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暮云平 二————红蕖

作者:红蕖  录入:09-12

陆剑秋一愣,目光落下,只见那人的小腹之上,一柄匕首没根而入。

卢恒单膝跪在一旁,大口大口喘着气。

半晌,方抬起头。

四目对视。

方才其实不过是片刻功夫而已,然而却是生死交关,两人都在鬼门关边打了个转又回来了。

片刻之前,这屋子里有四个活人,片刻之后,那四个人里只有两个还继续活着。

还好活着的两个,是他们。

刚才的一切仿佛像是一场梦,然而凌乱的屋内、地上的尸体却证明一切都是真实。

劫后余生?恍若隔世?仿佛都形容不尽。

卢恒抬头看着陆剑秋,看着他身上的素白锦袍染上了淋漓鲜血,看着他同样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心里忽然浮现了四个字,生死相依。

再抹不去了。

刚刚一刀劈死想要夺门而逃的宋一柏的,正是领着前院的亲兵冲进来的刘晖。他猛一抬头见到屋子另一边的情景只觉得脚底一阵发软,及至看清楚小侯爷还好端端的抬头动作,才一下子反应过来,顾不得其他就三步并作两步的扑了过去,一把按住了卢恒的肩急切的问:“我的小侯爷,你可没事吧?”

卢恒刚站起身来,全身的力气都在方才把匕首捅进神秘人小腹时用光了,此刻被刘晖猛然一扑,一个趔趄差点又跌倒下去,好容易稳住了才开口道:“我没事……”

刘晖却已经顾不得听上上下下忙忙碌碌的检查起他有无伤势,其他亲兵也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问长问短,此起彼伏,高高低低。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刘晖才放下一颗心似的抬起头来,笑着说:“可把我吓坏了,果然没外伤,但还得请大夫瞧瞧,别有什么内伤——”

立刻就有亲兵在旁边答:“我这就去请李大夫来!”

刘晖点头,又转头随便拉了个亲兵说:“你速速去告诉我长兄,就说小侯爷平安无事。”

旁边自是还有人在说,真是太险了。也有人说万幸万幸,还有人说小侯爷胆识过人。

卢恒被众人夹裹着,众人七嘴八舌的声浪一浪盖过一浪,外面还有人不断聚合到院里,噪杂一片,他张了张嘴说了什么,但声音却淹没在其中没有人顾及。

他说的是,我没受伤但陆剑秋受伤了,我不需要大夫陆剑秋才需要。

没人听见。

他想大声喊却发现嗓子发紧喊不出声音,只好挣扎着在众人的关心里抬起头。

陆剑秋在不远处一个人站着,亮起的灯火映着他素白锦衣上的鲜血,分外醒目。他自己抬起手来点了伤口周围的穴道止血,似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侧过脸来,看着他,放心了的微微一笑。

他忽然觉得鼻子有些不能控制的发酸。

再积攒了力气想要开口的时候,突然有人步履蹒跚的从门外撞了进来,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惊慌:“小侯爷,大事不好了!”

来人居然是一贯以镇定冷静出名的刘昭。

他身上伤还未痊愈,依旧缠着绷带,也未着戎装,一身便衣满脸震惊加上不安。

众人一愣赶紧分开,卢恒一时再顾不上别的,连忙抬起头来问他怎么回事。

刘昭此时才稍稍安定下情绪,极力保持着沉稳的口吻道:“您让我暗中安排盯着薛冬青的那四个人,全都死了!”

卢恒只觉得心里轰隆一声,震惊自然是震惊的,却也有着印证了猜测的释然。可这释然却完全不是轻松的。他努力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继续问道:“薛冬青人呢?”

刘昭的脸色在灯火中煞白一片,动了动嘴唇,方吐出一句话:“不见踪影了。”

卢恒一愣,随即迈开大步向外走去。

薛冬青住的院落是这宅子里另一个僻静角落,他是读书人,也喜清净不爱热闹。他既是自己的老师,那卢恒自然是尊敬的,到了蓟州城住下来的时候,住处是由着他先挑选的,选择了也是立刻吩咐人收拾整理。

然而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有怀疑这位老师的一天,更没有想到这怀疑会有验证了变成事实的一天。

外面的雨比傍晚时分下得更稠密了,冰冷的雨丝浇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寒冷。

心里仿佛有一把火在燃烧,愈烧愈烈他就愈走愈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一路跑去了那个僻静的院子。

那个院子现在已经不再僻静。

有黑甲卫士举着火把层层叠叠的把这小院落包围住,见他来了,都自动让开。

院子的地面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四具尸首,示威似的。这四人来自刘昭为他精心挑选出的武功最为高强心思最为细密的十个亲兵当中,在外保护他的安全,闲了也陪他耍弄刀枪,或说笑聊天。

现在他们却都毫无生命气息的如同四条破麻袋一样躺在冰冷的雨水里。

他的心猛烈的收缩了一下,心里的那把火倏的就在冷雨里熄灭了。

刘昭刘晖带着亲兵跟在他后面急匆匆的跟上来,刘昭气喘吁吁的踏步上前,在他耳边叫得一声“小侯爷”,就说不下去了。

这四人跟他感情也极深厚,是他一手提拔培养出来的。所以也才敢把小侯爷秘密交给他的任务让这四人去做。

雨依旧沙沙响着充斥着这天地间。

过了半晌卢恒的声音才在这雨中响起:“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刘昭极力平稳着颤抖的声音答道:“都是被人刺死的,一招毙命,怕是中了人的圈套。我从入了更开始忽然没有接到他们的消息了,就起了疑心借故过来查看,就发现了……大致的搜查下,薛冬青早已无影无踪,什么东西也没带走,只在墙角一只瓷坛里发现了尚未完全焚毁的一些书信,看上去是写给……京里的一些人,我都让人收着了。”

顿了顿又道:“真是没想到,他才是那个内奸!”

声音里满是痛楚和憎恶。

“小侯爷,要不要下令全城搜查?我不信他龟孙的能插翅飞出这蓟州城!”刘晖手按刀柄踏步上前愤愤道。

卢恒慢慢的摇了摇头:“他敢做这个事,敢这样逃走,就说明他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翅膀。此人老奸巨猾,此刻再去,定是抓不到的了。”

刘晖猛地一跺脚:“龟孙子的!再让大爷我碰见了他,非一刀看了龟孙脑袋不可!”

卢恒却不答他话,看了看前方的四具尸首,转头对刘昭道:“快点让人把他们四个都装殓起来,要厚葬祭奠。另要派人给我仔仔细细的搜这屋子,半点可疑之处也不能放过!”

刘昭抱拳称是,连忙转身就和刘晖安排起人来。

装殓的装殓,搜查的搜查,众人都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了,卢恒才觉得一阵深深的、不可阻挡不可抑制的寒冷从心底深处泛起,在一刹那就席卷了全身。

从心底到指尖都冰冷一片。

几个士兵抬起四具当中的一具尸体,那张失去了生命光彩的脸无力的歪过来,灰蒙蒙的暗淡无光的眼睛却还直直的睁着。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人,战场上见过的比这惨烈比这骇人的死尸太多了。可他此时还是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退了一步就没有止住,接二连三的向院门口退了好几步,直到突然撞到一人身上。

随即一个温和熟悉的声音在雨中响起:“你还好吧?”

在一瞬间就崩塌了残存的坚强。

顾不得院子里还有人往来穿梭,他猛地转过身抱住来人,顺势把脸埋进肩头,哽咽着无法自制的喊道:“都是我的错!是我信错了人才造成了这样多的事才让他们会死,是我的错……”

陆剑秋并不说话,也不劝慰,只是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背。

“……我应该早点采取行动的,可是我真的不想也不愿相信薛冬青是内奸。你知道吗?他是我爹爹拜把子的兄弟举荐来的,我从小就认识那人,一直叫他叔叔……他就像我亲叔叔一样很疼我,也很敬重我爹,他们是一个战场上浴血奋战过的兄弟啊!可他居然也骗了我爹爹……”

雨水不留丝毫缝隙的充斥着四野,到处都是冰冷冷的一片,他伸手可及的,只有这眼前唯独的温暖了。

有很多话想说,充斥在胸臆间,却又哽在喉头。悲苦,伤心,失望,愤怒,种种情感交织,吞不下吐不出,除了抓住眼前这一点温暖,他不知道还能怎样承担这份隐约预料却终究没能做好准备的打击。

陆剑秋还是轻轻的揽着他的肩,半晌方道:“或许你爹的兄弟也是被他骗了的。”

卢恒痛苦的摇了摇头:“不……他拍着胸口跟我爹打包票,他对薛冬青是知根究底的……”

又是沉默。

片刻过后,卢恒才松开手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陆剑秋问:“你说,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人是真正可以相信的?我爹与那人情同手足过命的交情,可相信他的结果呢?”

他自嘲的笑了起来。

陆剑秋却微微锁起眉头注视着他,忽然按住了他的肩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卢恒,你听好了,这个世上真正可信的人或许不多,但倘若你认定了世人皆无可信者,那么穷极一生,你也别想找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人;而倘若你认定了世人依然可信,那不管怎样,你终究会遇到真正值得你信赖的人。你可明白?”

他的口气是温和的,却又透着不同寻常的严肃。

卢恒一时之间愣住了,呆呆的看着面前的人。

骤然涌起的种种情感慢慢的退了下去,只有陆剑秋刚刚说的话还在心头萦绕。

只要认定了世人依然可信,不管怎样,终究会遇到真正值得信赖的人吗?

有人提了风灯过来挂在了墙上,院子里一下子明亮多了,卢恒忽然发现面前的人印堂之间黑气浮动、脸色苍白如纸,身上的白袍依旧沾满了血迹,被雨水一打晕染开,更显触目惊心。

他蓦的记起陆剑秋刚负重伤。

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见他眉宇间掠过一阵痛楚,按在他肩头的力量骤然消失,身体微一摇晃,一下子向后倒去。

他连忙伸手去扶,却只是徒劳。那具身体倒在了院子里积起的薄薄的一层雨水中,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平时总是带着浅淡笑容的脸上此刻竟如同刚才那四具尸体般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卢恒心里猛地一跳,跪倒在雨里拉住他的手臂用力摇晃着,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却不见那人有丝毫的反应。

他不是最爱捉弄他的么?他不是最爱打趣他的么?他宁愿被他叫上一百次“小猴子”,只要他这一刻睁开眼睛来。

眼前仿佛是被雨水打湿了,他顾不得擦拭只抬起头来扯着嗓子叫道:“李仁和在哪里?快把他找来,快!”

他握住的那只手好凉。

他的心却更凉。

生死面前,人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第二十一章 养伤

让陆剑秋醒过来的是从左肩传来的一阵剧痛。

在黑暗混沌的脑海内仿佛一道红色的霹雳,让他不由自主的闷哼一声,随即周身的意识都渐渐浮动活泛了起来,肩头的痛楚也就越发明显了。

接着倒是清凉的感觉一下子覆盖了上来,凉意沁入身体又激起一阵痛,他终于凝聚起全身的力气把千斤重似的眼皮撑开了。

目光所及的是帐顶,看着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这是哪里?不像是明月山庄啊!而且如果是受伤了小师妹包扎伤口下手也不会这么重吧?

正要努力驱开剧痛的干扰让涣散的思维凝聚起来,身旁忽然传来一个阴森森的男人的声音:“你醒了?”

转动了一下眼珠,就看到一张平淡至极的脸正带着冷冰冰的眼神瞅着他,手里拿着一块白布上面染满了血迹。

“……是你啊。”陆剑秋咕哝了一句,一下子记忆就都全恢复了,原来这里是他在帅府的屋子。

“怎么?很失望啊?”韩静云冷笑一声把手里的布扔进一旁的盆里濯洗着,“你有本事让人家再刺深一点就不用失望了,就可以直接去当独臂大侠了!”

“哦……当独臂大侠也没什么不好啊,很与众不同啊。”陆剑秋勉力一笑,然而随着韩静云把浸满药汁的布又捂在他伤口上,又不禁皱眉倒吸了一口冷气。

韩静云看上去却很开心的一笑:“只怕到时候可就只剩下一条胳膊抱美人,岂不是很煞风景?”

陆剑秋咬紧牙微笑起来:“反正又不是抱你这个美人,你担心什么?”

然而韩静云还未做反应床头帐幔后面却忽然传出几声干咳。

那种熟悉的清澈的声音让陆剑秋不禁一愣,随即果然看到卢恒的脸从他床头的帐幔后探了出来。

一时鸦雀无声。

只有韩静云戴着他那该死的人皮面具低头继续若无其事的给他上药。

“咳咳,你醒了啊。”卢恒又干咳了两声说。

陆剑秋“嗯”了一声,心道你这不是都看见了么,还说什么废话?

“哦……醒了就好。”卢恒又说。

醒了不好难道不醒才好么?陆剑秋对于此人不声不响躲在帐幔后面深感不满,可是看到他从帐幔后面一步一步蹭出来,一脸的担忧和如释重负混杂的神色又不由得有些好笑还有些,感动?

韩静云却拿起一条细绳在他伤口上方牢牢系住,随即又捉起一把闪着寒光的薄刃道:“你稍微忍着些。”

话音刚落就手起刀落在他刚才的伤口旁割出一个十字型的新伤口,随即扯开绳子双手如风在他伤口周围各处穴道推宫过血,陆剑秋一皱眉,一股黑色的污血立刻从伤口里流了出来。韩静云又拿布拭去污血洒上一层白色的粉末随即再重复一次刚才的步骤,如是再三,他才停下手又说:“现在你自己运气全身,最后逼向这伤口。”

陆剑秋闻言照办,又有黑色污血流出,片刻之后,血色渐渐转红,再过片刻已成鲜红色泽,韩静云当即伸手制止了他,除了先前的白色粉末外,又精心涂上了一层浅绿色的药膏。这才松了一口气似的靠在了椅背上。

“好了?”卢恒一直在旁边瞪大了眼睛看着,这时方出声问道。

韩静云在另一只装着净水的盆里洗了洗手,懒洋洋的说:“哪能这么快好?现下不过对伤口的处理,要想恢复如初还得继续服药调理——”说着他又扭头看向躺在床上微微闭起眼睛的陆剑秋,“其实宋一柏那一剑虽深却没什么大碍的,真正危险的是那几枚暗器,都喂了剧毒,亏得你反应快用内力封住了,否则别说这条胳膊,连命都玄了。当然啦,也亏得你遇上本神医在此啊!”

陆剑秋眼皮忍不住一跳,终究还是把眼睛睁开了,顿了顿道:“那在下的确是要多谢李神医的救命之恩啊!只是不知神医可看出那暗器上喂的是什么毒药?”

韩静云皱了皱眉,歪着脑袋想了片刻,沉吟着隔着手中的软布抓起一旁小几托盘上放着的几枚黑黢黢的、像针又比针要粗大些的暗器:“这毒很是独特,不是中原的产物,但倘若结合死去那人身上的刺青来看,我大概就知道这是什么了。”

陆剑秋眼神忽然一亮:“怎么?你见到那人身上有刺青?”

韩静云点了点头:“我先赶去主院的,结果你们都不在那里了,我就顺便先看了一下两具尸首,一具是宋一柏没错,另一具我没见过,但他腹侧有一个刺青——若我没记错的话,那是星宿海如意宫的标志,那人应该是如意宫二十八星宿使之一,所以他所用的这种毒药阴狠霸道,恐怕是如意宫的‘十锦血煞’。”

陆剑秋猛地一惊,失声叫道:“如意宫?!”

韩静云斜了他一眼:“我也没完全肯定啦,我师父那个老混账以前给我瞧过,可时隔多年,我哪里能记那么清,你赶紧养伤自己爬起来去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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