中可能就复读了。其实邵安说的好多细枝末节白禄鸥都记得,只是以前没发现。
听说邵安也为这次的事件努力过,不是为什么远大的梦想,仅仅是为了留下来。可是却好死不死被什么牵绊着,脱不开。
白禄鸥突然想到了大年三十邵安接的那通电话,大概就是那以后,有什么再也回不来了。
“上课一排全睡,考试基本不会,成绩分数个位, 反恐如痴如醉,A片看到乏味,逃课成群结队,上街花钱干脆, 打饭从不排队,白酒两瓶不醉,晚上点灯开会,短信发到欠费, 恋爱谈到反胃,抽烟搓麻全会,高中生活万岁。”——这是白禄鸥抄录在前言边上的一段顺口溜,邵安看完不屑地撇撇嘴,说过时了。
“不就11年吗,到时候咱俩才34岁,男人越老越值钱,我就不信等不来你。”——这是写在最后空白页的一句话,邵安看完鼻子一酸,再也说不出话来。
38
探监之后,白禄鸥知道邵安不愿再见他,他也干脆不再去。虽然还是有那么点担心,有那么些想念,但那些似乎是不言而喻的,并没有必要非说出来让谁知道。而且,现在的白禄鸥有点能懂以前的邵安了,比如,邵安不乐见的,他就永远不会做。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白禄鸥辞了职,把自己锁在家里蒙头大睡,可喜的是,他已经开始不做梦了。
廉三河像是一夜间成熟也沉稳了,不再叫嚣着张扬自己的爱,也不再张牙舞爪地说着谁是谁非,只是天天蹲在白禄鸥家门口,开始还敲敲门喊一喊,后来就那么静静地等着。
说来好笑,廉三河开始羡慕邵安。他从未后悔自己的坚持和霸道,只是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自以为是地认为白禄鸥会一直喜欢自己,以为无论如何乱闯,回头都会有人等待,到头来却发现是白白糟蹋了一段纯真感情。原来那样只能固守住表象,原来人心不是一成不变,原来自己自不量力了……
两个人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半年,转眼便是邵安生日。白禄鸥把自己反锁家中,开着电视机。可是电视声音再大,也遮不住门口传来的啜泣,那是来自于曾经唯我独尊的廉三河的、哀伤的、让人不忍心去听的声音。
廉三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哭了,只是再看到依然紧闭的防盗门时,隐隐感觉到心口有尖锐的疼痛。过了很久,他稍稍平复了情绪,轻轻敲了敲门:“绿鸟,我累了,你让我进去坐会儿吧。”
晚上九点多,廉三河已经累得直犯困,却还强打着精神。他总是希望白禄鸥会敞开心扉的,却不再有最初的那般自信。所以,当他扑通一声被防盗门撞了个趔趄的时候,心下还真有些不敢置信。
“你到底进来不进来?”白禄鸥看着傻愣着的廉三河,微微皱眉,“不进来我关门了。”
“乓——!”
“别!”廉三河猛地开口,竟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一手肘卡在门框上,咧咧嘴角,说:“进去,我进去。”
白禄鸥也不再逗他,松了门把手,任他自己跟了进来。
廉三河虽是进了白禄鸥的家门坎,坐上了白禄鸥家的沙发,却是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开口,开了口又该说什么?对于他这种果断的人来说,如此踌躇不失为一种惊悚。待发现之后,便忍不住一阵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