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邹慕槐
三十二、哑
杜新梅倒的如此迅速,让方玉烟始料不及。他坐在房里,心情复杂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丝兴灾乐祸也有一丝心有不甘。这个人倒了,他再也不必受制于他,同时也再也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但是,还需要再出人头地吗?方玉烟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削瘦的,毫无神采的脸,眼角下已经开始有细纹。他已经不年青了,或许正如七岁红所说,他需要替自己的以后好好考虑考虑。
他倚在梳妆台前幽幽的思忖着,或许他也可以去香港找商玉全。他在那里的戏班不知道组的如何,有他这一世红伶的加入,他必定高兴还来不及。至少,玉全还是爱过他的。想到商玉全,方玉烟的心里豁然开朗。他从床底下拖出那只他放戏服的红木箱子,最底层有只精致的小木匣。这里装着银票和以往收到的贵重礼物。折现也该有个三四万块钱。他抱着木匣放进了自己的皮箱,收拾了几身简单的衣物出门往船码头去。先去广州,再去香港。也许不久就能见到玉全。
黄包车往码头方向轻快的跑着,方玉烟的心情蓦然很好。这里有一切一切终将成为前尘往事,他不必再困在这里去与沈瑞茗那样的小厮计较什么长短。玉全会好好的照顾他这一生一世,人生得如此,该知足了。
车行到江堤的时候,凭空的窜出几个彪形汉子夺过黄包车往城里拉去。方玉烟大惊,车子飞快的跑到城西僻静的石门巷子停下。方玉烟抱着皮箱环顾四周,石门巷子传说闹鬼所以已经没有人居住,到处都是一副衰败的景像。他戚戚然看着这几个彪形汉子:“好汉饶命。”
“方老板想撇下我一走了走,太不仗义了吧。”杜新梅的声音从那几个汉子的背后传来。
“杜老板。”看到他,方玉烟的声音不禁颤栗。
“坐。”杜新梅拍拍自己的腿,示意方玉烟坐过来。方玉烟看了看左右小心的靠近杜新梅。杜新梅一把拉过他坐在自己腿上,端着一盅酒往方玉烟的嘴里灌。方玉烟咬紧牙关不喝,杜新梅狠狠的掐住他的喉咙,方玉烟难受得紧,张开嘴,一杯酒被灌了下去。
“呵呵,方老板什么时候也变得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杜新梅阴着脸砸碎手里的酒杯掐着方玉烟喉头的手更加用力。方玉烟张大嘴哑声道:“你放了我吧……”
杜新梅把方玉烟推倒在地上,诡异的笑着:“方老板何必说得这么委屈。这么些年来,我怎么对你的,你难道不知道吗?虽然大家都是男人,却也真真假假做过几百场夫妻,我爱你都来不及……”
方玉烟的额头上渗出一丝冷汗,他轻轻的颤栗着,把手里的皮箱送到杜新梅面前:“这是我一生的积蓄,现在全都给你,杜老板你放过我吧。”
杜新梅拉过他手里的皮箱,里头有好些银票和金银首饰。他不客气的收下,重新坐到门槛上,在一只新的酒杯里倒了一杯酒:“喝了这杯酒,大家好聚好散吧。”
方玉烟小心的接过酒杯看了杜新梅一眼,仰脸将酒喝下。喉头立即漫过一阵深烈的灼烧感。他吃了一惊,捂着喉头看杜新梅。
“我下了点药,方老板反正也不用再唱戏了。”杜新梅笑着提着皮箱拍了拍为首一个汉子的肩:“方老板送给你们了,这种人物你们平常一根手指都碰不到吧。虽然后头有点松,不过方老板的床技很不错,叫床也叫得好听。哎呀,现在哑了,估计叫不出来……”
“谢谢杜老板。”已经有人迫不及待的扑到方玉烟身上撕破他的衣服。杜新梅张狂的笑着离去。方玉烟骇然的拼死挣扎,蓦得看到对面废屋的二楼上,还有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正冰冷的看着这一切。
“瑞……”方玉烟手指着他,却喊不出来,身体上泛起狼狈的钝痛。涓生漠然的看了片刻,无声无息的离开。
“这屋子一下子空落了……”二太太坐在客厅里打量着洋楼。平常怎么都能凑起一桌麻将,现在又缺了一个,连牌搭子都没了。
一阵风从前门吹进来,穿过客厅往里头去。大夫人轻轻的一个瑟缩,揉了揉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这夏天还没过完我怎么就觉得变凉了。”
“没啊。”二太太不解的看着她:“我额头上还冒汗呢,夫人你不是又感冒了吧。”
大夫人摇了摇头:“踏雪呢?”
“估计在睡觉呢。前几天还老往教堂跑,去做什么祷告。这两天懒了,也不怕那上帝生气。”二太太打开冰箱拿个根冰棍出来慢慢的吃着。
大夫人轻轻的摇着手里的檀香扇,若有所思。
“我知道在这里能遇见你。”涓生刚选好书,邹慕槐走进书店,神情严肃的叫人觉得空气都沉重了。涓生一边付钱一边看他,没有说话。
付完款,涓生拎着书走出书店,邹慕槐跟在他身后。涓生回头看了他一眼:“找我有事?”
“我昨天收了个病人?”
“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认识,要不要去看看?”邹慕槐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让涓生一瞬间感觉有些恐惧。他试图逃开,邹慕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的把他拉上黄包车,径直来到协和医院。
方玉烟呆呆的坐在床上,面容憔悴的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的喉部严重灼伤,再也唱不了戏了。他被一个以上的人性侵犯,昨天下午来到医院时,虚弱的快要死掉。”邹慕槐冷冷的将病房的门推开一点缝给涓生看。
“跟我有什么关系?”涓生眉心微皱看着邹慕槐。
邹慕槐愕然的跟他对视,他的脸上找不到任何一丝后悔内疚的神情。甚至目光冰冷如铁,连一丝同情的热度都没有。邹慕槐到吸了一口凉气:“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变得这么冰冷?这不是我认识的沈瑞茗。”
涓生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是沈涓生,沈瑞茗已经死了很久,在X市被方玉烟出卖了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方玉烟当时教会了我一句话: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闭嘴。”邹慕槐凛然看着涓生:“你现在马上离开这里,我不认得什么沈涓生,我只认得沈瑞茗。既然你不是他,你立即从我眼前消失。”
涓生微微一怔,邹慕槐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样绝情的话。他咬着唇抛拗的直视着邹慕槐:“你说什么?”
邹慕槐抚着额头,垂下眼不愿意叫他看到自己的神色。他吸了口气,平伏下自己的激动:“你走吧。”
涓生顿在原地呆站了好一晌,邹慕槐瞥看了他一眼,转身回自己的办公室。涓生挪动脚步,失魂落魄的往孙公馆走去。
“沈公子,您怎么了?”管家看到涓生呆呆的从黄包车上下来,惊了一吓。
“没什么。”涓生回过神。
“去吃饭吧,将军已经在等着了。”管家要搀扶他,他执意自己走进餐厅。
看见他进来,孙正德嘿嘿一笑:“开饭。”
佣人们把已经做好的菜端到桌子上。难得的人都到齐了,少了四姨太和六姨太,仿佛一下子空去了半张桌子。大夫人和二太太对视了一眼。孙正德注意力全在涓生,看他迟钝的吃着饭,脸色也苍白没有血色,关心的问:“怎么了?”
“没什么。”涓生挤出一丝笑容。
“多吃点。”孙正德替他盛了一碗鱼翅放在他手边。满桌子的美食佳肴,涓生没有一点的胃口。他迟疑着端起鱼翅正在喝,立婷突然反起胃来。她放下筷子去洗手间吐了一会儿擦干嘴出来。大夫人拧着眉看她:“怎么了?”
“只怕是那冰棒吃坏肚子上,今天上吐下泄的。”立婷笑的有些虚弱。
“那东西还是少吃点,女人的体质本来就阴寒,吃多了不拉才怪。”大夫人微笑着提起筷子:“这些荤菜就暂不要吃了,叫吴妈去给你弄碗粥来吧。”
“谢谢夫人。”
立婷放下筷子:“那我先去歇会儿,拉的腰酸腿软的。”
“去吧。”孙正德点头应允着,替涓生夹了些菜。涓生看着立婷离开,慢慢的夹起菜。一口菜咬到嘴里,细细的咀嚼着,怎么也咽不下去。
孙正德还在殷勤的替他夹着菜:“快吃啊,发什么愣。”
涓生勉强吞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去。
“不会你也吃坏肚子了吧。”孙正德看着他摸了摸他的额头。额头冰冷的,浮着凉凉的汗珠。
“病了?”
“没事,刚才从医院回来。去看了下方老板,他……让杜新梅毒哑了。”涓生拧着眉说。
“嗯?”孙正德微微一怔。他好久没见过方玉烟,想不到这期间有又了这些曲折。想来自己曾经也跟他有过几夕欢爱,也略略伤感了一下。
涓生放下筷子:“我不吃了。”
“那等会儿叫他们也给你送碗粥过去……”孙正德点点头看着他,想不到他倒是个重情义的人,明知道方玉烟在背后拆他的台。
涓生嗯了一声拧身回房。大夫人无趣的夹着菜:“吃一顿饭人都越来越少。”
“罗嗦,吃饭。”孙正德不屑的瞥了她一眼,迅速解决掉手里的饭。
立婷按着胸口,胸口堵堵的,像有东西要吐却吐不出来。丫环给她送来一碟点心,才闻了一下那香腻的味道,胃里立即翻腾得厉害。她冷汗淋淋的忍住吐,计算自己上次例假的日子。越算,脸色越白,手心湿淋淋的捏出水来。该不会是……如果是怎么办?大夫人刚才看她的脸色都不对,兴许她已经看出些什么。不行,一定不能让她抓到什么把柄。否则一定万劫不复。
三十三、怀孕
“邹大夫,有人找。”小护士推开办公室的门,伸了一个头进来,一脸俏皮的笑容。邹慕槐刚脱下白褂准备下班,听说人有找他,疑惑的看着门。小护士把门推得大开,让进来一位修女。邹慕槐疑惑的看着修女,估摸着是不是教会来的,希望医院能捐助一些钱物的。但是这个也不该找他啊。
修女看到小护士关上了房门才正视邹慕槐。很清秀的一张脸,眉目间却有说不尽的沧桑。似乎见过?邹慕槐愣愣的看着她。
修女不说话,直接取下头巾,露出一头齐耳短发,像个女学生。邹慕槐刹时想起她是孙公馆的七太太,但这身装扮来医院着实叫人费解。
“七太太。”邹慕槐客套的打了声招呼。立婷坐在他办公桌的对面:“听涓生说过,你跟我哥哥是很要好的同学。”
邹慕槐又是一怔。立婷扯了扯嘴角:“我叫郁立婷,郁立轩是我哥哥。”
郁立轩?邹慕槐的脑子里刹时一嗡,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年青的女人,看年纪才二十岁的样子,却一脸的风尘。眉宇间是有些与立轩相似的地方,但比郁立轩多了些绝决。
“你可以帮我的忙吗?”立婷开门见山:“我只能求你了,这件事谁都不能告诉,而且我也没有时间等……”
“什么事?”看着她凝重的表情,邹慕槐感觉到这事情很严重。
立婷从衣服里头摸出一只烟盒。邹慕槐拧着眉:“这里禁止吸烟。”
“不好意思。”立婷看着他,无神的笑了笑,把烟放回口袋,稍稍犹豫了一晌:“我怀孕了,但我不希望生下这个孩子……”
“为什么?”邹慕槐讶异的看着她。
立婷挠了挠额头,见他问得直白也不打算隐瞒:“他不是孙正德的。”
邹慕槐眉心纠结在一起,不得不重新审视着立婷。在学校经常听立轩提起她,大咧咧的一个千金小姐,头脑聪明,喜欢看书。做了将军府的姨太太已经让人出乎意料,却还以立轩的关系来找他堕胎。眉心的纹越结越深,看立婷的眼神也越来越严厉。邹慕槐紧抿着唇,心里漫过一丝对她的厌恶。像这种对自己不负责任的人,以他的脾气他一丁点儿都不想理会。
“求你了,这个孩子不能出世。一旦我的肚子大起来,对他对我都没有好处。”
“你早就知道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又何必让这种尴尬的状况出现?”邹慕槐冷笑着,眼里浮着一丝苛薄。
立婷揪着修女袍,深深的吸了口气:“无论如何,请你帮我这个忙。”
“我只救人,不会杀人。”邹慕槐淡淡的说。
立婷看着他,目光有些呆滞。
“你请回吧。”邹慕槐不客气的下逐客令。
立婷怔忡了一会儿笑了笑:“涓生说你是一个好医生。”
“我并不那么好,但至少我会尽我所能去延续一个生命,而不是终结。”
“即使这个生命可能去危害到别人。”
“你凭什么断言他会危害到你,难道他不是你的骨血?”邹慕槐目光清冷的盯着她。他们都那么一厢情愿、自私自利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肯稍做改变。生命来得不易,既然来了,那就是上苍的安排。没有人有权力去阻止他降临这个世界,即使是亲生父母。
立婷默然了片刻,捂着小腹起身整了整袍子,对他浅浅一笑:“谢谢。”
邹慕槐没有抬头,听着脚步声不疾不徐的从办公室走出去,走得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到,他才抬头无所适从的看着那扇没有关好的门。这短短几句话完全不足以打消立婷心底里的那个念头,她眉宇里的绝决决定了,她一定会去寻找别的途径。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所以她只能舍一取一。她或许更愿意去牺牲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来保全自己的富贵,谁又来替那个孩子想一想呢。他踌躇的盯着桌上的电话机,却又明知道,即使给瑞茗打电话,他也必定站在立婷那一边。
方玉烟痴傻的坐在病床上。护士将几颗药放在他的手里,端着一杯水让他吃药。方玉烟微微转头,看到护士手里的水,蓦得狂躁起来,打翻了水杯,拿着枕头在护士身上一通乱砸。护士退出房间喊邹慕槐过来。邹慕槐替方玉烟打了一针镇静剂才让他安静下来。
涓生偷偷看着病房里的一切,看着他亲手毁掉的那个人,心里一点也感受不到报复的快乐。他失魂落魄的穿过冗长走廊,七月的暑气,笼罩着全身,他依旧还是手脚冰凉。
“先生,你没事吧。”好心的小护士看到他脸色苍白,过来问他。
“没事。”涓生勉强的冲她笑了笑。话音未落,脚下突然一软。
“先生,先生……”
额上的头发被掠开,额头顿时觉得轻松了很多。微风吹干了汗水,涓生睁开眼睛,看到邹慕槐坐在他身边。他蓦得坐起来,头又一阵晕眩。
“你刚才在走廊上昏过去了。”邹慕槐看到他醒过来,松了口气:“你有些中暑的症状,这是我的办公室,你可以再躺一会儿。”
“不必了。”涓生趿着鞋子,不想看邹慕槐那张鄙夷的面孔。
“再休息一会儿。”邹慕槐按着他的肩膀,用命令的口吻说。涓生肩膀一拧,想躲开他的手,却被邹慕槐捏得更牢。
“这些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涓生不客气的抬起眼,凶巴巴的瞪着他。
“只要是病人就跟我有关系。”邹慕槐抱起他已经垂下的腿平放在病床上。涓生脸色一红,躺下去背对着邹慕槐。邹慕槐看着他的背影,:“你果然还是会心存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