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中的乘客————涂沐

作者:涂沐  录入:08-31

 

我拍了拍她的脑袋,恼火地说:“你是不是吃错了药。” 

她轻轻地推开我,忧伤地从房间里溜出去,手里紧紧地抓着那本 Wuthering Heights 表情苍白如纸;我实在不明白现在的小女孩的心理,她这么反常一定是看小说看的,那本书一定非常的言情,大规模地杀伤了小华天真幼稚的神经。她上一次这么的激动就是发生在还珠格格续集播出的时候,她看和我妈妈一起看见周杰和林心如深情拥抱一起唱你是风儿我是沙的那个片段。她和我妈哭成了泪人儿,我下班回家看见她们那个样子,真的以为是我爸死了。 

 

我听见外面的雨声小了,就打开窗子吹风;郊区的空气比家里好十倍。 

“你又在梦里看见他了对么?”一个幽幽怨怨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吓了一大跳,回头就破口大骂:“你要死啊,深更半夜的,说话都不打招呼的么?” 

 

楚宁手里捧着一根红蜡烛,脸色恐怖地站我的身后,我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似乎刚洗了澡,头发湿湿的,身上也没有那股洋骚味了。红红的烛光看起来很暖和,在这寂静的微微有风的夜晚里,好像是一朵在他手上飘摇的闪烁的小花。 

 

“小林,你知道么,我最近考虑回美国去。” 

我摇了摇手,不耐烦地说:“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去吧。” 

他低下了头,掏了掏口袋,那出一个东西放在我面前,喉咙哑了一下,“你还记得它么?” 

烛光中在他手上拉下来的是一块手表,银白的表壳,光洁的表面,上面的指针停掉了,指向某一个被遗忘的时刻。这块表我认得,这是我花了很多钱买下来,最后不知道去向的那块手表,我瞪着楚宁,有点心虚地说:“……这是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发觉了我的慌乱,眯着眼睛盯着我说:“……你真的想不起来,还是你不愿意面对它呢。” 

我痛苦地摇摇头。 

“直到今天上午之前,我还一直以为你是在装疯卖傻,你在隐藏你的感情和过去……可是你醒来之后你说你梦见有人在公车上请你吃面的事情,我想了一下午才想通,看来你是真忘了,如果你还记得你和他的事情,你是不可能在我们面前,尤其是小华面前说这个的。呵呵,我很开心,我希望你能真的忘了……” 

 

夜风凛凛,潮湿的空气迎面而来,天空似乎很委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要哭了。 

“我想啊想啊,我不想让你再回想起来,可是如果你真的全部忘记真相的话,我可能一辈子要停留在这个位置上,你会永远地憎恨我,我不愿意扮演这样的角色,不愿意再扮演这样的角色了。这是你的东西,你拿回去吧。”他说完把表塞到我的手上,他力气很大,把我的手都抓疼了。 

 

我看着楚宁那种悲惨欲绝的表情,背后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这种表情是我认识他二十几年都没见过的,幽暗的火光中显得那么恐怖,我哆哆唆唆地把那块手表又推回给他,“楚宁,你真想要这块手表,你就拿着吧,我不和你计较还不行么……你不用这样,怪吓人的。” 
 

 


就在这个时候更恐怖的事情出现了,窗外面的走廊不远处传来一声声凄厉的声音,寒冷干涩就像是人的指甲在铁皮上凶狠地抓着挠着,小华终于开始吹她的笛子了,目前为止除,在地球上,还没有除了我妈妈之外的第二个人能听得出她吹的是什么调子。 

 

“你以为我不想要这块手表么?”他把头缩起来,握着那块表,像握着炸弹。 

“没问题,你拿去好了。”我慌张地望着外面,黑夜里小华的笛声犹如一只无形的恶魔在天空飞翔,我担心再过一会儿们村民们会拿着火把和大刀来围攻这里。 

 

“他临走的时候,拜托我两件事,求我无论如何也要做到。” 

“谁?”我心不在焉地敷衍着。 

“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我把这块手表还给你。” 

“啊?谁?我把这块表送给谁了?”这句话我听出了古怪。 

楚宁看着我的脸,有点绝望,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半天没说话。小华挣命地吹着那根天诛地灭的笛子,我不用看也可以想象她现在猪肝一样的脸,这声音忽高忽低,犹如一个膀胱功能失常的病人在努力运气尿尿,可是怎么也控制不好那无能的水流;而那无法识别的旋律中充满了愤怒和郁闷,如泣如诉地表达出一个最深度的便秘患者在早上起来蹲在黎明的马桶上急躁和无奈的情绪。我知道好像是网络上流传着一个什么黑色星期几的曲子,据说听了之后很多人都自杀了;我想小华倾情演绎的这首曲子,或者说声音, 

会让很多人听了之后去杀人。哪个国家的国防部们应该考虑吸收和研究一下小华,核武器,生化病毒,再加上小华的笛子演奏,人类文明的前途状况非常值得忧虑。亿万年后外星科学家来考察已经荒芜的地球,在地下掩埋的废墟上发现最后的人类文献,最后遍布血迹和泪痕的化石上悔恨万分地写着就是:人类发明了笛子,赵爱华用它灭绝了人类。 

 

“小林,你记得我们小的时候的很多事情,我听了之后……其实是很高兴的,你说了那么多,我只感觉到你是在意我的……我们小的时候发生了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不清,可是只有一件事情,我想我到死也不会忘。” 

 

楚宁是一个不善于修辞的人,从“像天上的星星一样”这句话就可见一斑。 

“我记得那是我们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也是这样一个下雨的夜晚。我爸爸出国考察了,我妈妈出去打牌,我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很饿,我想到我姥姥家这里找点吃的。可是我冒着雨走了很远,到我姥姥家来的时候,才想起我姥姥到乡下的舅舅那里去了。雨突然变大了,天上响着雷,我没地方躲,就坐在你们家楼洞里发呆,我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你回来的时候看见我,你虽然什么话也没对我说,可是在半个小时之后,我你拿出来一碗香喷喷的羊肉香菜馅饺子,在我最饿最冷的时候,你把你最爱吃的饺子递给了我……呵呵,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香的一碗饺子,你当时什么话都没说,笑着望着我……你知道么,不管后来我去了世界上什么地方,在我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我都会看见你那个时候的样子。那个时候年纪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想,直到我们读高中以后分开,我后来去美国留学,经过很多年以后,我终于发现我心里真实的想法,当我不顾一切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一切已经晚了,你已经爱上了别人了,而且他也非常爱你,你们两个人是我所见过最幸福的一对……我还能做什么?我只能站在好朋友的位置上,看你们两个人童话一样地存在着,直到,直到后来……” 

 

小华今天很可能是被雷劈到了,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疯狂地吹着。远处的村庄里的鸡听到了这刺激荷尔蒙分泌的声音,先是几只公鸡开始打鸣,然后很多母鸡也跟着聒躁起来,就在楚宁说完上面这些话之后,整个村子里的鸡都跟着叫了起来,以村南部的养鸡场为核心,全村的鸡开始了大和唱。鸡的叫声很快吵醒了狗,老黄狗大黑狗秃尾巴狗汪汪地吠着,在连天的鸡叫声中有力地配合着。 

 

我抓着脑袋,对楚宁的话做出补充和讲解: 

“啊,那个事儿我是记着的……可是和你想象的不一样。那天我出去玩回来,看见你被浇得像落汤鸡一样躲在门楼里,十有八九是想上我家蹭饭。我回家看见我妈包了饺子,心想这么好吃的东西当然不能让你占了便宜,于是我就没告诉他们你在门外。可是我又想馋一馋你,于是趁小华和我妈妈没注意,端了一碗,伸到你面前,想让你当时又是鼻涕又是泪的小脸更痛苦一点。可是我没想到,那么热的饺子,你竟然伸出满是泥的手就去抓,而且抓了就吃……一碗饺子都被你弄脏了,我当然只能丢给你了。你发现已经晚了,我爱上了别人?谁啊?”我向来是一个胸怀坦荡的人,我对楚宁直话直说,我对他诚实,也希望他能说明白在我身上倒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时候我们听见 Nike 的喊叫声:“不好啦,不好啦,村卫队和村长带着枪朝我们这里赶过来了……” 

然后更加出奇不意的是,小华的笛声停了,然后我听见她大喊一声:“赵爱林,我恨你!” 

再然后是韩诗倩和顾小盼的混合尖叫:“救命啊……有蟑螂——” 
 
 
 月 12 日 深蓝色的天空;骄傲的云 

 

经过两天一夜的风雨交加;我们一伙人终于可以按照原计划进山郊游了。或者说,只是按照原计划的一部分。再或者说,只是按照原计划的一小部分。其实楚宁和 Nike 是对我们这次进山游玩做了充分周详的安排的,他们俩原定了很多积极有趣的活动,例如爬山,渡河,摘野果,收集蝴蝶标本,山洞探险……这些看起来就很费力且华而不实的活动全部被我和其它三个女人否决,最后皆大欢喜一致通过的活动就是: 
BBQ 。 

换言之,就是生起一堆火,在上面烤我们喜欢吃的东西。 

夜里将全村都折腾的鸡犬不宁的小华,早上起来就没和我说什么话。 Nike 和顾小盼一路走在前面,楚宁和韩诗倩一路上鬼鬼祟祟地说着话,有的时候还用英语争论着什么。我百无聊赖地一路欣赏着狂风暴雨之后的荒山秃岭,多少有点质疑我作为一个人类生存的意义。最后好不容易到了Nike 事前描述的“湖光山色”,发现是一个大雨之后涨了水又被泥石流冲垮了半边护堤的大水塘,几株半死不活的小松树气息奄奄地互相搀扶在烈日下,高坡上有一面泥墙严严实实地不知道捂着一片不知道干什么的建筑,上面刷了八个大字:计划生育功在千秋。 

 

韩诗倩突然发作,大呼小叫地冲到前面的一个高高耸起的土包上,面朝前面一片野芦苇地深深地吞了一口气,不顾风吹得自己披头散发,深情地在那里念叨着。她的抒情能力一流,这种烂泥地她都能表现出如此激烈的热爱,估计她去了什么自然保护区分开腿直接就能生个孩子出来。 

 

晒了一上午,我们谁都死活不肯走了;最后就决定在这个小山上 BBQ ;顾小盼在山包旁边找到一快非常完整的方石, Nike 帮她堆在山包上,又在山包中央挖了一个很浅的小坑,小华和楚宁去周围捡柴火,去了半个小时,只捡回来一些湿淋淋的草杆和树枝,根本点不着;我对极其沮丧的女人们说,那本wuthering Heights 很厚,可以用来引火;结果她们都非常震怒地瞪了我一眼,争吵了半天之后,顾小盼羞答答地从包里拿出了一本大学英语六级词汇,她说这本书跟了她一年多了,每次拿出来看的时候给她唯一的感觉就是她是考不过去六级的。于是我让小华在旁边吹风,楚宁往坑里添柴火,我按照字母顺序一页页地撕着那本书用火机去引火,当我烧到 M 的时候,火坑里的火终于旺盛起来了。 

于是我们开心地围在那个土包的火坑旁边,拿出香蕉面包火腿还有鸡翅什么的开始烤。就在我们热情洋溢地 BBQ 的时候,旁边有路过的村民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盯着我们看。这些乡下人是无法理解这种野外烧烤的情趣的,我们谁也没理他们;一路的奔波和饥饿使我们吃得非常开心,一直吃得一嘴黑油周围全是黑烟,最后顾小盼很好奇地问了一句:“我们这个石桌下面好像有字呢?” 

 

“是不是我们运气好,挖到文物了?” Nike 伸着舌头说。 

“藏宝图?”小华也瞪大了眼睛。 

“还愣着干什么,快翻过来看看呀。”顾小盼把上面的残留物扫进了火坑里。 Nike迫不及待地和楚宁两个人把那个石块翻了过来,上面粘了很多泥,我用力地用手去擦,上面逐渐显露出来一些古色古香的字:“故显女比……什么意思啊?”我皱眉头念着。 

 

继续擦我们看清了,原来是:“故显妣王召弟之墓 . ” 

“这个字好奇怪啊,一个女加一个比什么意思呢?”我一边看一边慑服于中华文字的博大精深。韩诗倩一边用香气淡淡的纸巾擦着她的黑嘴,一边很是轻蔑地指教我:“这是一个妣字,是称呼死去的母亲,相对的就是考,古文里有一个成语叫如丧考妣,就是说像死了父母一样。” 

 

“韩姐,你真有学问啊。”顾小盼在一旁忙拍马屁。 

“问题是,这个看起来像是墓碑,那么这附近一定有古墓吧?” Nike 激动地说。 

我继续用手擦了擦那个墓碑,不太开心地说:“ 1998 年 5 月 17 日立,这个墓看起来不是很古啊,才五年多的样子。” 

小华也用剩下的六级英语词汇的书页擦了擦手,眼睛转了转说:“我觉得,与其说是墓,更像是坟……问题是,我们没有在周围看见坟啊?” 
 
 
 
  
 


我们都点点头,大家都举目四望,除了我们吃 BBQ 现在所坐的这个土包之外,周围基本是一片空旷的,左侧倒是一片黑松林,里面阴森恐怖的,什么也看不清。 

“算了,我们不说这些晦气的事情。前面有一片芦苇地,开了很多芦花呢……我不管你们了,我要去那里玩。”我抹抹嘴,从土包上跳了下来。 

 

走了一小段路,却发现这里原来别有洞天。苍白的芦花连成一片,在蓝天下寂寞地舒展着;我朝着白花深处走了一段,好像渐渐被淹没在柔软的泛着草香的海洋里。忽然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韩诗倩气喘呼呼地跟了上来,她一只手拎着裙子,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鞋子陷进湿地里。我没好意思说,你这大胸脯缠着我干什么,我又不会说洋文。 

 

“赵爱林,我可以和你谈谈么?”她的态度还算友好。 

我皱眉头,她马上补充:“嘿嘿……我不勉强你说英语的……你知道么,我其实是一家杂志社的编辑,我知道了你的事……我是说,你追楼的那件事情之后,一直对你现在的遭遇很好奇,我想了解一下的过去和现在的状况,写一篇报道——当然是在你允许的情况下——我会出采访费的,可以么?” 

 

我望着前面大朵大朵白白胖胖蓝天上的云,轻蔑地说:“你那是什么杂志啊,《千古奇观》还是《生理解剖》啊?” 

“呵呵,你这个人,真幽默——不是,是《城市风情》,看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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