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煊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突然徐清然大夫咦了一声,手拈伤者的腕脉凝神片刻,皱眉道:“不对啊……他这脉象分明没有中毒的迹象哪——”
姚婉轻轻促鼻,疑惑的道:“谁在焚香?”
烈煊一愣,微一吸气不禁也奇,空气中不知何时开始弥漫着一股浅香,淡然缥缈,却将刚才还冲鼻难闻的血腥味完全湮灭了。
徐清然这时也闻到了,他面色惊疑的想了想,忽然心思一动,大叫一声:“莫不是他……”话未说完,手不停歇的在伤者身上重重的点了几处大穴,同时朝小僮吩咐道:“取我的金针来!快!”
片刻后,伤者胸腹各穴扎着数十根金针,血终于止住。徐清然抹了一把汗,看着这青年,心中不禁感慨,若是普通人,以王爷的语意似是不欲其活,他本也不必如此费心救治,至多对王妃说此人伤重不治也就罢了,但是,这人却是不能不救!
他抬起身,便迎上烈煊不解又略不悦的眼神,笑了笑,看了一眼王妃道:“王妃慈悲,这位小哥已无性命之忧。”
烈煊略一思想,眉头一展对妻子道:“婉儿,现在人救回来了,天也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我一会儿过来。”
姚婉舒了口气,微微笑一下点点头离开了。
姚婉一走,徐清然便对小僮道:“去请郭丹师来。”
小僮一出门,他随后将门关上,于是一屋浅香迷离中,他向烈煊拜倒话声略带激动道:“恭喜王爷!”
烈煊虽也想到徐清然突然用心将这伤者救活必有原因,但对于他这一句祝贺的话却还是一头雾水,不禁一边扶起他一边问:“先生这是何意?”
徐清然笑道:“王爷可知榻上躺的是什么人?”
“本王不知。”烈煊摇头,他素来不在下属面前摆架子,有一句说一句,因此回答得也很是直接。
徐清然道:“王爷不识此人,但想必应该听说过墨香血的传说吧?”
烈煊闻言一愣,不由再次打量榻上的男子:“他……”
徐清然点头:“多半便是了,属下刚刚嘱了小僮去请郭丹师便是让他来辨认真伪。”
半刻,门声轻响,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匆匆进来,一进门转身小心的把门关上,抬头一句话便道:“他现在如何?!”
徐清然失笑:“老郭,人都还没看呢……”
“不用看了,必是凛家的人!这墨香血的味道我闻到过。”他说着看了一眼烈煊,而宁王的脸色则不由得微微一黯。
走近床榻,老者郭丹师看着满身金针的男子叹气:“想不到凛家竟然还有后人……”
“等一等,我们刚救到他的时候,他一身的血却都是红色的!”烈煊皱眉道。
郭丹师不以为意的淡淡道:“王爷有所不知,凛氏一脉为了不露行迹,历来都有独门丹药改变自身血液的颜色和气味,他失血过多,丹药的药性减弱才显了原色是很正常的事。清然,他这伤如何?”后面的话又是在问徐清然。
徐清然有些惋惜地道:“命是保住了,不过他的伤,伤及心肺,虽然不死,武功只怕是……”
烈煊忽然道:“武功废了么?”
徐清然叹道:“虽不算是全废但也差不多了……他的心肺再也承担不起练武时的力道了,若是强行与人动手,最多十五招内便要因心血不济而倒……”
烈煊目光微动,点头道:“你们在此照看他,本王进宫一趟。”说完转身出门。
5 长谈•丹师
寒易洛醒过来时屋内的人已经散尽,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然而眼还未及睁开便被幽然入鼻的淡淡浅香熏起了满腹的伤感……
墨香血——改了姓,换了名,抛弃一切与那个冰冷家族的关联,却换不掉一身属于它的血!他慢慢睁开眼,让眼睛适应光线,然后看到自己身处的是间装饰普通但家什质地都极好的房间,就连身上的锦被也是上好的罗锦,看来这位救命恩人还是极富大贵之人哪……他苦笑着想道。
再次闭目凝神,试着运气一周天,却不料气息在心胸淤阻,这让他大吃一惊,再试却被胸口传来的剧痛撕扯得冷汗淋漓。
门轻轻被推开,一名中年男子进得门来,身后跟着端了药的小僮,一进门,中年便叹道:“你已醒了么?”
寒易洛看着走到近前的男人,展开一个笑容:“这位想必就是恩公了?”
却不料中年摇摇头道:“在下徐清然,是宁王殿下麾下幕僚,凛公子的恩公应是宁王殿下夫妇二人,在下不过是令命救人罢了。”
寒易洛微微皱眉:“在下寒易洛,并非什么凛公子……”
徐清然看着他,淡淡道:“那么寒公子是否可与在下解释一下墨香血的事?”
寒易洛抬眼看看他,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我的武功?”
徐清然看他的目光透出一丝怜悯:“十五招。”
“什么意思?”
“阁下心肺受损严重,从此不堪重负,以后即使强行出手,也最多只能支持十五招,若想活得长些,唯有此生再也莫动行武的念头为好。”他说得很慢,给足对方消化自己语句的时间,看着眼前的青年脸色更加惨白,只能叹息。
寒易洛知他所言不虚,不禁心头一片绝望。
“先服药吧,你已昏睡了五日,宁王此刻正在早朝,待他回来,知道你醒了想必会很高兴。”徐清然劝道。
寒易洛点点头,从小僮手中接过药碗,将苦汁灌入口中,想起什么,抬头正色对徐清然道:“墨香血的事,除了阁下和宁王还有谁知道?”
徐清然了然的一笑:“不多,还有的便是宁王妃与王府中供养的丹师郭兴泓老先生了,公子放心,我们都不是多言之人。”
寒易洛点点,苦笑:“想不到这回真的是得不偿失啊……”看着徐清然一脸茫然的看着自己,笑笑,就算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受伤吧……宁王府,怎么会这么巧?
他心思正在飞转之际,徐清然忽然道:“宁王本不必早朝,然而数天之前王上遇刺,着宁王查办刺客,所以这几天殿下早出晚归难有闲瑕,不过过了今日就好了。”
寒易洛惊讶的看着他,他在说什么?!
徐清然微微一笑:“前日刺客已被生擒,今日行刑,殿下监刑之后此事便就此告结,江湖中那个叫寒易洛的人,午后便从此死去了。”
寒易洛不笨,听到这里不由笑:“原来如此,那宁王府里的人又是谁呢?”
“公子是谁?”徐清然淡淡问道。
寒易洛想了想,露出一个豁然的笑容:“寒凛,我叫寒凛。”
徐清然定定的看着寒易洛的眼,然后流露出赞许的目光点点头:“我知道了。”
寒凛,凛寒……
青年仰面看着床顶的白帐,心思远飞。很多年以前当他刚刚明白自己名字的含意时曾经问母亲:为什么会是这么冷的名字呢?我喜欢太阳,喜欢温暖的天气,喜欢笑……而母亲,那个并不艳丽但却秀美温柔的女人轻轻的说:没有办法,寒,这是你的命。
烈煊长得跟他那个做国主的堂弟有三四分相像,只是烈熵全身都透着霸道的戾气,而烈煊则显得温顺和善。
养息了两月后,他对烈煊的王爷生活也有了相当的了解,宁王有自己的封地,但是由于王上挂念,一年倒有多数时间住在皓京的王府内,王爷不参政,过的是逍遥自在近乎神仙般的日子。
烈煊与王妃姚氏于王上大婚之日成的亲,这也是王上恩赐的,两人夫妻恩爱,王妃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王爷自己也以开善堂为乐,两个人的善举在皓京有“仙侣”的美称,与暴君烈熵完全不同的风评也曾令朝臣有过鼓动烈煊废帝登基的举动,却没想到,这个宁王对王上死忠至当场将前来鼓动的臣子绑了就上殿面圣去了,并言明,烈熵在位一日,宁王绝不干政……
“呵呵!小寒,你又输了!”烈煊兴奋的在棋盘上放下最后一枚子,笑得红光满面道。
寒凛笑道:“我本来就不怎么会下棋。”对于烈煊擅自将自己叫做小寒这样的事也就忽略不计了,烈煊本来就是个相当开朗的人,熟稔之后便一直小寒,小寒的叫,他开始还反抗两句,结果宁王以“你本来就比我小”为由一直叫到现在。
“小寒,可是有心事?”烈煊笑意不减,但语声中多了一丝关切。
寒凛看着他,这男人真的胸无大志么?吸了口气,他问道:“王爷真的对王位毫无兴趣么?”
烈煊止住他的话,目光炽炽的迎上他疑问的眼神:“小寒觉得做王上很好么?”
“不好么?举国至尊,万人之上。”
“那小寒见过熵,你觉得他快乐么?”他眼中闪动着精光,这让寒凛意识到面前的毕竟是个王爷,能居上位者终究不是那么简单的。
寒凛不语,回想烈熵的形象,却只想到了在护城河边那回眸一笑,那深深的寂寞欲死的神色,当时他说:寒易洛,你可以来杀我试试……他想死?!怎么可能?!
烈煊轻叹一声:“天穹在烈氏手中已有七百年历史,你知道这七百年沉淀下来的皇权积压在一个十岁的孩子身上是什么感受么?”
“熵十岁时,先王逝,他是太子,理应登基,太后以王上年幼,护国临朝,三年间王权皆落入太后即其亲信手中,王如傀儡,若只是傀儡也算了,太后不甘心只是一时护国,还想要王位!于是她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了毒手,熵差一点被自己的母亲毒死,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当时我和婉儿都在,若不是婉儿无意中撞碎了茶碗,此刻他就已是先王了。”
烈煊继续道:“他看着茶水蚀穿了青石地板,吓得在我怀里哭了整整一晚……那晚之后他就完全变了。”
寒凛忽然明白了些什么:“第二年,天宇国大军来犯,太后调不动边关的大军,慌了神,便提出了和亲?”这是他从皇后口中听到的。
烈煊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边关的军权当时在我父王生前的幕僚手中,我还有几分影响能力,那两年里我们慢慢抽换了朝中许多后党,最后熵以和亲需要向皇后传交玉玺为由得回了国印,才终于得回王权。”他说得平平淡淡,寒凛却听得满身冷汗淋漓,想象得到当时不过十三岁的烈熵与同样也不过十七八岁的烈煊两个孩子冒了多大的风险,而当时有多少血腥黑幕如今也已经无人知晓了吧……
“夺回王权之后,熵在朝中清君侧,将以往亲近太后的臣子统统削职的削职,治罪的治罪,处死的处死,期间得罪了很多权贵和大家族,没两年,天穹便发生了内乱,熵不肯向贵族低头,硬是将乱党镇压下来……”他低下头,似乎在回想当初的惨烈场景。
“后党……”寒凛嘴角挑起一丝讥讽的笑。
烈煊看着他:“不错,凛家便是当时后党的党羽之一,熵自那以后行事便无所不用其极,我也劝他不住……以至凛氏满门被灭。”
寒凛看着烈煊,良久忽然一笑:“王爷是否认为我行刺王上是为凛氏复仇?”
烈煊淡淡道:“你是接了江湖悬赏令前来行刺的,接头人是武林盟会的盟主萨乌罗,你之前在江湖上就以杀人为生,所以我很难判断你是为了悬赏还是为了复仇,江湖上评价你并不似一个很在意恩仇的人。”他说得直率而诚恳,倒令寒凛不好意思起来。
他叹道:“原来王爷什么都知道啊……”他看了一眼烈煊淡然而又略显戒备的神色,噗哧一笑:“其实若论凛家灭门一事,我反倒应该谢谢金殿上那个家伙才是。”面对烈煊投来的惊疑的目光,挥了挥手,示意不想多说。
烈煊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失态,歉然一笑:“是我激动了……所以,看熵这样,我为什么要用自己本来快活的生活去换他那样的生活呢?”
寒凛笑笑:“王爷才是聪明人。”
烈煊摇头:“我只是个胆小鬼罢了。”看了一眼寒凛不解的样子,浅笑,“我没有熵那样的胆量和胸襟去承担一个国家,熵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我在乎。”
“王爷跟我说得太深了。”寒凛道。
烈煊笑笑:“这些话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闷在心里很难受,如今能说出来真是很痛快!”
关于那次的深谈,寒凛知道从某一点上来说烈煊对自己的戒备不再,而自己……既然“寒易洛”已死,自己又已武功几乎尽失,似乎留在王府做幕僚是个不错的选择。
于是时间便慢慢进入了盛夏,天气渐渐热起来,烈煊开了善堂给城里的平民散发凉茶,王妃由一如继往的在王府自建的佛堂里念经颂佛,寒凛则成为王府里最闲的人无所是事起来。
寒凛在王府里现在的身份是一名幕僚,通常达官贵族家里都会养一些幕僚,食宿都在主人家里,身份比下人高,偶尔当主人有什么重要一些的事需要帮忙时出出力,平时则属于吃闲饭一类。寒凛后来才知道虽然徐清然也是王府的幕僚之一,但因为医术相当高明,而且偶尔王上有什么头痛脑热,通常是向宁王讨了去看病的,他不肯入太医院,不属于官吏而没有自己的官邸,虽然食宿在王府,却其实在朝野都是有相当名望的人。
王府收罗的人才不少,因此即使主人不在王府内也并不冷清,烈煊为人和善,王府内的一切都是对幕僚们开放的,有兴味相投的便三三两两的在花园边聊天纳凉。
寒凛刚来不过三四月,前两月又一直是在养伤,所以到现在除了徐清然,与其它的幕僚之间也没有什么往来,他的房间就是当初他养伤的那间临着王府的园池,池中开着一两朵睡莲环境幽然。
午后,日头正毒,寒凛斜靠在凉榻上看着从徐清然那里借来的书,看了不久便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这时却听见屋外的池边有人在说话。
这个地方在王府里已属僻静,看来谈话的人似乎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只可惜,寒凛虽然并不是好打听人是非的人,但也不至于会主动将耳朵堵住,于是便将两个的话听了个全……
“恭喜肃师兄成为青衣丹师啊!”那是一个少年的声音,虽然说着道喜的话,但听起来并没有多少喜悦之情。
“离,你明年定然也能出师了,一定会成为比我更好的丹师的。”那个叫做肃的少年声音听起来略显成熟。
离对于师兄的话并不受用,哼了一声道:“是啊,错过了这次试丹,我就要等到明年才出师,肃是否觉得高兴?一旦出师便可以独立侍炉,便可以离开师父,离开我了?”最后那句听起来竟似撒娇。
肃呵呵笑了一下,语声宠溺:“出师了自然就要独立侍炉,自然是高兴的,不过要说离开师父和你,我却还是多少舍不得的。”
“舍不得么?你骗谁?明日你便要入宫侍炉,升官了!秋肃大人!”离的声音听起来尖酸刻薄。
果然秋肃声音一沉:“姬离,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师兄哪里惹你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