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讶然地看着桌子上的两块灵位,相似的字迹,想必都是武天思所书。若不是自己太心急,看到第一层就心灰意冷,也不会产生这么大的误会。
想到这,他的脸上顿时感觉一阵火辣。
“呵呵,为什么脸会这么红?”
借着月光,武天思看到他通红的脸,竟然放下大将军的威严,如同一个痞子般调笑道。
“难道——你先前那么生气,是因为吃醋?”
“做梦!我是担心你别有所图,害了谷里的其他人!”他急急地否认,却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我已经亏欠过你一次,又怎么会再次辜负?”武天思无奈地笑,拉过还在别扭的他,紧紧地抱在怀中,“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为我做的,为我牺牲的,我都看在眼里。”
“哼……”他低声闷哼,把自己的脸埋在对方的怀中,以掩饰脸上的红晕。
“曾经,我并不明白,两个男人之间,怎么可能会产生欲望一样的感情……”大手轻轻安抚着怀中柔顺的黑发,武天思轻轻地说道,不意外地察觉到怀中人的僵硬,“但是,在那一夜之后,我发现只要看到与你体型相似的,就回忆起和你在一起时的感觉……在刑场上,看到你抱着你父亲的头颅远去,我却生出一种你再也不会回来的感觉。明明主动请缨,就是希望,能够再看你一眼……”
“直到你再次出现,就这样出现在门前,出现在你以前的家门口,却对我冷漠得宛如路人,我发现,被你忽视的心痛,远大于重逢的喜悦。当初的我,为了圣上,不能有儿女私情;为了家族,不能不履行传宗接代的职责。而现在,武家也后继有人,圣上也大权在握。所以,即便是在这里和你度过一生,不见外人,我也无怨无悔。”
他讶然地抬头,一脸难以置信地伸手探探对方的额头:“没发烧啊……”
“发烧?”武天思愣愣地看着他奇怪的举动和奇怪的自言自语,然后很快反应过来,“你不相信我的话?七年,七年的时光,你到现在还是一点都不相信我?”
“相信?你让我怎么相信呢?”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当年,年轻的时候,我为你付出那么多,你都不屑;现在,你突然之间这样说,让我如何相信?”
当年风华正茂、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子的自己,即便是抛弃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远赴边关助他一臂之力,也不曾获得多少赞赏与正视,而如今没有风采、没有朝气,行将就木的自己,反而能够获得十多年前费心获不到的东西——他不相信,不相信如今这个死气沉沉的自己,竟然能够比当年风度翩翩的自己,更加具有魅力。
“当年的你,感情太纯,太浓,太激烈,激烈得让人难以置信。”武天思硬是伸手将他转开的脸扳了过来,“那个时候,朝中政局动荡,我作为圣上布下的暗棋,不能轻举妄动,更不能与刚正不阿的文尚书有什么牵连。所以,我不能、也无法回应你的感情。对不起,那时候,伤到了你……”
自他们回到绝情谷以来七年来的时光,这还是他们首次开诚布公的对谈。
他以为武天思对他,是愧疚,终有一天会离去,所以埋藏所有隐忧,只是私心地想多挽留一刻幸福的记忆。
而武天思以为,只要靠自己默默的行动,对方总会能够理解自己的意图。
“嘻嘻,两只闷葫芦,今天总算开窍了!”
窗外,传来嘻笑声。
“步信,你声音太响了。”另一个一本正经的声音响起。
“哎呀,我说萧你来得太晚了,精彩高潮刚过……”
“什么?唉,为什么每次我总是晚到一步!”懊恼不已的捶胸顿足声出来。
“迟到总比不到好。”
窗外,步信意味深长的声音远去,独留余音敲击着屋内人的心。
京城的桃花,开得没有谷里的红,却比谷里的艳。
五年前,我被那蛮横的八王爷折磨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结怨的起因很简单,八王爷听闻七年前皇宫宴请北蒙使者时我出彩的事迹后请我去他府上赴宴,而我拒绝了。
至今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我的鲜血给小小的密室里铺上一层红地毯的时候,武林那高大而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模糊的灯光中,我听到了他们杯酒交错的声音,看到了他们相谈言欢的情景,然后是武林道歉的眼神,和脸上剧烈的疼痛。
“公、公子?”
小范的声音,将我从过往的回忆中惊醒。
应我的要求,他称我为“公子”,而不再是“恩公”。
总觉得,恩公这个词,似乎是用来供奉的……
例如,那唯一的一次进入皇宫大殿,似乎就在某个昏暗的角落里,瞥见了供奉千年不死老妖怪的“恩公”牌……
“什么事?”
我抬头,却听到窗外喧哗的声音。
“是武林大将军自南方赈灾归来……”
小范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
“哦。”
我点点头,然后起身走到窗前,临街的视野里,是万人空巷的夹道欢迎。而在代表的官员里,有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八王爷朱凛迟。
原来,他还没死……
也对,若是这个当今皇帝唯一的弟弟死了,我又岂能活到现在?
真可惜,当初那一刀应该再准一点的。
目光不由落在了被黑纱手套所掩饰的右手上,现在的我,已经习惯了左手,但是偶尔,还是会怀念使用右手的感觉。
只可惜,如今的右手,不过是个装饰。
“公子,张掌柜求见。”
门外,小范尽职地禀报道。
“什么事?”戴好白纱帽,我询问道。
“文公子,能否请您写几个字,作为‘镜湖居’新楼的匾额?”张掌柜有着一张笑呵呵的圆脸,看来和蔼可亲,只是精光四射的小眼睛里看到的往往是他人的利用价值。
“请我写字?”我讶然。
“是的,主人听闻文公子在这里,然后命我向公子请字。”张掌柜拿出一封信递给我。
拆开信封,里面露出步信那歪歪扭扭的笔迹——这个千年不死老妖怪,学其他的都一点即通,就是毛笔字怎么练依然是毫无进展。
“我知道了,请为我准备文房四宝。”站起身,再看一眼喧闹的窗外,心底只有沉静如水,不起半丝波澜。
“文房四宝早已经准备好,一切依从步信少爷的吩咐,按照文公子的喜好准备,请文公子随我来。”张掌柜恭敬地后退一步道。
站在书桌前,抓起笔,然后轻轻闭上眼睛。
仿佛,又回到了宁静的山谷。
潺潺的流水,沙沙的树林,清脆的鸟鸣,蔚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碧草的味道,以及泥土的芳香——如果,命运让我再选择一次,当年在武林挽留我的时候,我会选择走,还是留?
大笔一挥,写下心中所想,然后丢开手中的笔,断然离开了充满墨香的书房。
门外,是细雨滋润过后的翠竹,和小范等待的身影。
“辛苦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
“不辛苦。”
小范摸摸后脑勺,诚实地回答道,然后依旧低着头跟在我的身后。
“你为什么会从八王爷府里出来?”
走在回房的路上,我冷不丁地开口问道。
记得初遇,小范说他曾经是八王爷府的人,虽然八王爷朱凛迟如今失势,但毕竟仍然是个王爷,小范为什么会离开?
五年前,我因为刺了朱凛迟一刀而被游街斩首,若不是千年老妖怪神通广大,以一招李代桃僵换回了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中的我,现在我的冤魂大概也只能在那密室的牢房里游荡。
也因此,伤重的朱凛迟被皇帝趁机收回了兵权,成为了有名分无实权的空闲王爷。
从这一点上来说,无形中我给当今圣上去除了一个隐患,还避免了残杀手足的罪名。
“我,曾经是八王爷的侍卫。”小范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但是,一个不能保护主人的侍卫,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啊——我记起来了,当初我一刀砍中朱凛迟时,在他身后的,就是小范!
“是我害得你失去了继续留在王府工作的机会。”
我站定回身,直视小范低垂的头。
“离开王府,是我必然的选择,只是早晚罢了。”
抬起头,小范的脸上隐约可见的,竟然是泪痕。
离开书房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站在回廊下,皎洁的月光斜斜地射入,映照在他的脸上,使得他原本充满男子气概的方正脸上多了几分妩媚与忧伤的感觉。
我感觉得到,在小范的身上,隐藏着熟悉的气息,与我一样的气息,与师父一样的气息,与“绝情谷”里众人一样的气息。
绝望心情的气息。
伸出手,拍拍小范的肩膀,我凑近了他的耳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不是吗?”
“公子,你虽然比我年轻,但是看事看人,却比我成熟。”小范点头,然后带着崇拜的眼神望着我。
“如果真的成熟,我现在就不会这样了。”
我想苦笑,脸皮却紧绷得一动不动,只能以长声的叹息缓解心中的苦闷。
“公子,不如今晚我们来喝酒吧?”
虽然小范比我年长,但有的时候,真感觉他还稚气地像个孩子——没想到,在八王爷府,在朱凛迟身旁,还有这样纯真的人存在——只有一直被谁纵容着,宠溺着,才会有小范这样的奇葩存在吧?
“好啊!”
以前在谷里,师父都不允许我饮酒;到了京城,在一次醉酒之后,武林命令所有人将含有酒味的食物饮料远离我视线;之后,因为伤势的缘故,我也没有碰过酒。
让小二送了两壶酒,我和小范两人临着窗口的月光,一边聊天,一边喝酒。从天南到海北,从庙堂到江湖,从繁琐尘世到清净幽谷——我极力向他推荐“绝情谷”的好处,他则带着惺忪的睡眼回忆着王府中的酸甜苦辣。
一觉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阳光照射在暖和的棉被上,舒适得让人无法睁开眼睛。
嗯,干脆再睡一会好了。
抱了抱被子,想继续睡,却发觉今天的抱枕有些硬梆梆的,手感没有以前的好。
疑惑地睁开眼睛,却看到小范熟睡的容颜,大敞的衣襟,结实的胸口处还留着我的口水印。凌乱的衣服,勉强盖住两人下身的被子——
酒后乱性???
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就连有人一脚踹开了房门冲进大喊也没反应过来。
“彬!”
“文书!”
“混蛋!竟然敢动我的人!”
“你才给我滚开!伤了文书不够,还想派人勾引他?”
眼前的两人像是斗鸡一样吵个不停,吵得人两眼发晕,耳边只听得扑通一声,然后眼前一黑,全然没了知觉,将所有的疑惑、纷争,关闭在外。
“公子?公子?”
醒来时,依旧是“镜湖居”上好客房的床上,小范一脸担忧地望着我,衣着整洁。
原来,是一场梦啊!
我放心地舒了口气,然后坐起身:“小范,今早吃些什么?”
“你这家伙,想指使彬到什么时候?”
门砰然被踹开,露出了朱凛迟怒气冲冲的脸。
只见他三步跨作两步,一把抓住小范的胳膊,然后防备地看着我,好像一只防备其他动物偷吃自己过冬粮食的大仓鼠。
奇怪,以前怎么没发现,心狠手辣、凶悍残暴的八王爷朱凛迟,竟然是如此可爱呢?
“小范,你现在是我的侍卫吧?”
不理会一旁杀人似的利光,我径直望向小范。
“是,公子。公子早膳想用哪些?”
小范恭敬地回答,引来一旁更加凌厉更加妒忌的目光。
“嗯……就油条、八宝粥,外加一份葱油饼吧。”我想了想说道。
“不行!”
武林的声音,自门口响起。身穿白色长袍的他此刻看来一点也不似武将,拿惯了兵器的手此刻端着一碗白粥。
“大夫说你肠胃不适,只能喝白粥,忌所有荤腥油腻。”
武林小心翼翼地端着碗走到我面前。
抬头,我只是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碗,端碗的大手,大手的主人,以及主人的黑眸。
自在忘情镇一别,仿佛时隔千年。
——文书,你能留下来吗?
当年,那个微微红着脸的少年,即便是被山匪所捉饥肠辘辘却依然分了自己的口粮给我的少年,不待我反应自作主张留我在京城的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性。
当年淳朴的少年,已经不复存在。
而当年那个天真的文书,也不会复活。
当年的武林,可以在面对鲜血淋漓的我时同施刑人谈笑风生;现在的武林,依旧同那罪魁祸首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已经放弃所谓讨个说法的打算,在先前看到身为将军意气风发的他与身为王爷笑意融融的他的时候——我不想让自己的左手,遭受右手同样的命运。
王族的恩怨纠结,果然不适合我们文家。
我终于明白了师父当初望向我时眼神中的忧虑。
文家人太直,永远也无法了解那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永远也只能成为他人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
挥手,打翻了放在眼前的白粥,指向门外,逐客的意思,谁都明白。
僵持,在四人呼吸的空气中。
“公子……”最终,是小范出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不想看到,除你之外的其他人。”
这是我,成为小范主人之后所下的第一个命令。
作者留言 最近给电脑扫描,扫出了2000多个病毒|||-_-
总之,大家要做好病毒防护工作。
月亮,很圆,也很大。
依稀记得,娘亲还在世的时候,一家人坐在古槐下,吃着月饼,赏着明月。父亲甚至还命已经上学的兄长们即兴作诗,以考察他们的成果,而那时年幼的自己,则偎依在娘亲的怀抱中,咯咯地拍手笑。
“在想什么?”
大手拉过他冰凉的手,温和的笑意在明亮的月光下泛出柔和的光彩。
“就快八月十五,也是你出谷和武林团聚的日子。”
他回神,幽幽地说道。
“不如你也一起来吧,五年不见,武林已经变化不少。”
武天思沉浸在即将与儿子会面的兴奋中,话一出口才发现不适合,然后喃喃地道歉道:“抱歉……武林与文书的事情……”
“算了,一切都是文书自己的选择。”
他截断了武天思的话。
桃花的味道,早在春末消散。如今,谷中满是金黄色的桂花。
当初,文书离谷的时候约定,今年会及时归来,和他一起品尝桂花酒。
前不久,收到文书放回的信鸽,说他已经在归来的途中,还会带回一个朋友。
这令他很欣慰。
原本担心,在经过武林事件后,文书会对与人交往产生畏惧,看来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不知,文书新交的朋友,究竟是怎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