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
「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开著车想著它……突然觉得快要燃烧起来了……全身的反应,都好剧烈……」
「是啊是啊……」
「每天都在一起还是老觉得不够,每当感觉到……它要睡觉的时候,我心头就会发慌……。即使这么近,我还是,好舍不得……可是,更加舍不得它不睡……」
「是啊是啊……」
都认为自己哪有对方那么变态的两个人,进行著毫无异议的对话。
「小希,你觉得明小姐怎么样?」
才刚坐上车,妈妈就这样问。
「「明小姐」?」
「……你刚刚都没在听他们家姓什么吗?」
「忘记了。」
「总之!你等一下就打电话给她,谢谢人家!」
「我没有她的电话。」
「哈哈!我是你妈!」变出一张纸条:「我有!」
这样也好。回到家後符希照办,联络猫小姐。「抱歉打扰了,我是——」
「同先——噢我是说符先生吗?」
「呃是。是这样的,我们好像忘记讨论回答长辈们的方法——」
「串供哦?其实不用太烦恼啦,反正就是让老人家出来玩玩有个活动嘛,我都是直接跟爸妈讲真话。」
「吭,讲真话?」
「对啊。我每次都老实跟他们说,我已经有汪汪了,不要再找别的。不管多少次,他们都当我是用开玩笑的语气委婉表示看不上,也就没事了。」
「……」
原来如此……讲真话,反而不会被当真……
想到一半,话筒里忽然传来遥远却仍然听得出是咆哮的两个声音:
叫小乖不要接他的电话!
你到底是想要小乖嫁出去还是想要小乖嫁不出去啊!
要嫁也不能家这种!那个符宙根本没安好心眼,介绍这种人,还学者咧!小乖那么聪明,创意工作的呢!怎么可以跟个白痴去饿死啊?小甜那一个再怎么样好歹还满机灵的,我也放心把女儿的一辈子交给他,那这个呢?人若呆,看面就知!
你不要联合次要敌人打击主要敌人了,上回小甜带回来,你嫌人家嫌到连筷子的拿法都有意见!
「真抱歉让你听到这些,我爸……我爸呃、没恶意的,没恶意!」
没恶意,如果子弹能经过电话线射过来,我现在已经死得透明又通风了。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我自己也常常这样觉得。」
「哈、哈哈、呃、呃……啊、来,汪汪!跟符先生打声招呼!」
——听到那个「招呼」,符希终於明白。叫声像是「汪汪」的猫,天底下还是存在的。
时间一到,符希被五点驱动,坐立不安想赶快上山。这个季节已经买不到了,「爸,家里……还有芒果吗?」
「有有有!你这几个月没空回来,我把它们都收起来,买了一个冶冻冰箱!」惊喜的人却反而是爸爸。搬出满柜的冷冻芒果兴高采烈,「来,多挑几个!」
这个有一面红得夺目,可是反面却绿了点;这一个整体都橙红了,却都没那么深,该要怎么选呢,切好之後红的给他,这也是一个办法……还是这一个?拿在左右手仔细比较,有时看起来这个好些,有时候看起来那个好些……
「这个好、这个好!」
爸爸举著一个递过来:
「全部里面就是这个最好,我挑起来做了记号才冰的;还有这个算是第二,但是这一个也不错,那时比了很久,因为这边有一小块绿所以我还是决定把它排到第三;反正你都拿去,还有这两个,第四和第五,也还可以……」
「……爸。」
曾经把符希珍藏的布边为了「男生不要玩这个!」全部丢掉,以为永远不会彼此了解的爸爸。一瞬间忽然懂了。
常常吃不完的补品,不想要的相亲。
比给自己的更加严厉,担心任何一点点的瑕疵,全心全意投入努力,自己的事永远不会达到的投入努力。
——就跟,我对他的心情一样……
说不出多么惭愧,符希伸臂抱住。「爸……谢谢你,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呆住,然後,「你在说什么啊……」
爸爸逃走了。
「哈哈,」妈妈看著大笑:「太妙了,小希你什么时候学的,忽然来这么一手,你爸落荒而逃——」
「妈,我爱你。」
「……」妈妈盯著符希看了半晌,上前拉住手,一脸严肃低声问。「小希,你要老实告诉妈妈。你是不是在外面——」
妈妈常常声称了解我,没想到竟然真的这么了解,「我——」
「——那是真的喽……你在外面,有孩子!!」
了解——「啊?!」
「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今天忽然这样说——人家都讲「养儿方知父母恩」,一定是你在外面有孩子,才突然间了解我们做父母的心情——」
等一下、什么、不、「不是!」
「没关系,你不要怕,妈妈不会生气,人家讲「老实不客气」,有时候老实的人不会想反而铸下大错,妈妈知道你太单纯了。你爸爸起先会駡,可是你是他儿子啊,他当然还是会疼你……你就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喜事也该赶快办一办,给对方母子一个交代呀——」
「妈——!」
符希回到山上,见到了他。视线相接时,他忽然绽出一朵微笑。
看著那样的灿烂无比,符希第一次敢这么想。原来他见到我也会高兴,那绝不可能是客气或拒绝的笑法了。
九、「忱」
「这几天,你过得好吗?」
「今天很高兴。」符希看着,绢一边舀起芒果一边说:「那你呢?你特地回家去……嗯、「乡钦」……结果怎么样?」
「啊、」呆了一下:「没结果,对方的父亲嫌我太笨。」
绢顿下汤匙,怒形于色。「好过分,你那么聪明。」
「啊、真的吗、你说真的吗?」
织品展览馆的第一件馆藏,符希小心选了一个上下各楼层都不带一扇门窗过道的墙面位置,凝视以前就常常怔怔凝视的那面白虎帘。
自从晓得了含义,在村子里走时,一幅幅森牙虎纹都凛凛然捍卫著喜爱自我的每一个个人,乌黑龟蛇湿淋淋黏稠稠没顶在幸福里沉浸嬉游深不见底,麒鳞满身毛茸茸来打滚吧来打滚吧,火红的凤羽炽烈,一根一根张扬焦赤活像要把自己和对方煮沸、燃烧到不剩任何东西为止。
而青龙……
慢慢舒开白虎帘,符希对它自语。「……如果……我继续让你守在我的房门,你就会继续保护我安全而愉快吧……可是我……」
符希伸手,把白虎帘挂起。
留在展览馆里。
算好织纹的经线奇偶,符希用分线棒细细分开,原来他见到我并不讨厌,穿过一条丝。打紧纬线,上下交错而过,他的欢容每天都要想起好几遍,包括睡觉做梦的话算起来也许超过了没想的时间,再度穿过丝绪,细细密密。
「你这回织什么,颜色真鲜艳,挂起来的效果一定夺目。」
啊、陡然抬头,「学姊。」
「……你自己一个人,在那里一直笑一直笑什么呀!」
「笑、唔、」定了定神,「我、我笑了吗?」
「怎么没笑,」似乎已经要当场找面镜子送过来:「笑成这样了还问笑了吗!」
从华团背後冒出来,冯学弟连科带白唱作俱佳地说:「真的,是真的,学长你看你看,你就像这样坐在织布机前,右手像这样~~拿著梭子,左手像这样~~按著线,然後一边动手~~一边傻笑~~」
「我、我、我——我,我这回织的不是展品,是我自己要穿的。」
华团眼睛瞪得一大一小:「你「自己要穿的」——」
冯周演到一个段落,手都还没放下,夸张的笑容却转为严肃蹙眉:「学长,你没有搞错,」
华团重重点头:「就是嘛,你看连学弟都知道,你有没有搞错———
仍然是在冯周脸上少见的认真神情,「这么花俏的颜色,学长你上台唱戏哦?」
「——什、」学姊头点了一半,登时转头瞪向学弟、「不是这个问题吧!」
「唱戏、」符希看著刚刚还正上演模仿秀的学弟一身桃红色的衬衫,我这还不过就是春天新芽的翠绿,而且裹在层层冻土的最里头,「你有立场说我吗——」
双手依然摆著织布的姿态悬在半空,「什么立场,学长你看你这件——」
「够了你们两个、」华团一脸忍无可忍:「不是这个问题!」转向符希:「织品展览馆再过九个月就要开幕,我还以为你在准备展品,怎么会是「织给自己穿的」呢?」
「哦,我的计画是——」
「我倒觉得很有道理呀学姊,」冯周插进来:「民族织品展览馆的人员制服是民族服装,构想实在不错,只是不要用这么亮的颜色,学长我建议萤光粉红你看怎么样——」
「你先不要讲话!」忍无可忍转成了一脸头痛,望向符希:「你到底规划得怎么样?」
「嗯,学姊上次强调和民众互动、让参观者参与的部份,我构思了一个常驻性的活动。层云的衣纹连缀起来可以形成意涵,因此,依照参与民众想要传达的句子,将层云的衣纹组成层叠的手帕、丝巾等小型织品,让他们赠给对方,表达心意。选用小型织品,是因为形状带有情书的指涉,也是因为大型的怀衣会比较耗时费工,著重在体验著衣的出租服务。当然如果民众不嫌昂贵和久候,愿意订做怀衣或者门帘,那也没有问题,」眼角瞥见学弟,匆匆补了一句:「我、我身上穿的也可作为示范……」
「唔,这个想法倒是可行,自己多赚一些营运的经费,对众香赞助者说话就能比较大声……」陷入沈思,「那其他的部份呢?」
「哦,研究的部份还是我原来的题目啊,「意符与意旨——层云族衣纹的符号学初探》——」
「我是指展览。」
递上一本计画书,「这部份已经写好了。」
「嗯……」学姊看完,沉思著说。「这个意思就是,全国各民族各有一件代表作,璃州各民族增加到两件,世界知名的民族织品也是一件,主要的两间专题展览室都聚焦在层云和众香?」
「是,我认为这是相当合理的。」
「怎么会合理呢!现在是民族织品展览馆,又不是层云纺织文化保存馆——」
「本馆的规模不大、经费有限,驻馆人员更只有我一人。以我的专长为主干,是最务实而且能发挥到最大功效的。如果要勉强去做其他的民族,也不可能有多少深度可言——」
「展览跟做研究不一样,广度有时比深度更重要,事实上超过某个程度的深度反而收不到展览的效果——」
「深度低过某个程度,就比没有还要糟。」
「那你就要想办法弄到深度够的呀!只靠层云,我们要怎么把众香比下去呢?我们明明有那么多出色的织品,为什么不能全部拿出来拚一拚?」
「我们……」现出了迷惑的神情,符希开口:「为什么……要把众香比下去呢?」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难道你不懂!」
「我不懂。」
「……好吧,你不懂就算了。」华团深深吸一口气,向著自己的学弟:「你把失传的技术发展回来,太好了,但你应该把这技术转栘,比如说……「层云民族纺织行销班」,怎么会是你自己负责动手呢?你应该把动手的时间,拿来做其他部落的研究呀!」
「我可以开班,没有问题。但关於研究其他的部落,就有困难。驻馆人员只有我一个,我一离开就得闭馆。就算我有时间,也不可能做离馆遥远的工作啊。何况,」同样吸了一口气,缓缓摇头:「我想我不会再去其他部落,已经找到我想一辈子研究的题目了……」
「那你就好好地把层云族研究清楚!上回跟你说那个女性遗民——」
「学姊!不该讲的事情,就不要讲了!!」
讲到一半自己也停顿、讲不下去咬住下唇。「……无论如何,你能做的事情很多。怎么会是亲手做这种例行常规、每天重复的低阶工作呢!」
「不是每天重复。」不明原因地平静,「每一幅作品,都是新的,是创作,是不同的方法,是不断的深入锻炼。只有经过这种逐渐浸渍的过程,才能真正了解层云族。对於认识一个文化,我们都学过那句名言:「谢绝只是来随便看一次的人」。速成的方法,始终只是表面而已——」
「要真坦白地说,让参观者「来随便看一次」就对一个题目速成地得到概念,根本就是展览的责任之一!」
「但筹划展览的人本身如果只求速成,反而办不出「能让参观者看一次就速成得到概念」的展览。猎奇心态除了「奇」还看得到什么呢?——而且是,自己的奇。」
「你根本就是偷懒、贪图轻松的生活,太没有责任感了!!多少人在栽培你,你知道?!从小到大,你都是读公立学校吧,民脂民膏供你读书!博物馆的薪水,都是国家拨下来的预算,民脂民膏聘你工作!你的学问你的工作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的,你知道吗!!太不长进了,我出生入死,你净待在那么文明的地方——」
忽然沉默,定定地看著她。
「……学姊去的地方的确部很危险。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比较安全——」
转身离去时,是眼眶有泪吗,抛下低哑声音匆匆但清楚。
「真心,是一场冒险。」
「符——希——!!」
「学姊!」学弟赶忙抢上一步,塞了一把椅子让她正好坐下来。双臂从椅背后面松松笼着,离着几公分的耳际说。「学姐,不要生气,你也知道学长是个笨蛋,什么脉络,什么场合,他是不懂的。他一定只是最近常想这件事所以很顺地把思考已久的结论说出来,他不是针对……不是在指任何事。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学姐!」
「……我知道。」直勾勾瞪着门口胸口起伏,或许过了有一分钟,才说。「是我自己心虚。」
——好像越说越糟,看来我也是个笨蛋,心里想的事情,终究是难以长久地瞒住……轻轻在脑海中叹了一声,冯周开口。「学姊。」换起一个微笑,「前天廖学长说,歌族的春信祭开始了。反正是周末,我们上山去玩玩,散散心好不好?真的是去玩,不是工作,」迅速跟上了一句注解:
「事实上也不可能工作。歌族已经是廖学长研究室的主题了,反正不能抢的。」
春信祭是歌族最重要的祭典,祷词是即兴的歌谣,祭仪是盛开的茶花。
不是艳丽的山茶,细小花朵生产茶叶的茶树。
一般民族的狂欢节多在冬天,因为无法工作,天气寒冷又便於杀猪宰牛下至腐坏,神明也就知情识趣地配合生辰了。然而产茶的丘陵气候温和,产茶的人家冬有冬茶、春有春茶,还要采籽榨油,一年四季都有工作;只在这冬末春初的短短几天,不被利用的茶花开放的时节,拿下遮没大半张脸面的头巾,用采茶采得粗糙的手指理好妆容鬓角,展一展隔著山头工作时练出来的嘹亮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