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张小朋友惨叫连连,但铁面无私的云火充耳不闻,拖着他越行越远。
而从头至尾,无双公子都没流露出哪怕一点心软挽留的意思。
随行之人看得目瞪口呆,不约而同心中评价:公子还真是驭徒有方。
李生虎小心翼翼道:“公子,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无双公子淡淡瞥过去一个深不见底的眼神。
老李马上见风使舵:“当我没说。”
“混蛋,混蛋你放开我!不要以为你是八十四云骑我就怕了你!不要以为你武功高就比我厉害!”
“我不要回皇都!我要见公子~~我要见小侯爷~~~”
云火面无表情地纠正:“是陛下。”
“都一样!”张同学哇哇大哭,“公子以前不会这样的~~公子变了!~~~公子居然把尽崖撵走~~~~”
“公子不疼尽崖了~~~~尽崖大了,公子不要尽崖了!!~~~~”
魔音穿耳,直刺云霄。
云火忙不迭捂住他的嘴巴,但为时已晚——这番话已清清楚楚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冲上肖倾宇喉头,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上嘴,不让自己的声音飘散在风里。
大家都装聋作哑,做出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
由于无双公子背对着他们,李生虎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是觉得,公子的背影显得有些凄凉。
云火出手点了张尽崖哑穴,在将他塞进马车的前一刻,云火对挣扎不已的张尽崖语重心长地说:“公子没有变,他依然疼你。”
“只不过他现在不能把你留在这儿,你以后会明白的。”
最后一句——“尽崖,你还未长大。”
张尽崖猛然抬起头!
正想从云火脸上寻找什么蛛丝马迹,无奈马车双轮已经开转,载着张尽崖无尽的疑惑驶向大倾皇都。
很久以后,每当回想起此事,已成为一代宗师的张尽崖总会失态失神,随即泪水盈眶。
因为在不经意间,自己伤害了世上最疼爱自己的那个人。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一定会乖乖听公子的话,不惹他生气,不害他伤心,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开心。
他一定发奋用功,让公子引以为傲,而不是被公子逼着才肯翻两页书。
而当自己名满天下从者如云,值得公子为自己欣慰骄傲之时,那个人,却早已不在了。
伴随自己的,是永不磨灭的歉疚与悔恨。
人总是这样——失去后才知道悔不当初。
“公子,陛下这是怎么了?”李生虎皱着眉发问。
肖倾宇的神态很平静:“陛下只是余毒未清,毒性发作才会昏睡不醒。肖某已煎药扎针为他根治,相信不久陛下就会苏醒。”
“公子说的话,末将自然相信!戚军师让老李带话,说这段日子辛苦公子了。”
无双公子丝毫不觉自己做的事值得别人感激,云淡风轻应了一句:“肖某分内之事。”
老李知道无双公子性子,当下也不再接话。
有时候感激放在心里就足够了。
就在李生虎率军到达八方城的第二天清晨方君乾醒了。大大小小的八方城官员全挤进寰宇帝帅帐请安问候,现场乱作一团。
云火风风火火冲入肖倾宇住所:“公子,陛下他醒了!”
肖倾宇正在练字。
很难想象,一个失明的人还能将字写得如此飘逸工整,字与字之间的距离简直像用尺量好一般!
闻言,肖倾宇只是搁下紫毫,微微点了点头。
外面这般喧闹欢腾,试问无双公子怎会无所觉?
他醒了。
自己也该走了。
仿佛自言自语般细语:“从这儿到帅帐,要走五里三尺,期间经过一个回廊,转三个拐角……从帅帐大门到床榻,大约七尺六寸,避开右首的屏风……”
“这条路,已经走了千万遍,练了千万遍,肖某闭着眼睛都能到了……”
“见到他后,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语,每一个细节,肖某都反复推敲,无懈可击。”
“没有一个人发现肖某已失明……”
他抬头,眼波如水波间生出明月一轮,滟滟千里。
“既然我们骗过了所有的人,那就可以骗得过他。”
第八卷 第一百七十三章
“陛下总算醒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呀!”
“这文武百官可是日夜祈祷陛下平安无事!”
“陛下洪福齐天万寿无疆,自然有惊无险啦!”
刚刚清醒的寰宇帝听着周围七嘴八舌的言论,颇有点头昏脑胀的感觉——侍卫官干什么吃的,不知道这样会打搅朕的休息嘛!?
头疼的厉害,脑子仿佛被一片一片撕得粉碎,又似乎有几千只蜜蜂在脑海里轰鸣。
有气无力地倚在床榻上,他右手揉额,脸色是一片萧煞的苍白。
“水。”几天没开口说话,他声音略显嘶哑。
身边的喧嚣倾刻之间湮没无闻。
方君乾睁开眼,却发现围着自己的一大堆官员不知何时只剩下寥寥几个,肖倾宇坐在自己身边,手中端着一盏茶。
“渴了?”他笑笑,望着方君乾的眼眸幽静深沉看不见底。
寰宇帝霍然变色。
肖倾宇将茶盏分毫无误地搁上床榻边的茶几,隐藏起秘而不宣的伤感,眉宇之间浮上澄透的,稍显无奈的笑意:“肖某的双腿病情复发,看来又得麻烦余神医了……”
耳边只听见周围吸气声,却不闻他的只言片语。
七窍玲珑的公子无双隐隐有些不安:“肖某想动身去找寻百草神医,继续治疗腿疾。”
他没看到,方君乾倏地涌下眼泪!
镌刻在肖倾宇再也看不见的眼中的,是怎样一种隐忍不发的伤痛……
“方君乾,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公子无双手指握得发白,许久不曾感觉过的慌乱破天荒地从心底最深处被抓起。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的沉默。
耳边终于响起那个人慵懒的低音:“我渴了。”
“啊!”肖倾宇如梦初醒,慌忙端起刚刚放在茶几上的那盏茶,复递到他面前。
白衣男子远山凝黛般的倾城一笑,成了日后寰宇心中永恒的痛。
静静地接过他手中茶水,寰宇帝用盖沿轻轻撇弄着水中茶叶。
不知是不是幻听。
肖倾宇忽然听到“滴答”一声——
那是,泪滴落入水面的声音。
而那些留在帅帐里的一干将官,早已泪流满面。
宇历二十四年,李生虎么子李从武闲来无事翻看《倾乾录》,当看到“宇历十六年,寰宇帝传位文成帝方卫伊,携公子无双之黄泉剑,于袖手崖桃花树下自刎殉情”后,李从武摇头讥嘲:“这公子无双真是祸水!时隔十六年竟还能令千古一帝念念不忘,害其不惜抛弃偌大江山英年早逝!这肖倾宇,不妖其身,必妖其人……”
“啪!——”铁扇大手狠狠一掌在自己脸上抽了一个耳光。
李从武脸一偏,只觉半边脸火灼火燎般的疼痛,伸手一摸,嘴角竟已被打出血来!
要知道李生虎老来得此子,自是奉为掌上明珠。平日里千般疼万般宠,连责骂都不说一句,更别提出手打他了!
如今却为了一个死人……
这巴掌令李从武先是愕然,继而不服。
开国大将李生虎一把拎起儿子:“你懂个屁!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对公子大放厥词!?”
李从武强压不满正待反唇相讥,却倏地惊骇于老父眼中的泪水。
“你知道公子为陛下放弃了什么?你知道公子和陛下是怎么风风雨雨一路闯过来的?老子没读过什么书,听不懂你们口中的大道理,老子也不想懂!但我告诉你,所有人都没资格对他们说三道四, 就算是我儿子也不行!”
那个戎马一生战功累累的铁血汉子,瞬间哭得老泪纵横!
他对不知所措的么子哽咽道:“公子走了,陛下也跟着去了……你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当云火见到方君乾时,后者正坐在台阶上。火红的宽大的披风在他周围铺散成一圈血泊,衬托着苍白的虚弱容颜,有一种花落成冢的凄厉哀艳。
云火恭敬行礼:“陛下——”
寰宇帝抬起眼,疲倦低沉的声音让云火联想起自己路遇的一个风雪夜归人。
孤寂,寒冷,疲惫,无奈。
“朕等你很久了。”
“陛下趁公子忙于政务而召唤在下,不知有何要事?”
方君乾将脸深深埋进手中,感伤如水一般:“朕想知道,倾宇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云火闻言一惊,旋即一喜,然而最后浮上心头的却是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哀伤……
云火在心中默默道:公子,谁都可能被您骗过,唯独他,是你骗不了的……
因为,他是方君乾啊。
当下,云火把自己所知的徐徐说来。
云火说完后,寰宇帝默默点头,然后摇头。
吃吃苦笑:“三个条件——下跪,废腿,瞎眼……他全做了。”
“肖倾宇,你这个傻瓜……”
人生最悲哀的不是从来没有得到,而是在得到之后又被硬生生的夺走。
只是……这三千红尘,万丈俗世,真的容不下一个完美无瑕的公子无双?
不惜一切地救他,哪怕自己在这一次次的得到与失去中,被一片一片撕个粉碎,噬心锉骨之痛,想来也不过如此。
倾宇他,一定很累了吧?
云火看着他失血薄唇轻轻一扬,这句话便带上了淡至极致便成深的无助和悲哀——
“如果注定要让他失去,倒还不如从未让他得到……”
不远处的廊柱后,肖倾宇悄悄转过轮椅。
就在他背对过方君乾的那刻,肖倾宇忽然痛得想流泪……
明明瞒过了天下人,为何独独瞒不过你?
方君乾,为何你能一眼认出肖倾宇已经……看不见了呢?
第八卷 第一百七十四章
很久以后,当众臣好奇追问寰宇帝当初是如何看出无双公子已失明,是否公子无意中露了破绽。
寰宇帝寂寥一笑,悠悠回答道:“朕也不知原因……只不过,就是知道了。”
或许,没有任何理由。
或许只是因为,他是肖倾宇,而他,则是方君乾。
当天夜里,寰宇帝就下达了三条命令。
全国通缉百毒郎君余月,发现其行踪并提供情报者,赏金百两。重伤余月者,赏金千两。
而擒杀余月者,赏金万两,封千户侯!
禁止任何商家与草药世家余家的买卖交易,一经发现,立马剥夺其在大倾的营商资格并逐出大倾国境。
与此同时,在大倾传承了六代的余家众人一大早起床赫然发现,余家祖宅已被凶神恶煞,全副武装的八方军重重包围!
咱们的寰宇帝咬牙切齿吐出一句话:“既然他胆敢害的倾宇废腿瞎眼,那朕就要他惶惶如丧家之犬,就要他永世不得在大倾立足!”
他的瞳仁好似幽深的黑潭犹自还泛着薄薄一层冰冷的气息:“若是找不到余月,朕就将余家从大倾连根拔起!”
回想起在屋中静坐的肖倾宇。
苍白的面容。
黯淡的眼神。
两个轮轴轧过的是他满目疮痍的心。
然后,他抬起手,略显纤细的手腕让人疼得心惊。
阳光一点点透进窗,撒的满室亮堂。
而白衣男子的手仿佛要去,触摸阳光!
只不过,指尖在触碰到了窗户油纸后,宛如火灼般瑟缩了一下。然后,他静静笼袖缩手,端坐高华。
站在门外的方君乾没有走进去,无力倚在门边,不知该怎样擦亮他伤神的眼光。
有时,明明痛的不是自己,但却会比那个人更疼,也更痛。
“让开!都给我让开!”百草神医余日横冲直撞闯进寰宇帝帅帐,倒不是侍卫拦不住他,而是方君乾早料到他要来,事先交代了的。
余日匆匆掀帘入帐,一拍桌案:“方君乾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胆!”御前侍卫厉声呵斥,“竟敢直呼陛下名讳!”
方君乾轻轻一挥手,阻止侍卫:“余神医,别来无恙。”
盯着眼前红衣霜鬓的男子,余日先是一惊,旋即强压愤怒:“陛下,为何禁止商贩与我余家来往,还下令军队包围余家祖宅?!”
寰宇帝唇角一勾,挂起冰冷刺骨的微笑:“寻不到令弟,朕只得先拿余家开刀了。”
“你明知余月早已被逐出家门,他的所作所为跟余家无关!”
“朕管不着。”
余日简直要抓狂!
他心中明了,寰宇如此帝针对余氏一族无非是为肖倾宇废腿瞎眼一事,可也想不到方君乾竟会这般公报私仇:“不是余家有意和朝廷作对不肯交人,实在是因为余月神出鬼没居无定所,余家找不到他!”
“听着,”方君乾收起了脸上自由散漫的表情,飞扬的眉梢,更是隐隐挟着煞气,“余月 害得倾宇废腿瞎眼,朕就让他成为过街老鼠,惶惶不可终日。如果五日后余家还交不出余月,就休怪朕翻脸无情了。”冷漠一笑,深不可测:“当然,余神医也算倾宇跟朕的故交,到时朕可以格外开恩放你一马。”
听他毫不动容地说出抄家灭族的威胁,余日气得脸红脖子粗:“余家不该为余月的行为付出代价!”
红衣男子眯起眼,余日忽然有种周身被看透的寒意。
“余神医这句话,应该去对令弟百毒郎君说。”
余日这才意识到,能与自己谈笑风生不拘礼法的只是方君乾,而眼前这个红衣如火的男子,是说一不二,君临天下的寰宇帝!
他的身后,是骁勇善战的精兵猛将,是恒河沙数的奇人异士,是整整一个国家!
他的话,自有其威慑力与可信度。
那是面对崇山峻岭一般巍峨不可对抗的存在。
余月告诉自己:不要试图激怒他……
叹了口气,百草神医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不知陛下怎样才肯放过余家?只要余家能力所及,必竭尽全力。”
方君乾一嗤:“余家就算了。”
余日想着寰宇帝狠辣果决的手段,有仇必报的性子,不由一咬牙:“余日不才,愿替公子诊断医治,说不定……说不定能令公子重见光明!”
重见光明……
寰宇帝深不见底的瞳眸盯着心急火燎的余日,沉吟半饷,终于缓缓颔首:“朕希望百草神医尽力而为。”
无双公子的厢房。
寰宇帝笑得一脸温柔:“倾宇,余神医听说你的情况后专门前来看你。”无视身旁余日恨不得将自己剥皮拆骨的愤怒目光,方同学说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余神医悬壶济世不求名利,果然是医者父母心呐!”
肖倾宇轻轻蹙起远山之眉:“莫不是你胁迫余神医?”果然是知乾莫若宇……
方君乾面不改色:“倾宇多心了,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呢?”
瞪着面有不忿之色的百草神医,寰宇帝一边满目威胁,一边柔声劝慰:“倾宇,人家余神医不远万里远道而来,你怎么说也该让余神医尽一份心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