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乱烽烟 上————且听子

作者:且听子  录入:08-19

虽然都是胡混着成了朋友,但朋友就是朋友,好不容易见到面了就开心了,李佟黄三家的孩子互相吐一吐舌头,乖乖坐在桌边,各自占一副笔墨纸砚。

他们三人不好过,还有一个人也不好过。

他当然就是洛清城。

隔了一张屏风,洛清城的桌上也摊了一副笔墨,而洛清城正垂着脑袋认命地握着笔杆写啊写。

炼色心疼地走过去摸摸他的脑袋,问:“小沙又罚你抄书啊?”

洛清城苦着脸点头。

炼色又道:“上次你不是终于把《百家姓》和《千字文》背会了么?”

洛清城点点头,道:“……好不容易都很顺溜地一字不差……可是小沙来验收的时候,他让我背《百家姓》,我背了《千字文》,他让我背《千字文》,我背了《百家姓》……”

炼色顿时无语,干笑了两声走开。

易白坐在角落里远眺着吹风,潇潇已经和这茶楼里卖唱的姑娘聊上了,一时开心也唱了两句,结果一唱就停不下来。炼色见了,也走到潇潇身边凑热闹地跳起舞来。

那头李家和佟家的公子看着黄公子突飞猛进将《论语》中几篇难的都一字不落地默写出来,那字体还好看得让他们以为换了个人,都惊讶地瞪着眼睛合不拢嘴,转眼看向暮听沙都是崇拜至极的闪亮,把黄公子得意得鼻孔朝天翘。

暮听沙却是随意地笑笑,只当没看见。

他回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暮色,回头向小二一招呼,要了一桌酒菜作晚饭。

小二应声退下了,暮听沙的目光收回来,却没有停在眼前三个孩子身上。

而是更远地投出去,落定在茶座东北角,那一桌自他们八人进门不久便也跟着进来,从午时到这日暮,一直闲坐喝茶聊天的三个男客一个女客身上。

都是生面孔,只有其中一个男客年龄略大,有些文人样,其余看得出都是练家子,对那位文人男客毕恭毕敬。

那位文人男客时不时会不经意般看向他们几人,目光逡巡,然后牢牢地盯住埋头抄书的洛清城,一副探究的眼神。

此时,他正和其余三人小声说了句什么,四人便一同起身,付账,离开。

快要走出店门的那一刻,文人男客最后一次回头望。

视线里的洛清城悬着屁股不好好坐,一脚踩地一脚踏在凳子上,摇晃着脑袋抓着笔杆很是抓狂的样子。

文人男客刚要回头,却突然感受到了另一种锐利!

迫得他骤然一阵心惊胆战,猛然便偏离了视线,转向那道目光。

那是一道如针刺般戳过来,再如山岳般压过来,偏偏又如鱼钩般甩过来的目光。

那是一道紧盯着猎物的野兽才会有的目光。

那是,暮听沙的目光。

视线,对撞。

这一撞,暮听沙微勾了一侧嘴角,自顾转向了那三个孩子,随意地说笑去了。

而那文人男客则是动了动右手手指。

他身边的三个人就都明白了。

——文人男客方才,是想抬手。

抬手,是为了捂胸。

抬手捂胸,定是因为受到了惊吓。

他们的主子,竟然因为一个年轻人的视线,受到了惊吓!

这一下,那三个人也沉了脸色,跟在文人男客身后,步出茶楼。

“芮大人……”三人中的女子首先发话,问向那个文人男客。

而文人男客则是深吸了一口气,面上的易容掩去了他真实的表情。

那三人面面相觑,跟随主子多年的他们还是看出来了,文人男客易容下的表情,定是又感慨又忧心,并且还有一分绝对少见的惶恐。

“难道,我看错了么……”文人男客低声呢喃着,抬头看向西北方,终于抬手,捋了捋有些发白的胡子,“我们应该注意的,不是那个少年……而是……他么……”

“……大人?”茶楼门外卖些小孩玩具的小贩此时走近四人,对着文人男客压低声音道,“计划……”

“不变。”文人男客思虑不过一小会儿,便沉声道。

周围四人齐声应下:“是。”

第二十三章

茶楼里。

暮听沙交代了三位公子今日的作业,留着他们继续在桌上抄抄写写,和旁边一桌过来闲聊的大叔侃了起来。

三位小公子难得逮着这个机会,使着眼色就开始小小声地交头接耳,算计着等会儿由佟公子提议让另外两个去他家玩,然后中途开溜,玩上一整夜。

小孩子的小心思,不一会儿就讨论得兴高采烈,全然没留意他们的计划早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没墨了。”突然一道同样有些稚嫩,却更有些清远旷达而格外好听的声音插进来。

三位小公子猛然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手里还捏着支笔杆的洛清城,愣了半晌。

黄公子最先回过神,指着自己的砚台道:“呃,用我的吧。”

“多谢。”洛清城仰着光洁的额头笑着道谢。

“不客气。”黄公子也笑,回头和李公子佟公子吐了吐舌头。

这么个回头吐舌头的同时,洛清城也回身,左手袖子轻轻拂过被搁在桌脚的筷笼。

极自然地垂手,极自然地迈步,极自然地顺手一带。

他手中的笔杆就挑起了黄公子腰带间的钱袋,再极自然地一拨一划一回一收。

那钱袋就收在了他的袖子里,沉甸甸的重量。

洛清城心里啧啧生叹,想着这小子看来是有备而来。

嘿嘿,收了你们的钱,你们就玩得尽性,也出丑得尽兴去吧。

心念动间,左手却是一弹。

方才袖子拂过筷笼时收在左手指间的一支筷子就在他袖中露了半寸。

洛清城捻指一顶一推一发力,那只竹筷子便如一道青色的影,骤然飞向五步远的李公子腰间。

却,同样骤然地顿住。

那只竹筷子,被夹在了走回两步的暮听沙指间。

暮听沙的面色并没有多大改变,沉沉敛敛地噙着个和和气气的笑意,看得洛清城就是一个心慌。

洛清城刚思量着等会儿怎么解释这状况,就看见暮听沙眼中的亲切笑意又浓了几分,然后便是一个青影一闪。

那支筷子在暮听沙的手中一转,竟直直冲向了头顶上!

洛清城一惊,不明白暮听沙的用意,猛然便见二楼雅座的两位客人正靠在面向一楼大厅的栏杆上喝茶聊天,那只竹筷子的力道拿捏得正正巧巧,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地擦过那位正往搁在栏杆上的茶杯里倒茶的客人手肘,又再掉落下来。

客人手一抖,茶水便倒歪了,直淋到正下方的佟公子脑袋上。

“哇!好烫!!”佟公子怪叫一声捂着脑袋就跳了起来,顺便把一旁的李公子也吓得一震。

就在李公子这一震时,偏了力道掉到一旁的那只竹筷被不为人察移动了身形的易白一踢,簌地又翻转飞来撞在李公子身下的凳子上,那轻微的一声“咚”也被佟公子的怪叫掩了去。

于是随着凳子翻倒,另一声“哇!”响彻茶楼,李公子从凳子上直接摔到地上。

同时洛清城袖子一翻,将那支偏转飞来的筷子打飞进了一旁角落。

“怎么了?”暮听沙一边担心地说着,大步迈到李公子身边将他扶起。

佟公子那一声大叫也吸引了众人视线,二楼抖落了茶水的那位客人一边疑惑着一边向两位小公子赔罪,易白则是向掌柜的讨要了一块干净的毛巾穿过人群走近来,帮着佟公子擦衣服。

骚乱停息,只有洛清城还呆站在一边,却因将一切收如眼底而憋笑憋得慌。

易白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将帮佟公子擦衣服而顺便偷来的钱袋交到了他的手上,交换一个默契的了然笑意。而暮听沙走近他的时候,洛清城把袖中的两个钱袋交到暮听沙手中,暮听沙微笑,将它们收入腰间,和自己扶起李公子时从他身上摸下来的钱袋并排放在一处。

小孩子脾性,总有些得理不饶人,二楼上的客人本就是莫名其妙,又觉得不过只是一时不留意犯的小错,眼看着两位小公子就要和楼上的客人吵起来,便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过去。

“不过只是小小不愉快,何必扰了今晚的好兴致?”炼色捂着唇笑,一边向着站在一旁各自一脸无辜的洛清城暮听沙和易白投了个“装啊,给老娘继续装啊?”的眼神,一边向楼上楼下对峙的大人小孩飞着眼色。

炼色是什么人,见惯的是什么场面,三言两语下去,火气顿时烟消云散,潇潇的歌声再次响起,又是一片和乐融融。

“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一边黄公子拉了拉暮听沙的袖子,仰脸道。

佟公子和另外两位公子交换个眼色,也道:“我娘说很久没见到乐新和小顽了,所以……能不能……”

李公子接道:“等会儿先生和几位哥哥姐姐先回去,我和乐新去佟佟家玩?”

暮听沙听完,轻轻浅浅一句:“好啊。”

三人顿时笑得欢,结果就听暮听沙和善无比地一句:“只要你们中有一人能把《大学》随便背上几段,就可以去玩了。”

——随便?几段?

听到此,三个小子都耷拉了眉眼,知道今晚怕是没希望了。

李公子和佟公子都拿了眼色往黄公子身上瞟,意思是只能靠他了。

不说只有他最近突然学得比那两人好得多,要论讨好暮听沙放行一马,也只能是黄公子来。

“先生……”黄公子扯了扯暮听沙的袖子,还荡了两下。

暮听沙好心地一笑,再好心地退一步:“要不这样,算上清城,你们四人只要有一人做到就行了。”

闻言,三个小公子愣了愣,都转头看向站在一旁此时眨了眨眼的洛清城,然后齐声一叹地趴回桌上。

暮听沙和易白转而入了大堂,听潇潇和炼色唱歌。

洛清城还站在远处,只觉得青楼名妓引以为傲的淫词艳曲在这样清雅的茶楼听来,其实也并没有多少不雅,反是更添了一些忧愁哀怨的味道。

他想,原来真的只要换个地方换个心境,相同的东西,也就生出了不同的意味来。

洛清城走到黄公子身边嘿嘿地笑,黄公子认命地往旁边挪了挪,给洛清城让出半张凳子来。而其他两位公子则是随手翻了翻厚厚的书册,满脸的不甘愿。

“一个晚上,应该背得出来的吧……到时候……”本是好意安慰着众人的洛清城忽然顿住。

目光一震,身形立即就要闪开一侧,却又凝在当下,不说不动。

几位小公子自然看不出来洛清城将动未动的一瞬微妙变化,只有些面面相觑。

黄公子开口道:“你……”

只说了一个字,三位公子就听见一声钝钝的闷响,显然是什么东西撞到了人肉。

“哇!”洛清城还没说话,三位小公子反而一起站了起来,“小洛你没事吧?!”

第二十四章

而洛清城苦着脸垂了两眼各一汪委委屈屈的闪烁,扁着嘴道:“没事。”

“你笨啊!”黄公子跑了两步一弯腰捡起被撞飞在一侧的石子,回头叫,“这么大颗石子,你就不会躲啊!”

洛清城发出“呜……”的一声,佟公子只好拍拍洛清城的肩。

李公子已经绕到了洛清城背后帮他揉揉背,一边道:“撞到哪拉?这里?这里?疼不?”

“肯定疼啦!那么响一声!”黄公子忿忿不平,甩手就要出门寻仇,“谁啊!敢来惹咱?!又是曹志仁那小黄毛?”

有了方才的经验,这回的骚动倒是没多少人再来注意这几个小娃子又出了什么事,只有暮听沙起身走回来,问道:“怎么了?”

此时李公子正拖着黄公子不让他真的跑出门找人打架,佟公子见暮听沙回来,松了一口气,想把刚才有人扔石头打到洛清城背脊的事情说一遍,却被洛清城抢了先。

“没事。”洛清城对着暮听沙笑得无赖,偏头道,“只是想回去了。”

暮听沙和其余三个孩子都愣了愣。

暮听沙微挑了眉看向三个孩子:“谁背会了?”

三个孩子面面相觑,洛清城却是朗朗开口:“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三位小公子听得怔在当下,黄公子忘了出门寻仇,李公子双手架在黄公子腋下忘了收回来,佟公子傻站在一边张着嘴巴。

“……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灾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家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直到把老长老长的全篇背完,洛清城才停下来,长吸一口气。

暮听沙的目光由惊讶转为困惑再转为了然再转为欣赏最后成了个清清浅浅的笑。

佟公子的嘴巴张合好几下,终于指着刚抄了几十遍三字经的洛清城发出声音:“你!你你!”

“通过。”暮听沙挑眉打断佟公子的话。

一旁的三个孩子好半晌才回过神,也忘了方才的不快,抱在一起欢呼去了。

“怎么突然帮他们了?”暮听沙轻声对洛清城问道。

而洛清城揉揉眼睛,干脆踮起脚尖把双手环在暮听沙肩上整个人挂了上去,眯细了朦胧的眼睛笑得贼欢:“我困了。我想回去了。”

暮听沙看了他一会儿,微笑点头:“好,我送你。”

洛清城似乎想拒绝,却又没说出来。

等到暮听沙洛清城炼色易白等人都出了茶楼,黄公子忽然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李公子道。

“刚才小洛为什么站着不动。”黄公子道。

“为什么?”佟公子问。

黄公子压低声音叫道:“如果他动了,石头就会砸到我!如果他把石头打飞,肯定会砸到你们呀!!”

茶楼外。

炼色和潇潇还在一唱一和地唱着方才的调子,易白走在她们俩后一步静静地笑着拍手打节拍。

后头还有一高一矮的两人,在夜色里并排走着。

中途,洛清城拉住了暮听沙的手。

掌心包掌心,紧紧贴靠的温度与气息。

洛清城轻轻用手指摩挲着暮听沙的手背,暮听沙也没有拒绝,也回手牵着,回到黄府门前才放开。

炼色潇潇和易白洛清城各自回了房间,而暮听沙先去和黄老板交代了一声黄公子今晚要宿在朋友家的事情。黄老板开始有些不乐意,待到看见暮听沙手中递过的那只钱袋,一眼就认出是自己儿子的,顿时眉开眼笑,直夸暮听沙果然有本事,把他儿子教得服服帖帖。

暮听沙一脚踏进洛清城的房间,就听见呼啦水声,一瞥眼,便见洛清城正在墙边掬水洗脸。

暮听沙也不说什么,走到桌边自顾坐下。

身后脚步声近,洛清城的轻笑声与气息扑在了暮听沙的颊边。

站着的洛清城刚好比坐着的暮听沙高了两个头,微伏低了上身从身后扒在暮听沙的肩上,高度和角度便是恰恰好。

暮听沙侧头,两人的鼻息便近得只剩一张薄纸。

洛清城的眸光在桌脚昏暗的跳跃烛光下映成一片清澈透明的溪,潺潺水声似也从里头伴随着语声流淌:“我喜欢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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