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君乾面色一黯,搁下手中茶盏:“天镔来犯,我大庆泱泱大国居然无一人敢主动请战,我睡不着,听见倾宇公子月夜吹箫,便闻箫而来了。”
肖倾宇似叹息又似讥诮:“高第良将怯如鸡。将门一代不如一代,朝中又缺少将才,武不足以安邦,国之颓势。”方君乾怒极反笑:“我今早向陛下呈递了《士卒提拔晋升十二策》,结果被一帮老臣批驳得体无完肤,说此策动摇国之根本,还说亡大庆者定为我方君乾,他们不惜一死也要阻止此策推行。”
肖倾宇一惊:“《士卒提拔晋升十二策》?莫不是民间传闻甚广的兵卒选拔政策,凡立战功者,即脱离贱籍。士卒作战英勇者,不论出身,只凭战功封官封爵?”
“正是。”方君乾面如沉水,自嘲道,“你也觉得我大逆不道吧?当今各国都遵循世袭制,贵族是国家的根本,人才精英所在,历代官吏将领,都从中选拔,而且对王族数百年来忠诚无比。此策一出,权贵豪门势力必会大大削弱,皇权无人拥护,必导致王基动摇,而民间有实之士却可凭此登堂入室,与将门子弟公平竞争,乃至分庭抗礼……到时,恐国将不国矣!”
“荒谬!!”肖倾宇一拍扶手,目光犀利如电!“此乃造福万民之举,功在千秋!“
方君乾怔愕。静静看了他一阵,方君乾眼里浮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笑了一笑,笑意里有涩味,神色却很有点落寞:“只有你…只有你支持我的策论!……”
肖倾宇端起茶盏,真心道:“此举利国利民,小侯爷有功于社稷,那些反对的人鼠目寸光,小侯爷不必放在心上。今夜我以茶代酒,敬小侯爷一杯。”“不,是我要感谢你才对。除了你,谁又能看懂这十二策的真正精髓所在?!”方君乾举杯一饮而尽,“连父亲都对这十二策异常反感……”
“王爷怎么说?”
“他说,龙生龙,凤生凤。贱民就是贱民,哪里有什么才能,要从他们中间挑选人才,简直就是妄想……”
肖倾宇纤长的手指轻轻磨蹭着光滑瓷杯:“王爷这么说未免武断。俗话说的好,英雄莫问出处。”
“妙!”方君乾蓦然爆出一声大笑,以手击床,赞道:”这一句真是精华。哈哈,肖倾宇,只有你才能说出这样精彩的话来。我一直都想用一句明白的话概括十二策的主旨,可惜不是用词太过艰涩难懂,就是过于冗长。难得你竟能一语破的。”注视肖倾宇,惺惺相惜,无限感叹。
肖倾宇继续道:“小侯爷目光卓越之处,在于拟定这道十二策的出发点。”
方君乾面容一整:“请阁下说仔细些。”
“因为小侯爷的出发点,并不仅仅是从大庆之王的观点看问题,而是从天下霸主的高度来考察人才的问题!”
此语一出,方小侯爷不禁动容!
肖倾宇神态恬静:“将选举官吏将领的范围,扩展到平民和奴隶中,这使国家有机会吸收更多的人才……如果大庆坚决推行此举,不单大庆子民,怕是各国民间人才都会蜂拥而来。届时我大庆不费一兵一卒,兵不刃血便可成为天下霸主。”
“真是奇怪……我们明明相识没几天,却有种认识了一辈子的感觉……”方君乾盯着肖倾宇,认真道,“人家都说彼此有缘会一见如故,我一直不信。但是现在,我信了……”
他收了玩世不恭的笑容,肖倾宇蓦地发现,此时的方君乾身上发生了某些细微的变化。是自信,是气度,是抛弃包袱释放自己所有能力的光芒。举手投足淡定自然,顾盼间风采熠熠,望进那双炽烈耀眼的眸子,里面的神采连肖倾宇亦要赞叹一声。
“所谓的唯才是举,就说明了人才的重要。治国治国,只要令人才各司其职,国家自可垂拱而治……”
对方君乾来说,肖倾宇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听众,和肖倾宇聊天是实在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
在以前,也和别人谈过自己的政见和主张,但那些人,要么根本对他的见解没有一丝兴趣甚至嗤之以鼻,要么不懂装懂,说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还有的,他们根本不会关心你在说什么,他们想到的永远都是他们自己,在和别人谈话的时候,他们总爱用一幅不以为然的样子打断别人的谈话,然后把自己的话题转移到可以满足他们那可怜的虚荣心的方向上,他们只需要听众,而他们自己最不愿意的也是做一名听众。
但肖倾宇却不是这个样子,肖倾宇的知道的东西很多,但他不会向其他人那样在和别人谈话的时候经常打断别人来炫耀自己,他对别人的话题很感兴趣,很多时候,肖倾宇都是微笑着扮演一个倾听者的角色,但这个倾听者并非只会在一旁点头,在很多关键的问题上,这个倾听者都能和自己有比较深入的讨论,两个人从朝政格局军国大事,可以谈论到江湖趣闻小道消息。
方君乾知道他不良于行,但听他闲闲道来,宫中掌故,江湖势力的神秘所在,如数家珍,深悉熟解,毫无难度。方君乾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肖倾宇身上似乎有一种很特别的魅力,在和这个人交谈的时候自己会对他有一种很本能的信任,这个人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息,当他在认真听你说话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而当他和你讨论问题的时候你会觉得找到了知音。
夜已深,月倚墙。小院中桃花纷飞飘落,暗香浮动月昏黄。
方君乾轻拈茶杯,温和坦诚的目光直视肖倾宇:“我一直把你当作朋友,”他说,“没想到你却是我知音。”
第一卷 第五章
自那夜秉烛夜谈之后,方君乾几乎是夜夜前来,而且每次前来总要吃食饮茶,让肖倾宇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特意不吃晚饭来自己家蹭吃蹭喝。王府的财政已如此困难了吗?堂堂小侯爷也不致沦落到这种地步吧!分析后所得结论——纯属方小侯爷个人素质问题!
而且,方小侯爷来夜访从来不走正门!实际上,除了劳叔与日夜伺候公子不离身的张尽崖张小朋友,小院里几乎没有人知道声名显赫的方小侯爷每天深夜到此。于是我们的无双公子便会在亥时准时挥退守夜护卫,准备好茶点,并悄悄为方君乾留一扇窗。而方君乾,每夜就是靠这扇窗悄声跃入肖倾宇就寝的小楼。
方君乾曾自嘲自己在这段时间里,飞檐走壁的轻功倒是上了一个新台阶,越来越像偷香窃玉的采花贼了。肖倾宇惋惜,可惜小楼无美人。方君乾一本正经地回答,有,我面前不就是吗。
静默了一会儿,两人突然捧腹大笑!
两个人在一起时,偶尔肖倾宇会在落英中奏箫。这时方君乾便静静地听着。奏箫时的肖倾宇,神容恬似,弹指如诉。
箫声凄、清、哀、寂。
乍听无情,然极深极静处,又似无限多情……好似箫音正吹到高情处,却似突然忘了情;本来乐声正奏到浓情时,却忽然成了薄情。
方君乾听得很专心。只觉得箫声直击人心,令人听后心中有一股舒美,一种感动,还有一种淡淡的、微不可察的孤寂……
他说不准那是什么感觉也不知为何有那种感觉。
方君乾说不出所以然来。
有时,肖倾宇会望月抚琴。
他弹琴的时候神态很俊,甚至有点俏,很有一般静若处子之美。只是他十指纤秀有力,一弦一弦的拔了过去,很快的,也很自然的,甚至也很自负的。
这琴乐一路“流”到水穷处,正不见雾不见水,却见柳暗花明,坐看云起,恍如一片幽香,细细碎碎,净净踪踪,袅袅绕绕。而每当这时,方小侯爷兴致一起,便会随琴舞剑。
身法如龙,剑气如虹。正是——剑光与琴音齐飞,青丝偕红巾共舞。
兴起时,方君乾亦会突然跃上树枝舞剑!漫树桃花也似被他剑气所侵,飘飘悠悠,洋洋洒洒,一如一场踏碎的盛世烟花!
绯红花雨悠然飘撒,落在他们的身上、发上、衣上,于是……迂回在身,纠缠在发,徘徊在衣,亦,缠绵在心……
而此时,两人却在对弈中。
两个人棋力相当,所以输赢无定。
方君乾拾起一枚“马”,笑容慵懒自得:“马五进三,吃炮。”方君乾善攻,他的棋艺有如剑气,有时连肖倾宇也给他杀招中的剑气迫住,亦曾一时为他锋芒所折。“攻城略池,犹如探囊取物。”这是无双公子笑着对他的评价。
而肖倾宇的棋艺也非同凡响,每退守之时,尽蕴反击之机,且攻势中隐含杀伐之气,锐意逼人,往往毁敌于弹指间。他的棋路孤高出尘、另辟蹊径,令方君乾叹为观止,大是折服。
肖倾宇不动声色地抬手吃去方君乾的“相”,转眼间,卒子已深入腹地,直捣黄龙!“将军。”他抬眼望他,眉梢间满是笑意。
方君乾暗叹失策,迅速将棋局在心中推算几遍,终于发现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于是很干脆地放下棋子,露出大大度度、坦坦荡荡的笑:“我输了。”
“承让。”肖倾宇绕着金线的右手缓缓捋过一缕黑长鬓发,雍容华贵,只是眼睛里带着的温暖浅笑,说不出的清华骄傲。
“无双公子真是名不虚传,奇门遁甲、机械技巧、琴棋诗画、医卜星相、阵法韬略,无一不通,无一不精——不愧称为‘天下无双’。方君乾得你一知己,此生足矣!”
“小侯爷过奖。”他一笑,春水映梨花。“这天下哪有一模一样的相同之人,你、我,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每个人都是‘天下无双’。可叹世人永远勘不破这浅显道理。”
方君乾:“哈哈,你对,我错。”
“公子、公子不好了!”张小书童慌慌张张跑上二楼,一头冲进自家公子卧房!方君乾忍不住打趣:
“你家公子好着呢!有什么不好的。”
“哎呀懒得跟你说话!公子,林小姐到小院了!!”
“依依?”肖倾宇皱眉,“这么晚了她来干吗?”
“不知道。”小童连连摇头。
肖倾宇冷道:“就说我已睡下了。”
“我说了~~~~!”小童哭丧着脸,“可是她说公子房里的灯还点着,摆明了没睡……”
都是方小侯爷的错……!
方君乾干笑:“我看我还是先回避一下比较好,今天就到这儿吧!”话音刚落,他人已踏上窗棂准备跳窗而出!刚一低头就撞见我们的林大小姐步入了小院,正朝小楼走来!
林依依不经意地一抬首,吓得方小侯爷险些摔下楼去!“来不及了,你这儿先借我躲躲!”方小侯爷
不由分说跳上肖倾宇的床,飞快拉下床幕掩住自己身体。“公子!他……!”张小朋友气得直跺脚!
“方君乾!你不要得寸进尺了!”肖倾宇面罩寒霜。可是来不及了!林依依已经杀了进来!
于是只得作罢。
“表哥……”林依依一见肖倾宇,就变的无比温顺羞涩。
“尽崖,出去。”“是,公子。”张尽崖低着头走出房间,临走前还狠狠瞪了床帷一眼。
“依依,这么晚还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肖倾宇温和地问她。
林依依羞红了脸,盯着自己脚尖不出声。
肖倾宇觉得有些奇怪:“呃?”
林依依把头垂得更低了,轻轻咬着樱桃小口,娇羞的媚态恰如少女怀春。
沉默。
无语。
正当躲在床帷中的方小侯爷觉得有些不耐烦时,林依依轻轻开口:“我、我已经对爹说了。”
肖倾宇更觉古怪:“林丞相?你对林丞相说了什么?”饶是倾宇公子智计无双,也一时搞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林依依:“我对爹说,我喜欢你,要嫁给你!”
肖倾宇身子一震!然后马上恢复常态。
他仿佛依旧八风不动。
仍然一心不乱——其实,他的心却是一早都乱了。
“表哥,我很早很早就开始喜欢你了。”少女向他表白。红了脸,绯了靥,玉颊似点艳朱砂。她嫣然一笑,垂下了头,落下了乌瀑似的长发。
一点灯光下,肖倾宇端然跌坐,静若处子,情拘方定。
“表哥……”少女怯怯唤他。
“天很晚了,你该回去了。尽崖——送客。”
少女脸色惨白!一把抓住肖倾宇衣袖,急道:“表哥……你、你不答应?……”
肖倾宇慢慢的,决绝的,残忍的,拉开那只扯住自己衣袖的手。“依依,我这个样子,已不想害人害己。天下男儿何其之多,健全的人有的是。”
“我不要其他人!表哥……表哥……我不在乎!我早就打定主意了!我会一辈子照顾你的!……是不是你怕我爹不同意?没关系的,我跟你走,我死也要和你在一起……”
“不是林丞相的问题。”
她的唇颤抖如霜打的花:“那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对你只有兄妹之情。”他不动如万年屹立雪顶的峰,一字一句,刺痛人心,冷血无情, “我不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
林依依像被抽去了全身力气!软绵绵瘫倒在地。
张尽崖已在门外,他敲门轻唤:“公子?”
肖倾宇淡淡对她说:“对不起……”
林依依没有反应。
肖倾宇望向窗外,似一个承诺,又似一个保证:“依依,我会一辈子把你当作亲妹子来疼、来宠……
无论让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林依依被送走了。她走的时候,背挺得很直,在月色下看起来很骄傲,没有一丝狼狈——这让肖倾宇多少松了口气。
方君乾静静坐在床帷中,听他如此拒绝一个深爱自己的女人,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未免觉得肖倾宇太过绝情、太过残酷了!他也为自己听见两人对话而后悔……
有些事,非礼毋听。他宁愿自己一辈子都不知道。
方君乾掀开帷帐走出来。
“你可以拒绝得婉转些的。”他走到他面前,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女人是用来哄的,说些好话哄哄她,对你对她都好。”
肖倾宇一向冷峻的唇边,居然有了点奇特的笑意,似郁悒,似讥诮:“说这些话骗她、瞒她、哄她,给她虚无缥缈的希望,不是更残忍?”
方君乾耸耸肩:“或许吧,谁知道呢?!”
肖倾宇听出了他话中的不以为然,不由冷笑道:“况且,我从不对人说‘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我永远不会说。”他扬眉,清俊姣好的五官在烛光中美得容易幻灭,“……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当然也不会。”
第一卷 第六章
大庆皇帝六十寿辰,设宴聚贤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