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宫吟 上————千离

离看着眼前的孩子，瘦弱的身躯，垂着头，抿得死死的嘴唇和发红的眼眶。心里突然便疼了起来。
试着轻轻搂住他，小家伙也没有反抗。离抱紧他，轻声说：“小傻瓜……少爷怎么会不要你。”拉起他的手，离轻轻问：“笙儿看到了么？这是什么？”子笙抬起头，泪眼朦胧。声音细细小小：“红绳子。”离微笑，再次搂住他“少爷的手上还有笙儿给的红绳子呢。少爷会不要笙儿么？”子笙看着他，抽了抽小小的鼻子，终于轻轻笑起来。
离也微笑，手拂过子笙柔滑的发。子笙把头靠上去，鼻尖抵着离的肩，离感觉到脖颈处热热的鼻息和温暖的泪，笑容漾开来。他垂下头，在子笙的耳边轻轻耳语：“笙儿，少爷不会不要你。永远都不会。”
第 52 章
中秋佳节，天上的月明亮但清冷，媚南宫难得冷清的一天，毕竟那些花天酒地的男人们也要回家同家人团圆。衣断召了倌人们到断风阁喝酒赏月。
子笙到的时候许多倌人都已经到了，大家在院子里三三两两地坐着，谈话嬉笑，离却还未到来。子笙微微垂下头，看着整个院子的倌人，恍然发觉，除了离和楚衣外，媚南宫竟再没有自己有过深交的人。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冷冷清清，子笙的鼻子有点发酸，夜晚的凉风吹过，秋菊的香便丝丝游来。
随意找了一个桌子，在旁边坐下。昨日楚衣在牌楼过了夜，今早将近中午才从那里回来，脸色却是纸一般的苍白。子笙给他端了水清洗，随后便在房中沉沉睡了一整天。将近傍晚的时候胡乱喝了点粥便又睡下。子笙只好一个人来。
同桌的倌人们依旧谈笑着，说着客人又给自己添了什么首饰，说着哪家哪户的楼宇多么气派。子笙低垂着眉眼，安静地等着衣断到来。
眼睛突然被蒙住，细长的手指光滑的指肚，隐约可以闻到身后人身上的淡淡的香。子笙咧开嘴轻轻笑起来，小声地唤：“少爷。”手指拿开，离探过身来：“一下就被笙儿猜到了呢~”眼睛弯成细细的月牙。
旁边的倌人们见了便要站起来行礼，离却让他们坐下。一边坐到子笙的椅子上一边搂过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离笑起来：“笙儿好过分，都不跟少爷一起来。”子笙的脸微微红起来，垂下头，声音很小：“笙儿……笙儿以为琴儿会跟少爷在一起。”
离愣了一下，双臂微微在子笙的腹上收紧，说了声：“小傻瓜。”，便把头往前探要去咬他的耳垂。子笙笑着偏着头，躲闪着。离拥着子笙，看着天上的月，轻声说：“笙儿，月亮好漂亮呢~”
子笙点头。离便接着说下去：“小时候中秋节，我们全在都聚在家里吃饭。娘总是很高兴，爹也变得不那么严厉了。”顿了顿，离侧过头，“中秋，该是团圆的日子呢。”
子笙垂了头，“团圆”对他来说，只是别人的幸福，自己的奢望。他张开粉色的唇，抬起头看着月亮，眼睛晶亮。中秋节的时候府上会来很多人，要做很多的饭菜，然后乖乖地站在二少爷旁边一整个晚上。二少爷从来都不会问自己吃了没有，所以每次府里吃了饭自己收了碗盘，却还是饿着肚子。有时候二少爷高兴或者不高兴了，会在自己收拾好以后把自己拉到房里，然后又是一整个可怕的夜晚。这些东西堵在胸口，子笙却不敢把它们说出。团圆，团圆。自己从来就没有过家人，何来团圆。
想了想，子笙歪过头去，把头靠在离的肩上，鼻尖蹭着离的面颊，轻声说：“那……那笙儿和少爷在一起，算不算团圆呢。”离微笑，搂紧他：“当然算了~笙儿就是少爷的亲人么。”子笙怔住，心里却涌上小小的甜蜜。
少爷是说亲人么……亲人，亲人。
离搂紧他，轻声说：“笙儿~以后，恩，以后……要是少爷能出去。”子笙抬起头看着离，离微笑，继续说到：“要是我能出去，便想办法把笙儿也带出去。”
子笙抬起头看着离，眼中确是满满的希望。离抿了抿唇，笑得妩媚：“然后，然后~我便娶了笙儿，让笙儿过好日子。”子笙的脸立刻红了，垂下头轻轻攥着自己的衣衫，不再说话。
突然，浓浓的香味飘过来。身旁的倌人纷纷都站起来，离便知道衣断来了。松开子笙，离拉着他站起来。
初秋的夜有些凉，衣断却还穿着松松垮垮的衣裳，衣襟一直开到胸口，头发随意地绾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哎呀哎呀~你们都来得这么早哦~”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倌人们坐下。“今天是中秋呢~大家来喝点酒看看月亮。恩，还有一个大消息要给你们说呢。”
他这么一说倌人们都好奇起来，纷纷想要知道那个“大消息”是什么。衣断却依旧神秘地笑着，“你们先喝酒么~等喝完了酒尽了兴我再给你们说~”
酒喝到一半，衣断又突然来了兴致，要每个人都唱个曲子或跳段舞来助兴。倌人们只好一个个站起来，或是唱或是跳，整个院子里便都是歌舞声和嬉笑的声音。子笙唱的依旧是前些天新填了词的小曲，声音婉转如黄莺。衣断满意地笑着，一边说：“哎呀笙儿~声音真是越来越好了么~若是你再大方一些，明年的红牌肯定有你咯~”听到身旁倌人们的笑声，子笙有些害羞地垂下头，发丝遮住眉眼。
轮到离，离却才发现自己没有带琴来，一时竟不知怎么办。衣断笑着，把一颗葡萄塞到嘴里，“诶，媚南宫的头牌怎么能不助兴呢。不行，离儿你今天得拿出点东西来。”
离看着衣断笑得贼兮兮的表情，无奈地站起身，将身前的一壶酒全倒进嘴里，然后快步走到衣断跟前。跨坐到衣断的腿上，离的双臂缠上衣断的脖颈，对着衣断抹得红艳艳的双唇吻下去。衣断勾起嘴角，双手掐住离的腰，伸出舌头在离的嘴中纠缠。
空气仿佛越来越少，两人却谁也不肯认输，便继续纠缠着。直到离终于受不了，一把推开衣断，衣断才满意地笑着，把离的身子翻过来，让他背靠着自己的胸膛。“你们都学学~！看看离儿多厉害~要不他怎么能当头牌么~”
离有些晕眩，倒在衣断的怀里，却无意看到子笙孤零零地坐在桌子前吃着水果。于是便侧过头，轻声说：“老爷您放离儿下来么~”衣断斜着眼看他：“怎么~不喜欢老爷抱？”离微笑着摇着头，一边把唇凑到衣断的脸颊上厮磨，“您放离儿下来么~笙儿一个人在那儿~”衣断愣了一下，便松了手。看着离急切跑向子笙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离儿，我早就教过你，不要动情，不要动情。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酒宴终于到了尾声，倌人们便求着衣断说那个“大消息”。衣断抬起头，目光扫过全部的倌人，微微在离的身上停留，竟有点儿不忍心开口。
他张了张口，终于说：“京城有位大户，花钱买离儿，3天之后离儿便要动身。”
倌人们一听便喧闹起来，纷纷议论谁买了媚南宫的头牌，衣断竟会卖。谁都知道李王爷花两百万银子买离，衣断都是不卖的，难道这次的买家竟那样得罪不起……
衣断抬起头，看了看已经全身僵硬得说不出话的离和笙儿，转身离去。
第 53 章
倌人们依旧窃窃私语，陆陆续续地散去。离站起身，握住子笙的手。“笙儿，我送你回去。”轻声说着，便要带他走。子笙站在那里，却不知该说什么。
离勉强微笑，把笙儿拉近自己，“傻瓜笙儿，没事的。说不定……说不定老爷是骗我们的呢，恩？老爷，老爷怎么会这么轻易卖掉我，你说是吧。”嘴上说着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话语，心中却是无奈。
早该知道会这样了吧，不过是一个倌人而已，寄人篱下为老爷赚钱，等自己能卖出更大一笔钱的时候老爷当然不会犹豫。自己于这世界，仿佛早就不是一个“人”了，只是一件物件，一具能为老爷挣钱的身子。
牵着笙儿往回走，两人一路无语。将他送回宅子之后，离想了想，转身向后花园走去。
不算大的花园，却是曲径通幽，里面还有一个湖。离站在湖边上，脚下的草丛中有受惊的小动物跳过。月很圆，却让人怎么也想不到团圆了。媚南宫，自己生活了十年的地方。从七岁到十七岁，挣着最肮脏的银两，自己竟这样活了十年。
离便勾起嘴角笑了，还能奢望什么呢。奢望自己保护那个孩子到老么，奢望能和他一起逃走，去过安静的日子么。自己连名字中都有一个离呢。一辈子，或许注定便是这样了吧。
如一朵桃花一般，在媚南宫开得招摇，无数人来赏花，却不可能有人为自己停驻。被谁就这样轻易地摘走，之后若是倦了，是不是就被抛弃，然后一辈子飘摇。
若是时光倒流，若是再让自己选择一次。在自己七岁时，那个快要饿死的黄昏，还会那样眼巴巴地看着漂亮的老爷，听着他嘴里“我带你去好玩的地方，能吃好吃的，穿漂亮的衣裳”的话语，然后便死心塌地地跟他走了吗？还是依旧缩在那个破落的宅子的墙角，就这样死去算了。离微笑，自己竟作不出选择。
原来，自己就是这么下作的一个人么。宁愿这样肮脏的活着，也不愿意死。那时害怕死亡，现在也是。只是现在怕的不是再也见不到这人世，而是害怕去面对自己的爹娘。他们最最珍视的儿子，他们能诵诗书能骑马射箭，通晓君臣之礼的儿子，如今在这样一个地方，每日笑着，接待一个又一个客人。
离蹲下身子，把手指浸在湖水中。水波荡漾，纤长的十指绞碎了月光，却握不住缓缓流过的年华。初秋的湖水有些冰冷，整个湖面上都荡漾着月光和星点。离垂着头，只觉得很寂寞。
隐约从湖面上看到背后一个人影，青衣素颜，头发任意披散着，却是说不出的妩媚。他就这样看着离，不出声。
离微笑，站起身，转过身子后微微垂下头：“老爷。”衣断不说话，只是看着离被湖水浸湿的指甲。离便笑起来，浅浅的笑容，是老爷教的那种，单纯却最能诱惑人。“老爷以为离儿会寻死么~”眼睛弯成漂亮的月牙。“离儿才没有那么傻~好不容易要走了，要出去过好日子了，做什么要寻死。”
衣断看着他，心中竟有说不出的滋味。自己看着这个孩子长大，怎么会看不出他眼中的寂寞和哀伤。离抬起头，依旧笑着“离儿只是没想到，离儿这么快就不能给老爷赚钱了么~老爷就这样着急把离儿卖掉。”
衣断伸手用手背抚过离的面庞，“趁着你还有姿色赶快卖了，等你人老珠黄了便是送给人家人家也不会要。”
离微微赌气般地撇过脸不让衣断摸，“老爷真觉得离儿有那么老？那老爷不是更没人要了~”说罢便掩了唇嘻嘻笑起来。衣断挑了眉毛，一把拉过离就要扯开他的衣服。离一边笑着一边要去推开衣断“哎呀老爷有人要有人要的……您看离儿这张嘴就爱乱说话~”
微微松了离，却不等他退开，衣断又一下把他搂进了怀里。
离怔住，乖乖安静下来。双手也环过衣断的脖颈。“老爷……”轻声唤着，一阵风吹过，湖水便漾起银波。
“离儿。”衣断开口，却不再是往日的没心没肺。“到了那里，乖乖听话，别惹麻烦。”自己又怎么会不心疼，这个从小那样坚强地笑着面对一切的孩子。“这次的主人，不是普通人。”
离依偎着衣断的脖颈，轻声问：“比那个李王爷还要厉害么？”
衣断微笑，“你就觉得那个李旭戎是全天下最有能耐的人么？离儿真是没见识~！”离忽闪着大眼睛，轻声说：“比李王爷还要厉害啊……离儿真有能耐！”
衣断笑着捶了离一下，又接着说：“嗯，你是给人家买回去的。千万别惹出乱子来。”
离点点头：“老爷您连这个都不放心吗~离儿可是您教出来的~”
衣断微笑，“那你要乖乖的，笙儿……我帮你顾着。”
第 54 章
离蹲在雕花的木橱前，咬着下唇看满柜子的首饰衣裳。要离开了，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
那些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珍珠翡翠，簪子手镯，自己却记不真切到底是谁赠给自己的。那些绫罗绸缎扯出的衣服，也只知道每年老爷差人送来，便这样一点点堆积起来。
叹了口气，没有伸手去动那些东西，想必也不需要带过去吧。只伸手抓了两件能御寒的衣服，和一点自己带习惯了的首饰。抬起头，便看见房间的一角放着的那张古琴。那张琴跟了自己十年了。刚来的那年冬天，老爷便把它送给自己。
唤来琴儿，跟他说那箱衣服首饰都归他了，然后便不出意外地听到那孩子欢快的呼喊。不想把那些东西给笙儿，那些都是皮肉钱，太脏，配不上干净的笙儿。
怀里揣了一个不大的玉佩，便走出门去。阳光很暖，离却笑不出来。
一路沉默着往笙儿的住处走去。院子里楚衣仍旧在侍弄着那些花草。小白摇着小尾巴在子笙的脚边晃着，希望得到注意。子笙却仿佛出了神，坐在温暖的日光下，目光浅浅。
离的心便倏地疼了一下。恍然间，竟不想离开。
吸了吸鼻子，对自己说，离你真傻。从小不久希望要出去么，现在好不容易能走了，你又想留。
说罢便快步走进院子。小白摇着尾巴奔过来，小小的身子，晶亮的大眼睛。离微笑，伸手抱起它，然后走到子笙身旁。
楚衣见了他，弯腰行礼，便轻声说：“尉迟倌人……笙儿这两天丢了魂了，怎么哄都没用。”离点点头，示意他先回去，然后放开了小白。
“笙儿。”轻声唤他。子笙不出声，只是侧过脸去，把头埋进离的怀里。“少爷……少爷。”唤着离，笙儿的眼泪就溢了出来。“少爷……”声音哽咽。“少爷您别走。”离心酸，却无能为力。
“笙儿。”离蹲下身子拥住他。“听少爷说，恩？笙儿乖乖的。要乖乖的。等少爷回来。”顿了顿，离温柔地吻去笙儿的泪珠。“等少爷回来，少爷，便带笙儿走。恩？”子笙的眼红肿者，轻轻点头。
离微笑，抬起头眨眨眼，扇去眼中的泪珠。然后便从怀中掏出玉佩来。光洁晶莹的白玉，上面有大朵大朵的牡丹。背面只有左下角的两个小字，尉迟。
离拉住子笙的手，“这个东西，在我们家族传了不知几代了。我娘，我的祖母，我祖父的娘都带过呢。”淡淡地说着那玉的历史。“本来到我手上，要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给媳妇带上的。”离笑起来。“可是，可是。以后还不知要多久才能跟笙儿洞房花烛。”
子笙的脸倏地便红了。呢喃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离微笑，轻轻拉过子笙。展开玉佩上的红线，郑重地把它套过子笙的头顶。
伸出手把玉佩塞进子笙的衣襟里。离搂住他。“笙儿，你等我。不管，不管还要多久，你都要等我。”泪水模糊了眼眶“等我回来……娶笙儿。”抿了抿嘴唇，他再次开口“我一定一定会出来的。到时候，笙儿便是我们尉迟家的媳妇。我尉迟离的媳妇。恩？”
子笙缩在离的怀里，乖巧地点头。笙儿要跟少爷在一起，不管有多难，都要跟少爷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
第 55 章
八月十八，中秋节之后的第三天，离便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