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元昭对这一切感到莫名其妙,虽将白理安那双将自己望进的眸子给看入了眼,倒也一下子就给调过去,侧过身去,意欲随意找个人问个明白。
「小昭?你来的正好啊!」街头发的小报的阿三见到元昭像是见到什么似的,将他招呼过去。「来来来……快来看看!」
「……小昭!这个……」阿吉顿时从人群中一把拉住元昭,一脸的欲言又止。
「阿吉!你少来管事!」阿三插嘴,不客气地道,「你这个帮着洋鬼说话的谄媚家伙,干嘛不上使馆区去给整条街的洋鬼擦皮鞋啊!怎么想都要比我们在这种地方讨生活要快活些吧!」
阿吉闻言,只得低下头去,连元昭的脸都心虚地不敢望上一眼,虽然内心直喊着自己不是他们所说的那种人,却什么也不敢辩解。毕竟元昭是气洋人的,和洋人除了国仇又有家恨,和自己不一样……但是他真的只是觉得……他们这么做不对而已。换成是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不妥啊……。
「小昭,你看看,这个之前撞了你的洋鬼竟然又跑到这来了!还说要学什么中国话呢!」阿三拿出了写满污辱标语的纸条往他手上塞,一面说着又往白理安身上贴上几张,「你也来玩玩啊!反正他也看不懂,给我们整条街娱乐娱乐,又可趁机泄泄没处发的窝囊气!这么做我看他还乐的很!」
看着眼前的众人一股脑的吆喝着,活像庙会般的兴高采烈。大家都知他气洋人,于是各各拉他前来助阵。而望向被人们包围又贴满衣服上满以入目的标语,元昭心头却没有和人们搅和的心情,还很不愿意地承认,白理安那双蓝眸此时竟是如此真诚……没有一点被污辱的不堪。
目光往下一扫,在他交握的掌间还隐约地可见,上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一直延伸到手背处,着实令元昭忆起自己儿时的牙牙学语及一笔一划地习字……
一个咬唇,眉头紧皱着,在让人摸不着边之际,元昭一甩手,就将被塞在手中的纸条给踩在脚下,还进而伸手胡乱地将白理安身上的纸条给撕碎。
「小昭!你疯了不成?!」众人显然对元昭的行为感到不解又气结。「难不成你同阿吉一道,心全向着洋人身上了?!给你机会吐个受了洋人大半日子的窝囊气,这下你反倒不领情?」
「小昭……」阿吉看着不分青红皂白便撕了纸条的元昭,内心竟当下舒坦大半而微微露出笑容。看来他和自己想的是一样的……不管是谁,都会觉得人不该如此被羞辱,不管那人是洋人还是中国人,都是一样的……。
元昭撕扯了几张纸条后怒道,「我们受洋人的气,不是这样就能还得了的!别再做这种无聊事!」
「不懂我们的好意就罢了还大声吗!?」阿三与众人异口同声地,「我们这种小老百姓不这样还能怎么样?靠现下无能的政府为我们出口怨气?出得了的话,我们中国还会沦为给人耻笑的次殖民地?处处受洋鬼的气?」
这话说的群起激愤。他们并不是不明白元昭所说的,而是小老百姓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政府好,人民的苦轻些;政府腐败,人民跟着受了百千倍的苦!他们无处讨,但还是得生活,难不成就这么给政府坑死、给洋鬼践死?
人们一来一往地争论着,场面顿时变的火爆起来。众人们群起推挤着,硬要自己也贴上那标语在洋人身上才甘心,而被人群夹在中间的元昭与阿吉则是被推着靠在白理安的身边,顺势往人群外头突破。稍有空隙时,元昭从怀中拿出方缝制好不知是哪个客人订做的挂袍子,想也不想地胡乱地披在白理安的身上,阻隔了那衬衫与纸条的接触。一个咬牙,元昭不顾手伤而使劲地一拉,将阿吉与白理安拉出人群众间。
一切的气氛突地变得难以料想地变了调,白理安心中那股急欲听明白中国话的欲望使得他渐渐地陷入了人群的冲突之中。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自己所寻找很久的元昭那句迟迟未出口的道歉,却也在不知不觉间因着人们的怒吼而只能任由人们推挤拉扯。不明白为什原本的气氛会变成争端,也不明白为何他会气愤地扯下贴在身上的东西,就这么一转眼间,目光所见的,就只有拉着自己往前跑、那着深色长挂袍子的背影;以及另一双搭在肩头,扶好披在自己身上挂子的手……。
身后的人群叫嚣声虽然依旧,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抓着不知何时披着的袍子,白理安的心中此时却无比平静,只管与身旁的两人跑向没有群众的前方。
就算不知那会是哪里。
6
逃开了人群,元昭和阿吉似乎有共识似的逃向了同一个地方──裁缝铺子的后门。当然,也连带地将他们手边拉着的白理安一道带了去。起初他们只是暂时歇歇脚,待元昭从墙边稍稍探了探后,发现后头已然安静许多,显然没有一道追上来,便和阿吉使了使眼色后,两人这才完全松了口气,双双靠在墙边喘了起来。
白理安虽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非得如逃命似地跑,只是他虽然心中带着一股疑问,倒也不问原因就放心地和他们一起跑出人群直奔向前。这种不知所以地放心令自己颇为惊奇。
看着两人在一旁喘着气,谁也没先开口说什么,虽然自己也跟着跑上一段,也感到喘了些,但抓着方才被披上的长袍,竟不敢如他们般直接靠着墙,深怕将那袍子给碰脏了。忍不住看了看身上的这件袍子,似乎是新制成的,没有半点穿过、洗过的痕迹,这让他更不敢让袍子给沾上什么,更伸手将下摆给拉了高,就怕染上地面的灰。
阿吉无意间地一瞥眼,见了身旁那位洋人少年竟看来如此战战竞竞地拉着挂袍的下摆,喘气间竟也忍不住地笑了出来,从没见过有人这个样子的,小心到过了头,像是怕给教书先生管教一番的学生似的。不过仔细一看,那件随便拿出的袍子穿在他身上竟也如此合身,袖口没有过长;衣摆亦不长不短地合适。虽然一身中式装束穿在洋人身上是怪了点,但却也没有刺目与讨厌的感觉……可能是那双如暖海般蓝的眸子此时真充满着显而易见的善意吧。
突然意识到自己被一道目光给望着,白理安当下自觉该说些什么才好,这才不会没有礼貌,但一时紧张的情况下,平日习得的中国话现在竟忘了大半。情急之下,便也随意从脑袋中抓出还记得的字汇来一道,「……你好!」
阿吉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搞得不知如何反应,不知是因为这话出现的太突兀,还是中国话由洋人出口多少都嫌有点怪的口音惹得他就手发笑。不过一直在身边不作声的元昭这下子倒是因着这话而有所反应,目光朝白理安一扫,在谁都还没来得急反应之下,起身将他身上还残留的碎纸条给大力地撕了下来。
白理安略为惊吓地往后退了一步,在元昭那双手伸向自己之际,搞不清他将做些什么,倒也直觉反应地将那长袍子给紧拉着。就算那是元昭的衣服,他要何时拿走都无所谓才是,只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一直想穿在身上;将那布料揉在掌中……。
「那些是在污辱人的!你知不知道?!」看着白理安一脸不明所以的脸,元昭一甩衣袖,转过头去大声一吼。
元昭的内心似乎明白,自己已不至于如第一次见面般,能够看着他的脸,毫无顾忌地便能开口痛骂,就像以前骂其它洋人一样。而方才想也没想地便拿出衣袍给他披上的行为更令自己感到莫名其妙。他是怨洋人的,但是为何又在这种情况下还得保护洋人,就因为那些羞辱人的东西……?
白理安偏了偏头,看来对元昭的话似懂非懂,不过看他生气的,或许那些贴在自己身上的真是什么不太好的东西吧?他稍稍跨了几步,走上元昭的身边,用着那双不若东方人的深蓝眼瞳一望,「为什么?」
对于这句听来毫无关联的话,元昭一时间竟也没了方才大半的气结,反倒开始思索起了个问题:这个洋人到底懂不懂中国话?记得之前第一次见面时,听他满口的洋话也没像现在一样吐出一字半句的中国话来,该不会他上街去真的如阿三所说……就为了学会说中国话而上街头来?来学洋人视为不入流的语言?不可能!谁会是这种傻子,明知中国人和洋人不合,还会到大街上来做出那种事?
牙往下唇一咬,想制止自己如异常般去探洋人的事,元昭再度从白理安的身边移开,打算进裁缝铺子里头去。虽然到现在这种局面已然没什么生意好忙,但终究是给人请的,不好说领人的钱却又不做事。
「从今以后,你不要再来这种地方了!在你们的使馆区好好待着!在这儿没人能保你!」元昭口气重了些,转身就要进店里头去,也要离开白理安的视线。
「小昭……」阿吉拉了拉元昭。他还以为元昭已经多少不这么恨洋人,至少他们不久前还不顾一切地拉着手一道跑着……。他不敢明说,自己对这个洋人早已没什么排斥感,就怕又挑起元昭对洋人的恨意,只是在还没想这么多时,却已经伸手拉住了元昭。
「阿吉!你不进去干活儿吗?还在这儿做什么?」
阿吉当下低着头,才正要被元昭给唤进铺子里干活儿时,身后一只手臂却突地将元昭拉了住,受制于那手臂处传来了日前旧伤引发的疼痛感,着实使元昭眉一个紧皱,半弯下了身来。
「对不起!小昭……」用着方才才听到的名字,白理安脱口而出地用着生涩的中国话唤着,但一见元昭看似痛苦似地弯下身,赶紧将手给收了回去,赶紧上前一看。
那时真的没想那么多,在听到像是他的名字时,连欣喜一下都来不及时就要离开自己的视线……那时心中似乎有着什么不能让他离开的想法似的一直趋使着自己的行动,一时情急之下,一伸手就是一拉,没想到……
「不要叫我!」元昭的脸半埋在手臂间,如同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般。半抱着手臂起身,但眼却始终不敢再对上那双深蓝,「你还听不懂吗?!叫你以后别来了,这里不是洋人该来的地方!」
「我不……我不……!」同样的话又再听了一次,这次已加深了印象,虽不是一字一句皆明白,但多少也知道……小昭要自己回去,不要再过来这里。
心中对于这话产生直直接接的抗拒,白理安只是努力地摇着头,口半张却怎么也想不出话来为自己内心的想法表示什么。他喜欢中国;喜欢中国的文化;喜欢中国如图般优美的字……这里充满着他所喜欢的一切啊!母亲接到父亲的电报,因事得回国去一趟,来回间少说数个月的航程,这正是他能暂时脱离束缚的时候啊……母亲归来后……就可能再也无法碰触到所有他喜欢的一切了吧……。
望着元昭看似无可奈何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洋人听得懂的话时,放弃似地想索性不管了吧!但阿吉只觉得不想丢着人不顾就算了,那终究不是个办法,毕竟是们将这洋人少年拉过来的……这让阿吉不知怎么办才好。看看小昭,再看看白理安,最后阿吉终于选择走向白理安的身旁,悄悄地、慢慢地、小声地道着。
「很危险,不要再来了……好吗?」
白理安拉着袍子,又将那话给一字一句听明了,那对深蓝中顿时罩上了层失落,仿佛明白了这次过后,他们就无法相见了般。
此刻心中急欲捥回什么,他不想让一切就这么断了。拉高袍子,他再次以不甚标准的口音一唤,「这个……买……」
这话顺利地使元昭停下脚步,回头。原来是指那件袍子。他那时也不知怎么着,就将那袍子给那洋人披上,现在也忘了究竟是哪个客人订制的……元昭看了看白理安抓着挂袍的手显示着迟疑不决,而自己,竟也因着那长袍在他身上是那样的合身而失了收回的念头……。
「我不要洋鬼……」又再一次无意间的眼神交会,元昭想如平日般对待洋人的粗言恶语,却也在话道出一半给卡在喉头间,「……不要洋人的钱。」
白理安依旧紧抓着那件袍子,就这么望着元昭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的另一端。低眼看了看那身上这件米白色的长挂袍,不禁将下摆提了起来,在自己的颊边磨擦着,感受着那料子的触感。虽然门是关上了,但是这件袍子就代表示自己已跨出了一步;努力向前了……将衣袍揉进了掌间,唇边漾起了淡笑,像是从元昭的话中会意了出什么……。
关上了门的元昭,先是呼了几口气,才又往眼前自己放满布料的工作台子前一坐,看来是要将眼前未完的工作处理一下了。而阿吉看来也是会意了什么一般,打从听到小昭对那洋人少年不再用洋鬼子称呼时,倒也心知肚明而不说什么,静静地提起针线,补起衣服来了。
这时,眼前一个略为矮胖的身影移了过来,拖着改朝换代时仍未理掉的长发辫,双手拢在袖间,和前朝人看来没什么两样。他是这间小裁缝铺子的老板,人人唤他沈裁缝。看上去虽是五十上下,和一般的市井小民没什么差别,不过在以前可是出身于世代书香的,虽称不上什么世家豪富,肚子里倒是有不少墨水。但现下的时局动荡,什么书香大家的还是都得为求温饱而放下书本,多少做起小生意,便开了这铺子。只是没想到没几年光景,却又被洋人压得总作赔本生意。
「你们方才是上哪儿去了?半天才回来。」沈裁缝一道,倒也没什么责怪的意思。眼光望向阿吉,阿吉望上一眼便又低下头去;而望上元昭,他却如没听见似的闪了神,没人给他应上一声。
他在两人跟前晃上几圈,时而拿起布匹看着;时而摸摸两人工作的台子,「不会是去街头凑热闹去了吧?准又是阿三这小子在那瞎起哄,明知你恨毒了洋人还要拉你去参一脚,要是洋人追究起来、算上你一份的话,那岂不冤枉,到时吃不完、兜着走!」顿了会,止住了抱怨似的话,「你们啊可别管洋人的事,那不是我们管得起的,知道了吧?」
听着沈裁缝语重心长的话,元昭与阿吉两人不约而同地低了下头,又静默地做起了自己的事。他们不知道沈裁缝是否知道了他们方才所做的事,只是对于沈裁缝的一番话起了点心虚的感觉。
他们亦没想到的是,沈裁缝的话竟没过几天就成了真,快得令谁都措手不及。
7
在天主堂里,白理安努力地在此研读着中文,虽然身在教堂,心中却不曾存在过对于天主的一事一物。之所以仍旧总是待在这里,只是想不时地提醒自己,当初自己被母亲关进这里反省着自己曾说过的话。那对自己而言是个动力,学习中国一切的动力。他不要忘了这一切,虽然他已然背叛自己的信仰,不去参加弥撒,不去领圣餐。
停了下不停摆动的钢笔,见上头的墨水就快顺着笔尖而滑出了颗墨滴,他赶紧拿了张纸吸着墨。低着头看了看身上的白袍,没有半点污点,这才让白理安松了口气。
身上所穿的,正是那天小昭给自己的袍子。虽然他总是对自己吼叫着、不客气地说话,但却不让自己有退缩的念头,朝小昭靠进一点、朝前方更跨出一步的想法从未断过。穿著那日带回来的袍子,虽然总是怕不小心给沾了灰、脏了,只是一直舍不得就这么单单摆着、挂着在一边,于是还是选择穿上了。
较衬衫还厚实一点的料子,穿在身上还能嗅出那布料特有的香气……又将脸贴进了白衫,背面的地方还看得见换了线的接线头呢……似乎能够想象着缝制着这袍子的人当时是以什么样的专注神情去缝制的呢。
那天看他们走进的地方,是间裁缝店吧!真想看看他们是如何在那里缝制着许多的长袍……那肯定是和他们国家那种面对着冷冰冰的机器,人人冷着张面孔反复做着相同动作的样子不同吧?机器是快了点,但是他还是喜欢这种手工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衣裳,似乎也将裁缝的心意给穿上了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