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清池知他是急性子,也不兜圈子,直接道:“末将月前接到陛下密信,信中说十七王爷想要造反,要末将佯作与十七王爷接头,诱使十七王爷将兵力集中在常山附近。我跟十七王爷达成协议,由我负责城南,因此今夜我燃起火把佯攻帝京。但刚刚我接到密探的情报,才知道常山只有幼军把守!十七王爷带领的是七王旧部,对朝廷的憎恨自不必说,他们这些年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在休养生息!末将该死!没有察觉那封密信居然是伪造的!”邵清池此时懊恼无比,栽在自己最擅长的地方,叫他如何甘心。
十七王爷幼时与陛下感情极好,一手字是由陛下亲自教出来的。赵砺心中已经信了,却疾声下令:“邵将军!不是我不信你,但还是得罪了!来人,先把邵将军压下去,不许为难!罗勇!你带三千人去雷州接手雷州守军!全军卸甲后,燃五道黄烟!赵关,你先领五千人支援常山,支持到黄烟起,我立即率军赶来!”
行军布阵毕竟不是可以靠直觉取胜的事,这个时侯贸然移师,若邵清池是以自己为饵,将全师骗离,帝京的安危就难保了。因此即使也担心那群孩子,赵砺却咬牙忍住了立即搬兵营救的念头。
皇城中的气氛也像一根绷紧的弦。景王听着宫外不断传来的消息,心中越来越慌乱。
高公公再次禀报:“雷州守将邵清池现在在巡防营中,他自称为十七王爷所骗,并无攻打帝京之意,还出示了一封冒充陛下手迹的密信,请陛下过目!”
临帝接过信,第一眼也怀疑自己曾给过邵清池密令,再看几眼,很快认出了上面的字迹,他颓然地坐在位置上,神情疲惫。他今年五十六岁,记得五十大寿那年他的十七弟还送来东海的明珠珊瑚,如今他却在城外燃起烽火。皇家无骨肉,这么多年过去,这最后一个兄弟毕竟还是保不住了。
景王心急地接过临帝手中的信,一目十行地看下去,还未看完已经跪在地上:“请父王立刻命赵将军援助幼军!”
临帝深吸一口气,朝高公公招手:“你跑巡防营一趟!就说朕相信邵清池!让他立即支援常山!”他相信那个用鲜血完成他们三人夙愿的将军的旧部,不可能背叛朝廷。如果这都不能相信,那么临朝……就当是天要亡临朝。
景王悬着的心始终定不下来:“父王,儿臣是幼军督军,请让儿臣前往常山!”
临帝严厉地望着他,教训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你可曾记在心里!”
景王道:“儿臣只知道儿臣的部属还在常山!”说罢竟不再管临帝的阻止,直接朝宫外走去。
临帝心烦,挥挥手让朱景瑞也退下。朱景瑞刚回到东宫,就看到他的谋士们齐聚一堂,他跟他们讲了大致情形。众人脸色沉重,其中一人道:“殿下应该跟景王一样,到幼军中去才是。”
朱景瑞有些沉怒:“此话何意?”
那人接着说道:“帝京不可能失守,亲临常山,不仅得军心,还能立功!”
朱景瑞知他说得有理,心中却排斥这种做法。眼睛下意识地移到懒洋洋坐在一旁的林子任身上,见他有话欲说,便问:“子任,你有何看法?”
林子任瞥了那几个正在算计得失的谋士一眼,随口说:“唐家小子看起来很担忧,派他过去吧,顺便带点东西嘉奖得胜之师。”
唐清的确脸色紧张,他唯一的弟弟还在常山,当然满心焦虑,一听到林子任的提议,恨不得立刻赶过去。
几个谋士也点头赞赏,总算不跟林子任唱反调了。见太子点头,林子任立刻恢复常态,大摇大摆地走出议事厅,“殿下,我先去睡一觉。春天还没有到啊,怎么就这么容易困……”后面的话被身后的责骂所淹没。
在这个时候,幼军已经坚持大半个时辰了。
他们所面对的是充满憎恨的七王旧部,中间有许多人曾跟着七王风光一时,如今甘愿化作难民潜行至帝京,完全是为报当年施时杰血洗七王封地之仇。
所有的障眼法,在浩浩荡荡的大军面前都没有用。君闲刚翻过常山,就发现事态不妙。来军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多,下手也更狠。他仅领了两千人,简直是给对方塞牙缝都不够。
君闲当机立断地下令:“快退!入山林!”远处的大军已燃亮防风灯,方圆百里明亮如昼,连空中的雨丝都映着光。他遥遥见到大军中华袍猎猎的首领,有个念头不断冒出又被强行按下:“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比起幼军的慌乱,七王旧部中的将领则激励道:“王爷已经骗开巡防营!大家攻过常山就能直捣帝京!”
“直捣帝京!”
“直捣帝京!”
震天呼声传来,君闲脸色大变,立即点燃带在身上的信火。除了引军到长云坡,他平日里跟唐越也商量过其他的应变方法。唐越明白这是布阵的信号,命手下百名士卒散开,协各部完成阵法。他在那半个月的日子里曾暗中诱导各队每日相互布阵。不过这横跨整个常山的阵法他们还没有尝试过,君闲也说过不得已不必冒险……
万不得已……
君闲身上背着一把弓,正是幼军统领所配。他平时从来不会带着它,这次带在身边。
对方毫不设防,显然是没有料到幼军中有百步穿杨的弓箭手。只要一箭过去……
君闲正迟疑,耳边立即响起几个将士的劝告:“大人!您快退!钱副统领命我们千万要护住您!您——”还未说完,身上已中了一箭。
七王旧部的箭阵已经列成,将君闲护在中间助他后退的士卒倒了大半,他们都是寻常的平民子弟,能入幼军是他们分外欣喜的事。
钱伯颜是个称职的副统领,即使升上统领位置的路被他阻断,仍毫无怨言。
幼军的将士们原本好逸恶劳,现在已经能在夜间的山林里穿行,布下那前丞相呕心沥血教导的阵法。
这是他的部属……
唐越燃起的青烟渗入雨中,缓缓攀上黑云密布的夜空。
徐儒立在瞭望楼上,终于松了口气:“阵成!”
常山宛如不断搅动的利剑,将陷入阵中的士卒霎那间迷失方向,林间树梢窜出来的幼军很快将他们斩杀。阴森森的山林仿佛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撕裂一切闯入的猎物。
七王旧部虽然不断消耗,幼军的损失也不少。他们似乎铁了心踏着自己泽袍的尸体越过常山,居然用步兵来试阵,并将沿路的山林砍倒,幼军失去藏身之处,只能不断后退。
君闲浑身被雨水淋湿,神情越发冰冷。
必须让这支几近疯狂的军队停下来,决不能让他们越过常山半步!
长弓已经入手。
子乔,你又把太子的信鸽烤来吃了,不要紧吗?
羽箭已经在弦。
有什么关系,反正子任可以再养啊,只要殿下想要,子任可以把整个临朝的鸽子都训成他的。
羽箭破空——
你把事情都堆给那个林子任,就不怕哪天太子把你踢开?
怕什么,到时候我就开间铺子专卖烤乳鸽。好吧,别用这眼神来看我,我允许你来卖艺!
明明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却老早做好离开的准备。两辈子都这么多束缚,已经将你的野心消磨干净……
“就让我帮你记起来吧,子乔。”
十七胸前插着一支羽箭,笑意痴狂,伸手掐碎腰间玄玉,伤口的血不断涌出,染红足下大片泥潭。他周围的亲兵顿时乱了手脚,杀红眼的七王旧部却没有停下来,疯了一般扑向幼军,杀声遍天。
“看到了吧,再多的心思!在大军面前也只有溃败!实力才是唯一可以相信的东西!就让这染红常山的血让你明白,这不是贪图安逸的人能存活的世界!辽国可以安份多少年!东海可以安份多少年!这腐朽的临朝可以安定多少年!就用我这身血肉,唤醒你的重生之魂,堆起你的前行之路!”
君闲手仍握着弓箭,五指陷入掌心,大雨滂沱,忽然听到刀光剑影中有一声清晰的低语,声音温雅宁定,宛如相对微笑时的问候:“子乔……”
原本临朝男子行冠礼后才由长辈取号,施霄芳备受临帝跟丞相的宠爱,十四岁便由丞相亲自取了子乔这字,意谓国之乔木。当时他是临朝最风光的少年,朝中许多官员给儿郎取名时都更为了子字辈,沿用至今的有蔡子言跟段子良两人,其他人害怕被牵连,都已经纷纷改名。
子乔,你的生辰快到了,这些家伙我送给你的礼物。虽然很可惜,我又一次不能帮你过十五岁的生辰。
“不过,你一次我一次才公平。”十七微笑伸出手,仿佛跟谁的手交握,却倒在了他叫不出名字的亲兵怀里。
君闲看不见乱军中那人含笑伸出手,却满心怆然。他终于被逼着亲手击碎了很重要的东西,也击碎了他前生最悠闲也最无奈的时光。
他紧紧闭着眼,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呼声如雷:“景王殿下!是景王殿下来了!援军到了!”
援军到了!
有个人,却再也救不了了。
天边有薄亮的晨光,一夜已经过去。常山的上空忽然飘起了雪,遥遥在望的云水岭上曾经有人说清晨的雪融成的水煮茶最佳,如今煮茶人不见,品茶人不见。有的只是满山被琼华覆盖的尸骨。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元和三十一年元月,十七王爷领七王旧部欲夺帝京,兵败,帝夺其爵位,不入王陵,二月,葬云水岭。至此,诸王旧部尽去。十七王爷曾以密信诓骗雷州守将邵清池佯攻帝京,引开巡防营。却又欺七王旧部使深信他们与邵清池真结盟。后世史家揣测十七王爷此举的深意,或言其欲骗七王旧部全力相助,或言其以身为饵全歼七王旧部以绝临朝祸患,争论不休,终成临朝未解之谜。
24.太子(上)
元和三十四年,年关又近。
帝京的雪向来不是很大,只不过下雪的时候太多,所以檐头上的积雪厚得惊人,若是家中仆人懒点,恐怕连门匾都给掩住了。
像张府这样的府邸,在帝京实在不出众。一旁的蔡老御史府上还有许多清流往来,现在正吃香的景王就不必说了,一堆人像狗一样凑上去……
这形容许多人只敢藏在心底,真敢说出来的人不是很有骨气,就是很有底气,当然,还有一种是不知死活的。
“这么多人,真的像狗在抢骨头一样啊……”朗朗的声音,在夜晚的雪地里分外清晰,少年从辇上慢慢踱出来,十八九岁的模样,黑瞳炙亮,明明是平凡的眉眼,却有点含情的味道。
他用扇子敲着掌心,脸上含笑,心里却想着怎么帝京这群官员别的不行,巴结人倒是无师自通。
那些人听到他的调侃,脸上却像没事人似的。不是他们不在乎,而是他们不能跟这少年较真。
这少年可是帝京的传奇,七岁前不能言语,人人都说他的弟弟很可能取代他世子的地位。偏偏他七岁那年又能开口说话了,而且渐渐跟临帝最宠爱的三皇子好了起来。
他像狗一样跟在三皇子后面狐假虎威,让大家以为他已经坐稳世子位置,将来又是一个纨绔侯爷时,他居然出人意料地倒向太子。
本来这样的倒戈也很常见,出奇的是他在阴差阳错之下立了奇功,因此颇得临帝赏识,这两年来进宫的次数比景王这个皇子还多。
瞧瞧他刚刚回来时的方向,不正是那常人眼中遥不可及的皇城吗?
所以一干官员即使被指着鼻子骂了,也敢怒不敢言。
少年仰头看看自己题字的牌匾,忍不住叹息:“水至清而无鱼,我这幼军统领就是太清廉了些,所以才门可罗雀,无人往来啊。”
身后众人:“……”
纵使他们为官多年,此刻却还是忍不住由衷赞叹: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啊!分明是他这人反复无常,背信弃义,当下说的事情说不定第二天就被当成情报卖给政敌,谁敢跟他往来?
少年却只是随口说说,没有在意那些官员有什么反应。他现在圣宠正隆,除了临帝,谁都可以不买账。前些时候还从太子那里为幼军讨了一批赏银,足够让最近手头紧的太子殿下咬牙切齿了。
看门的张福远远就迎了上来,一张极有福气的脸布满笑容,今年是他在张府做事的第三年。外边的人怎么说自家大人,他们这些下人不是没听说过,但作为东家,这位大人的确是厚道人,虽然年纪小小的,府里的事务却理得井井有条,赏罚都是一碗水端平,没有偏袒过谁。他们这些混口饭吃的,没有不讨好这种东家的道理。
少年见到家仆时也变得和颜悦色,跟他一起走进府邸后,问道:“张福,今天可有松山来的信?”
武侯以幼子年幼在外为由,上表举家迁到松山,武侯成了个闲散的教书匠,日子倒也过得轻松。他从前是个懦弱的人,连侄子上门求助都不敢见,的确不适合呆在帝京这云谲波诡的权力漩涡。他虽然已经不是武侯世子,却还是暗中派人关注着他们。
张福想到这个便有些替他心酸,每年他都关心松山那边能不能买足年货,又放他们回家跟亲人团聚,自己却总是一个人过。但这些达官贵人的事毕竟不是他们这种小人物能插手的,他喏喏应道:“有的,厚厚的一叠呐!”说罢就拖着两条短萝卜般胖胖的腿跑进门房里头,果真拿出一封厚重的信。
君闲边往主屋里走,边拆开封口,细细地看起上面的条目来。从前在侯府,武侯夫人常常会遗漏一些东西,因此每次都要找他核对一遍。他当然不知道这只是武侯夫人为了接近他而找的借口。
君闲看完那叠信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天寒地冻,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霜。他将信放进炭火里烧得干干净净,心里有些失落:“今年也没有错啊……”
这时张福带着个身穿幼军服饰,腰带青龙刀的人走过来,园中的家仆都诧异地瞪大眼,交头接耳:“什么时候幼军招收三十岁以上的将士了?”
“什么三十岁,我看都四十了吧!”
“小常,他看起来跟你爹差不多大唷。”
“胡说,我爹比他年轻多了!”
张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眼角余光扫见身边的钱伯颜没有生气,这才放下心来。
钱伯颜暗暗提袖拭干了眼角的泪光,不断安慰自己:“我都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他真的才二十岁……
照常自怨自艾了半天,他也想起了这次来找自己统领的目的。为了维护幼军的和谐统一,他决定舍命来问一问,最近统领为什么跟景王越发水火不容,统领前脚刚到,景王前脚就走。虽说在其他军中督军都是不讨喜的存在,但幼军不同!在他钱伯颜心里,幼军就像个友爱的大家庭……呜呜,怎么可以起内讧。
在泪光再次泛滥后,钱伯颜终于见到了那个少年老成的幼军统领,他坐在炭火边拿着本旧书,看得津津有味,钱伯颜踏进门时正听到他在感慨:“我们的先人还真不赖,居然能想出这样的姿势!”瞥见钱伯颜的身影,面不改色地道:“好一招丹凤朝阳!这枪法居然能使成这样,真厉害!”
钱伯颜欣慰地笑了起来,那神情就像是年长的父亲看到儿子奋发向上。张福暗暗决定把这句话永久地埋在心底,这钱副统领今天都已经提袖子这么多回,他就不凑热闹了。
钱伯颜抹掉眼角残余的泪水,问:“大人,在看书吗?”
睁着眼说瞎话这活他早就干得多了,眼都不眨一下,“每次看这些古籍,都忍不住遥想先人的模样,如此高才,恨不能一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