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声音低细:「我的名字应该念作「绚」。」
「念作——」
「绚。」折一截方才砍乾净堆在一旁的树枝,在地上写层云文字给符希看:「还是写作「绢」,但在成年礼里,我得到一个新的读音,「绚」……从此,也要加上「绚」的意思。」
「这、这——」这就是,就是文献里提而未详,复杂多变的语文——「所以,「绢」是一个……破音字,也可以作「绚」解释?」
「只有我是。「绢」平常不会发「绚」这个音、也不会是「绚」的意思。」
竟然,竟然会是这样——
「所以你是……」巧笑债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进一步绘了画的绢……?」
「没想到你猜得出。」那脸上却没有惊异之色。微微一笑,「成年人不能只有先天赐予的天赋,必须自己创造新的美好,才有资格说是成人。原本绸的念法会是「绣」,锦心绣口……不过,她没有参加。」仍然抚著墓碑,许久缓缓开口。「远长辈的名字,其实写作「辕」。」
望向碑上的刻字,符希不知道心头什么滋味。「什么情况下……会用正式的读音?」
「特别的事……」依然低头朝着墓碑:「和特别的人。」
「……」特别的?人——
绢抬头看来。知道我真正的名字,你……不高兴吗……
「……打扫完了,我、我……们,回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空茫茫的。明明刚刚得知珍贵的资料,从来没有学者记录过的——想要离开这个墓园,但也不想回到那个人留下的小楼。
到底是为什么,符希自己也不明白。
第二天他的衣领仍是,今天天气很好。
还是必须住进那个人留下的楼里。客随主便,当初是自己说哪一幢都可以,岂能因为一点小原因说搬就搬。
何况,符希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小原因」。
夜里直挺挺地躺著,不再充满兴趣在房中四下观察。可是睁著眼睛,又有另一种冲动想要翻箱倒柜把每个角落都查清楚,一寸一寸。倒是平常必须压抑好奇的成人房,符希不想再看。即使瞥见都会避开啊……我是怎么了呢……
而他仍然是说,今天天气很好。
「早安,绢。」
听见这句话,他紧抿双唇。不知多久之後深深吸气,「早,符希博士。」
……虽然刻意小心不要用到,他,他还是想起了吗,坟里他的那个……「特别的人」……「啊,你准备好了吗?我们出发吧。」
——直到已经开到半山腰才想起,我吃不下早餐,他也吃不下吗?
「今天起得很早,下山之後,先吃东西吧……」终於望了过去,他正看著:「你想,」果然男人还是对科技产品有兴趣,「开车?要不要试试看,我可以,」我也可以,「教你——」
「你专心开车。要是翻到崖底下,别人还以为是殉——还以为是谋杀案。」
「」怎么可能,「谋杀案怎么会一起死掉。」
「……本来,本来以为可以脱身,逃不走一起死掉。」
虽然他说要专心开车,视线还是转了过去:「……层云族号称不用钥匙的文化,也有谋杀案吗?」说完摇了摇头,自己作答。「人不一定会想偷东西,但有时候难免会想杀人的。」
「……你想杀谁?」
我——「「我不要告诉你」。」
「……」深深吸了口气:「我倒不曾想要杀人。别人都跟我没有关系。没有杀的必要。」
「……我真羡慕你。」不承认也不行,「辕先生把你教得真好。一丝缺点也没有。」
「不好。」说是这么说,刚刚严肃紧绷的神情还是松动许多。「虽然他确实是个好师父。」
提到那个人就会笑了。「那你到底要不要学开车。」
「……你要教我?」
我也、
「我也可以教你啊!」
「这一栋是展示区第三大楼,我平常不在这里工作,不过热带雨——」
先生,你的衣服好漂亮哦。
谢谢。
「热带雨林联展是在这里。本馆人员不用门票,我去那里买一张给你——」
先生,你的头发好长,留多久了?会不会很难整理啊?
不会。
「一进去先是地质区,然後是生态——」
先生,你的衣服好特别唷!
是吗。
「生态区里面是动物区和植物区,我工作的民族学区在更里——」
先生,你的发质真好,是怎么保养的啊?
没有。
「这边展示了热带雨林区的三十二种民族,因为交通不便,所以部落之间不相往来——」
先生,这是哪一族的衣服啊,你是博物馆的展示模特儿吗?
……不是。
「每一个部落都自成一个民族——」
大哥哥,我可不可以摸一下你的头发——
「干什么!!」
「符希、符希、你干什么?快放手,还是个孩子。」
啊。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正拉着自己的手臂,从一个吓哭的小女孩手腕上放开来。前面一个少妇应该是女孩的妈妈,嘴上说著「赶快向大哥哥道歉,怎么可以随便摸人家,没礼貌!」可是满眼激愤快要射穿自己。
「对不起,你没受伤……吧?」
少妇抢上前迅速把女孩抱走,「妈妈他扭我的手他扭我的手啦」的哭声一路远去。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啊、还好今天没有把识别证佩出来,应该……比较下至於连累博物馆吧……
「……我看你前一分钟还好好的,忽然间就……」无意义地挥了一下手,「……我们族里……虽然唯一可以使用暴力的时候就是对付性骚扰,可是…那只是个小孩啊,没办法为自己行为负责的……」
「对不起,反而让你困扰了。」顿了一下才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
他也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微笑说。 「你不是要跟我说你加班做的事情吗。」
思,对,「这,这个是贝族,特色是……绞染,」不拿著资料看的时候,唯一记得清楚的只有织品:「江族的糊染……镞族的缝染……这种褪染法,是明族的独创;土族和坤族都是蜡染,技法十分类似,是两族同出一源的证据之一……那边是圣族和誉族,他们也是系出同源,有互相袭击猎头的传统。所以我建议要隔开一个成人专区,华学姊因此很不高兴,一直说又不是色情——啊、好像过不去。」
猎头族专区吵杂喧天——不只是战鼓背景音乐,还有好几十只麦克风的问答。闪光灯闪个不停,这样可以吗,华学姊的宝贝展品,要不要去制止——
仔细一看,站在中间高处接受访问的,长得就有点像她。
「我们不要去凑热闹,先看别的吧。」
等到敌军全部散去,大将军意气风发朝这边走来,已经是一小时之後的事了。难怪一眼认不出来,华学姊今日治装端严妆容丰瞻,仍然保有平时的干练却又华丽许多,果然是穿了战袍上阵啊。
「绢先生!」
睁大已经勾描得很大了的眼睛盯著绢瞧,不知道算不算打了招呼,华学姊转头往这儿望过来,符希从来没见她用这样嘉奖的眼神看著自己:
「不错嘛,竟然能把层云族的最後一人请进我们博物馆!!我对你刮目相看!这就是你最近迟到早退——」
符希低声喃喃:「没有早退。」
「——忙出来的成绩吗?我错怪你了,原来你是用私人的时间从事公务!所以说你还是有工作的自觉嘛,好,好,太好了!我向你道歉,你这样努力,我一定找个机会,提出下一次用层云族当展览主题!」
看看华学姊,又看向绢。「我……」
顺著符希的视线,华学姊转向绢:「绢先生,真是蓬摹生辉。您看一下这个展览场地,应该还不坏吧?哪里不满意,尽管告诉我们。啊,」嫣然一笑,脸上竟然微微红晕发光:「这里头是圣族誉族专区,我带了些小东西回来还满有意思,您有兴趣我为您介——」
「华团博士!」符希还不太认识的一个行政人员赶来,气喘吁吁:「有个记者跟我们说决定誊版面再一篇专访,你能不能——」
「可以可以!」转回对绢:「不好意思,我有点儿事,请符希跟您介绍!」眼角朝学弟扫去:「你好奸导览,不要粗枝大叶哦、嗯还有,寅十四号和末七号一定要特别解说!我先走……啊、绢先生,我先失陪,您慢慢参观!」
看著学姊台风般一路卷过去,符希乾笑两声:「哈哈、其实我……其实我根本不记得寅十四和未七号展品是什么……。」
慢慢浮上一个浅笑,绢说。「不要紧。」
「……绢?」
「那么,」仍然微笑,九重宽袖朝著专区轻摆:「请符希博士导览。」
站在缩小人头摆放的柜前时,绢只是默默看著。符希注视,那是好奇的观看吗,那是恐惧的观看吗,还是……穿越了透明的玻璃板和不透明的墙板,根本就没有观看著什么?
「绢,你……」小心翼翼发问:「讨厌这些吗?」
微微一笑,「有什么喜欢讨厌,人死了不都差不多。」
对哦,他曾经亲手为许多人,举行过葬礼……这么地年轻就经历过,刚刚进入成年专区时我看见证件,还稍稍吃了一惊……
那么为什么不说话?
一直不说话……是生气我带他来参观展览,却反而让他变成被参观的活生生展览品吗?
一直不说话……是气我行动没有分寸,反而更加让他难堪吗?
一直不说话——啊、陡然顿住。望向柜里干缩人头半睁闭的双眼,难道……难道他觉得……觉得我……觉得我想把他……做成这样?!
「不是,不是的!」符希想说。
可是,绢没有说。
没有质疑,就没有解释——符希不知道,究竟自己希望绢说出来、还是希望他不说。
「虽然我是个盗墓贼……」只能在唇间低声,「却绝不想要你进坟墓。何况——一」
何况,坟墓里还有那个人。
符希一直很高兴进了这一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竟然还能拿钱,天下再没更便宜的买卖了。可是现在……
以前大一必修的外文教授曾经感叹,绝对不要主修外文,就跟没有专长一样:主修数学的人学得再差,跟别人一比绝对也算数学好的;但是主修外文,那一国土生土长的人,随便一个都把你比下去啊。当初听听就算,现在才想到,我好像也是这样。
我有什么可以教你呢?我的「专长」其实都是你的专长,我会的都是你会的。更不要说胜过坟墓里的那个人了。结果到了最後,我拿得出来的就只剩下开车了吗?
二十年寒窗——虽然符希晓得自己实在不算怎么苦读——换来如此结果,「早知道不如扎扎实实学个手艺,说不定你还可能会感兴趣……」
「……两位、喂!我说两位仁兄!你们到底有没有听到!」
哇啊。和绢一起醒觉回过身来,逼近眼前的是一对小情侣。大男孩的音量已经放到很粗:
「请问你们看完了吗?你们站在这个柜前已经超过二十分钟了,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在看。这柜是一定要参观的,很多很多人在等耶!你们能不能栘驾到下一个展品?我的、我的女朋友——」
说出这五个字,大男孩的两眼放光双颊红热甚至让符希想起方才讲著自己功勋的华学姊,战栗般的欢喜,简直像说出来的不是人类语汇、而是一个魔咒:
「我的女朋友……我的女朋友要看。」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
硬著头皮穿过左右侧目的人群,绢的衣服头发更加重了侧目的程度。搞不好比看乾缩人头的观众更多,还是尽快脱离这里……「我们、啊,」逃出现场想要赶快找个什么话题来说时才终於想起,明明是自己说要先吃早餐,却在他答应要学开车之後满心沉浸著,完全动不了脑筋地沿著习惯的路直直到了博物馆:「我们,到现在都还没吃……嗯,去、去餐厅吧。」
第一次带了尴尬的神情:
「……嗯,好,好啊。」
好啊……听你一直喃喃自语,还想著是下是要向我解释些什么;却原来……原来,只是饿了吗……
朝附设餐厅走去,听见背後的成人专区隐隐再度传来相同的抗议声:喂、你们两个也是,占著那么久,也不像是在参观到底是在干什么,要呆呆地笑站在哪里下部一样,不会去那边墙角啊?赶快、赶快换人了啦——
「……唔,」看他吃来面无表情一本正经,符希心中忐忑。连自己也贪下知味,实在不该拿食物来当请他下山的理由;可是、可是实在找不到其他东西能当藉口了啊……「你,你觉得……」不敢问出好吃吗三个字,「你觉得……怎么样?」
端端严严放下筷子,他略略侧头沉思。
符希无比沮丧。「我们的食物不好吃——」
「不是。」摇摇头,他说:「这种蔬菜……不苦,却也不辣,很……很奇特。」
不苦、不辣、很奇特?符希全然想不起吃了什么,低头一看:
小白菜。
小白菜也能叫作很奇特,蔬菜不苦不辣不是很正常吗?——忽然顿住。我始终认为山上该是蔬菜的天堂,却从来没仔细想过。越是好吃的蔬菜,昆虫也越爱吃,尤以十字花科为最;稍不留心,小白菜一夜之间便只剩叶梗叶脉。专业的农人是依靠细心种植、各种设施,费尽手段和虫对抗,才养得出甘甜的蔬菜:倘若只是采集,难免都是带了苦味辣味,昆虫不吃的才留给人类。我还一直以为他是喜欢芥菜、苦瓜,没想到是不得已!
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符希忽然说不出的疼痛,比自己吃不到还要难过。冲口而出:
「你喜欢小白菜,我每天带三斤上山给你!」
——看到他微微一笑的那一刻,符希觉得,小白菜真的是天下最好的东西。
上山的路上果然转进市场里,提了足以塞满整个行李箱的小白菜(还加上一把葱,卖菜的婆婆坚持要送给绢的——虽然如此,符希还是不太喜欢她)。走近小楼时,符希回想今日喜怒无常、突哀突乐,实在不了解自己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的情绪怎么会这么不稳定呢。」
看着楼顶他特地为自己锯了的树掩映夕日霞光,符希想。清晨出发时无比烦躁的心情,现在已经完全无法体会了:
「世界上高兴的事,还是比较多的。」
——然而是,快要睡去的时候忽然想到,也许他是为了不要压垮那个人遗留下来的小楼。
「如果他是为了我,我住哪幢都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