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热血漫画主人公般的心理建设完毕,他深吸一口气,拖动着疲惫的身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外面。
周遭的枯枝已经被他扫荡过一遍了,得走到更外围的地方去找。
他蹲在一棵大树底下摸索着,手已经冻得不俐落了。这时候不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传入耳际,如果没有幻听,那个闷闷的声音,应该是脚步声……忍冬全身僵硬。
最糟糕的状况出现,这下完了。
眼前闪过哥哥端正威严的脸,臭少爷玩世不恭的脸,然后是学长温柔沉静的脸。是啊,学长,来到这里之后,似乎就没有再好好想过你的事情,实在很抱歉。
忍冬咬咬牙,回过头去——就算死也要当个明白鬼,至少要看清楚把他吃掉的是黑熊还是灰狼或者这里特产的异世界生物吧!
软绵绵黑乎乎的物体兜头罩下,遮蔽了他的眼睛,忍冬忍不住低呼一声。
「你这臭小子,倔强也要看场合知不知道?」
气急败坏的斥责和温暖柔软的触感同时笼罩了他,前者一听就知道是那个臭少爷,至于后者——忍冬伸手摸了又摸——似乎是值很多钱的一件羽毛披风。
「你说话啊,哑巴了?」
「……」忍冬不敢说话,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开腔就必然眼泪鼻涕一起下来,绝对会被臭少爷嘲笑一辈子。
「你刚才在那边对吧?」顾时庸指着他的临时巢穴,忍冬点点头。
顾时庸拉忍冬站起,一手抵着他后背,一手揽住他的腿,一用力,就要把他抱起——
「哦!你好沉。」
忍冬几乎麻痹的身体维持凌空状态大约一眨眼的功夫,就又被重重抛下。
「算了算了,你自己走!」顾时庸面子上挂不住,改为站在后头,粗暴地推着他向前。
两人把火生旺,靠着岩壁并排而坐。顾时庸递给忍冬一个糕饼,忍冬确实是饿得极了,抢也似的接过去猛啃,不出所料地呛到,顾时庸替他顺背,又递了一个牛皮水袋过去。
「我还以为不出半个时辰,你一定会跟过来。」顾时庸的语气里,稍稍听得出愧疚。
忍冬啜了一口水袋,是姜汤,放了很多红糖,还温温的,很好喝。
温水下肚,又被他轻轻地拍着背,心也跟着暖起来。想想这个臭……二少爷,对他还不坏。忍冬轻咳一声,嗫嚅道:「我不该嘲笑你唱的歌。」
「算了,你没有接触过我们的音律,听不习惯不怪你。」
「可是我后来的话没说错。」这一点他坚持。
「你态度不佳,措辞激烈。」顾时庸指控。
忍冬轻轻地道:「我以为这种程度的不敬,你能够接受的。」
「我们的想法差太多,你不能高估我。」
说来说去就是自以为高人一等,看起来那种尊卑贵贱的恶心观念他这辈子都不会改的。忍冬没有力气跟他吼,只轻声而坚决地道:「我要赚钱,总有一天赎身恢复自由。」
顾时庸轻哂。「谈何容易。利滚利,早就不止十五两了。签了卖身契,本来就是卖了一辈子的。」
「我知道。所以作为我们和解的证明,回去你要给我加薪。」
顾时庸扑哧笑出来,习惯性伸手去揉他的头发。「明明一副要哭的样子,还讲这种话。」他掏出帕子给忍冬擦嘴,「拿钱做事,这个规则,不管是哪个世界都通行吧?你这种成天给主人惹麻烦的仆人,就算我答应了加工钱,别人也不可能服气,会把你痛揍一顿推进粪坑的。除非……」
「除非什么?」
顾时庸望进这双又黑又圆的眼睛,因为其中认真与迫切而笑得越发奸诈:「除非你还能为我做一些特别的事情。」
「比如说?」
「比如说……」
他突然推了忍冬一把,将他的身体压在岩壁之上,忍冬还没反应过来,唇就被陌生的触感占领。
直到软软滑滑的舌头伸进口中,他才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吻。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抗议,他用力挣扎,顾时庸空出搂他腰的其中一手,改为抓他的头发。
头皮吃痛,忍冬想到发型师跟他讲过,染烫之后的头发在短期内不能用力拉扯,不然会疯狂掉落,年纪轻轻就聪明绝顶。
为了长远的形象考虑,忍冬决定暂时的妥协是必要的。
他的放弃抵抗显然被顾二少解释成了别种含义,这个吻因之变得更加浓烈。
无论忍冬怎样左躲右闪,顾时庸灵活的舌头都能捉住他的,耐心引导,细细纠缠。麻麻痒痒的滋味逐渐转变成快感,忍冬的「忍耐一下就当被狗狗舔」作战计划没多久化为烟云,这个男人用他熟练的技巧勾引出连忍冬自己都不知道的生理反应,腰际热流一次次直冲大脑。什么寒风低温都已经没有感觉了,全身都热得受不了,想做点什么来平复这种热度。
就在这时顾时庸的舌忽然撤退,半是难耐半是好奇地,忍冬学着他的方法,试探着伸进他的口中,得到的回应强烈而愉悦。
直到透不过气来自然分开,忍冬发现自己的手紧紧抱着男人的背部,那个器官也因身体的密合与摩擦有了反应。退无可退,他慌忙往旁边挪了一步,离开他浓烈色欲气息的笼罩。
顾时庸却又把他勾回来,像是品尝饭后甜点般地,啄了一口忍冬的嘴角,舔去沾在那上面的红枣泥。
「忍冬,你喜欢男人吧?」
忍冬全身泛起了寒意。
今宵月高高挂在天穹,小小的,很亮。
第五章
进入农历十一月,天气越发冷了。
爱往外跑的顾时庸也因为可耻负伤的原因,大幅减少外出时间,中午起来后,除了吃饭就是就在家里看着炉火发呆,一直发呆到睡觉。漫漫的严冬里,逗弄天外飞来的小厮成了他唯一的娱乐。
「呐,小忍冬,天气真冷对吗?我半夜都会冻醒呢。」
「哦。」被在名字前加了个代表亲昵的称呼,小厮整个脸部抽筋了。
「不如,晚上来陪我睡嘛。」长手一捞,小小的身体就到了怀中,用脸颊赠着他纤细的脖子,顾时庸舒服地叹了口气,「你好暖和,抱着你一定会睡得很好。」
同时也很有趣地看见他微黝的皮肤上,泛起了一层代表嫌恶的小颗粒。
忍冬的语调随着僵硬的身体而显得不流畅:「你到底想干什么?不要以为我喜欢男人,就连你这种渣滓也可以。」
「别那么说啊,我怎么样也是你初吻的对象,彼此有个美好的回忆不好吗?被你重重打了出去,还崴到脚的我都没说什么,小忍冬这么绝情,我会伤心的呜呜呜。」顾时庸捧着自己的胸口,悲痛欲绝的样子。
「美好个死!该死的王八蛋!」忍冬挣脱怀抱,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不知道这种事情要和喜欢的人做才可以的吗?知道你那个比吃到屎还恶心的舌头,害我一连做了多少天噩梦吗?」
顾时庸好整以暇地观赏他越涨越红的脸。「说得对极了,这种事情要对喜欢的人做!小忍冬不是也等我吻完了才出的手吗?其实小忍冬很喜欢那个吻,只是后来觉得害羞而已,对不对?」
「去你妈的!要不是我的头发不能被硬扯,你以为我会让你得逞吗?无耻下流没节操的大烂人!」
「我无耻下流没节操都没有关系,但是你喜欢同性的事情,走出这个房间就再也不能提,知道吗?」
忍冬被他突如变严肃的口吻弄得莫名其妙,呆呆地问:「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时空怎样,但至少在顾家,同性相恋是违背人伦,大逆不道的事情,如果子孙与同性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轻则破门,重则沉江,责罚绝不是你所能承受。」
忍冬勉强笑道:「你开、开玩笑的吧?」
顾时庸不语,静静地瞅着他。
忍冬的脸色变得苍白。「这是法律规定的?」
顾时庸摇头。「家规而已。你不要小瞧了,有时候人们对乡规民约的遵奉程度,远远大于律法。我想你也不会贸然向他人表明这件事,不过还是提醒一下的好。」
吻他并不是解说此事过程中的必要步骤,这一点顾时庸是不会说出来的。
「我知道了。」忍冬闷闷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只听他低低地道:「谢谢……我没想到你——」
「是不是被我玩世不恭和正直严肃,这本该相克却奇妙相容的两面迷住了呢?」
顾时庸说这话只为了缓解他的紧张情绪,本以为忍冬会大声否认,却不料他抿抿嘴,什么也没说地退开好几步远。
这么一来反倒让顾时庸也觉得有些尴尬,俏皮话便编不下去,室内难得地进入沉寂。
直到江叔拿着封书信匆忙跑进门,气氛才重新流动起来。
顾时庸阅毕信件,将信纸重新折好,对在一旁候着的江叔说:「老爷夫人前两天从乐州别庄启程,十天后大约就会到家,你命人准备一下。」
江叔应声「是」,转出门去。
顾时庸向站在离他一丈开外的忍冬招招手。
忍冬狠狠皱眉,摇头,又退后两尺。
「不是想加工钱吗?多少该做点事不是?帮我把茶倒了,沏壶新的来,用上回教过你的办法。」
忍冬眼睛转了几下,终于不情愿地走到他身边,端起桌上的茶盘离开。
顾时庸盯着他的背影,呵呵笑着摇头。
明明刚才很震惊,现在竟然又没事人似的,是对他的警告没有实感,还是有信心能一直把秘密藏在心底呢?以他所掌握的周忍冬的性格来说,多半是前者吧。
没心没肺的家伙,真伤脑筋。
算了,先不管那个。
他拄着拐杖站起身,从被他用来放稀奇物事的书柜中,抽出满是灰尘的一叠书,随意拍了拍,放在桌上。接着他在砚台里加水,研了些墨,取过一张纸,呵了呵有些冰凉的手,拿起笔,开始抄写其中一本书上的内容。
「这么多,十天恐怕不太够啊。」他自言自语,跳几个字抄几句,没多久就变成跳几页才抄一句。在这样「高效」的作业下,看来这半天就能抄完一册书。
「你这是……在写字?」背后传来疑惑的声音。
「当然。」顾时庸头也不抬,奋笔疾书。
「这个跟鬼画符有什么两样?」忍冬的眼睛里带着露骨的鄙视。
「你很会写?」顾时庸顿时看到了希望,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那倒不是。」忍冬摇头,「哥哥练过书法,手把手教我写了一段时间,后来爸妈车祸去世,他就没那个闲工夫了。」
「哦。」顾时庸用左手拍拍他的头,忍冬看到他手上黑乎乎的墨汁、想要闪避时已经来不及了。
「你知不知道没有供水装置的这个破地方洗头很难?」忍冬朝他大吼,不管不顾地把头往他的锦袍上蹭。某朵牡丹的上面,就此染上了难看的印记。
顾时庸不在意地看了一眼——反正最后负责洗干净的是他自己,这小子在穷开心啥?
「你要不要帮我抄功课?」
「功课?你竟然有功课?」
也难怪被质疑,毕竟从忍冬来了之后就没看见过他做任何与「学问」有关的事情。
「我父母出门之前规定的要默写这几本书,一个人抄好像来不及了。」
忍冬瞪大了眼睛。「这叠书全部要默写?那有什么意义?你们的教育绝对有问题!」
顾时庸深以为然。「嗯!所以为了表示对这种教育的不赞同,让我们一起抄完它吧!」
「我才不要。你挨骂关我什么事?」
「其实你很盼望我被骂吧。」
「嘿嘿嘿,普通啦。」
「一本一钱。」
「顾同学,老师讲,自己的功课要自己做,你没听过的吗?」
「二钱。」
「就算你给我报酬那也不行啊,我的字迹和你不一样,会被认出来的。」
「……三本一两!」
「成交!」
顾家老爷和夫人返家那日是个大晴天,满目银装素裹依旧,毕竟不那么冷,大伙儿松散惯了,随着两位大主子回归而忐忑的心情,也因此少许明朗了些。
顾时庸的扭伤并不严重,这时也已可自如走动,听闻父母已到了堂上,就带着忍冬过去问安。
老爷和夫人为处理乐州田宅的事离开,至少也已经有两个月,时庸却全没有久未见双亲的迫切神情,依然像平常一样,踩着吊儿郎当的脚步晃去二堂。
「孩儿拜见爹娘,一路辛苦了。」他跪下,忍冬也跟着跪。
「时庸起来吧,坐。」
忍冬抬眼看,说话和缓的中年男子眉眼倒也清俊,不过表情似乎有点忧郁。坐在他旁边的妇人容貌平常,一双丹凤眼特别的锋利有神,正朝他这边横扫而来。
忍冬看到她,不知为什么想起杀人不眨眼的残酷数学老师,立即怯怯地低下头。发了一会儿呆,心想,顾二少和他的爹娘一点儿不像。
「这孩子以前没见过?」
江叔简要禀报情由,对于时空之类无稽之谈自然掠过。顾夫人王氏点点头,又多看了忍冬几眼。
「功课做得怎么样了?」顾老爷学仁问时庸,神色和悦。
顾时庸露出「你终于问了」的表情,从忍冬手里拿过昨天才刚「完工」的功课,微倾身,双手递给父亲。
顾学仁一看就皱起眉头:「你的字,怎么还是老样子。」再往下翻,脸色慢慢变得好起来,「大有进步啊!夫人你看。」
王氏接过翻了几下,道:「这不是一个人的手笔吧,你找谁帮忙写了?」
「是我自己写的,多写多练,也就变好了。」顾时庸恬不知耻的回答,让忍冬一阵腹诽。
「是吗?」王氏柳眉一抬,对江叔道:「取笔墨来。」
顾时庸连忙阻止道:「我、我写太多字,手有些不适,改日再写给娘您看吧。」说着还装摸作样地用左手揉右手掌。
「好,那也由得你。这些文章,你且背几段来听听。」王氏口气中充满了不屑,忍冬甚至觉得有些敌意。
「老爷,您提个开头让他背。」
顾学仁有点不放心地看了眼儿子,念了最开头段的第一句。
时庸将这句复述好几遍,苦苦思索,半天没有接下句。
顾学仁又提示了第二句。顾时庸依然故我。
直到第一张纸念完,时庸仍然呈放空状态,瞠目不知所对。
顾学仁叹了口气,放下纸张。
「时庸,我不求你像大哥那样勤奋好学,至少也要稍稍有个样子吧。」
「孩儿不孝。」顾时庸低头,双手紧紧捉着膝盖上的布料,看起来既诚恳又羞愧,忍冬明知他多半装假,都有点被他感动。
王氏却冷冷地道:「你每次除了这句话、这副样子,难道就没有别的说辞?在外头花天酒地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多尽点孝道?」
顾时庸起身,跪在双亲面前,磕头,木然地再说一遍:「孩儿不孝。」
王氏怒极,从座位上站起,走到他面前。「你根本没有任何反省,装样子给我看有什么用?别以为我真不敢教训你!江叔,拿家法来!」
江叔迟疑,被王氏瞪了一眼,只得领命下去,没多久就取了一条碗口粗的红漆棍子来。
王氏叫家丁将儿子按倒在地,道:「我现在要打你,你服不服?」
顾时庸仿佛上了发条一般,机械重复着同一句话:「孩儿不孝。」
顾学仁看妻子这回要动真格,赶紧劝道:「夫人,时庸已经知道错了,你就别——」
「老爷,这孩子被我们惯坏了,放着正经书不念就算了,小小年纪就学人喝花酒宿青楼,我们才走了两个月,竟然挥霍掉上千两银子,再不教训,难道您要眼睁睁看顾家败在他手里吗?」
「可是、可是他——」
「我知道,他不是我的孩子,咱们一向不敢打不敢骂,管教起来越发吃力。这回我想通了,但教他叫我一声娘,我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堕落下去。江叔,家法伺候。」
江叔拿着棍子,担心地看向伏趴在地上面无表情的二少爷,犹豫不决。
「好,你下不了手,我换别人。」王氏吩咐另一名家仆,从江叔手里接过棍子。
顾时庸的外裤与棉裤都被扒下,只剩下贴身衣物,地板冰冷,忍冬看他强撑着面无表情,方才看他挨骂时那点幸灾乐祸的心情,早已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