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大叔。
父亲低着头,没往屋里看,过了好半天,重重地咳嗽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出去。
是苏微的鞋。
苏微赶紧换下从护士那里借过来的拖鞋,甜甜地冲着陈东爸爸的背影喊了声:大叔!谢谢啊!
父亲没回头,摆了摆手,蹲在院子里点了一根烟。
苏微兴奋地冲陈东小声说,嘿!你爸冲我摆手了!
陈东趴在窗户上看着父亲,咽了口唾沫,苏微,有烟吗?
没有!
傻大个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烟瘾犯了……苏微?
干吗?
能不能帮我买……
不能!
傻大个委委屈屈地低下了头。
输完液天已经黑了,三个人慢慢地往回走,谁也没说话。
走出了一条街,父亲递给陈东一根烟,抽两口吧,抽两口就不疼了。
哎!陈东如获至宝地把烟叼在嘴里,摸出火柴,一只手怎么也没法点。
父亲把火递过来,疼得厉害吗?
没事,爸。
父亲叹了口气。
晚上,陈东躺在床上,苏微烧了开水,先给父母亲送去一壶,然后过来给陈东擦身子。
疼得厉害吗?苏微轻轻摸着陈东的胳膊,重复着父亲刚才的问题。
傻大个一脸的苦笑,我这才知道,上次我回来,爹妈根本没下死力气打我。
胡说,你那一身的伤哪来的?!
那都是皮肉伤啊,哪像今天,我爸一棍子就揍我个生活不能自理!
是因为……我来了吧?所以他们特别生气。苏微觉得很难受。
你忘了?你说的,要挨打俩人一块挨?
……
看苏微不说话,陈东接着说,其实,这次比上次好多了。那时候,我心里真没底,老担心你会出事。这一次,一想到你就在屋里,我说话都有了底气,结果,几句话就把我爸惹毛了。陈东傻傻地笑。
苏微的眼泪掉在了绷带上。
不说这个了,傻大个转移了话题,说点别的吧?
说什么?苏微擦了擦眼睛。
好久没听你念诗了,念一首来听听?
念诗?
是啊,当初在学校的时候,最喜欢听你在广播里诗朗诵了,特别棒!
好啊,你想听哪一首?
哪一首都行啊,你最喜欢哪一首?
那……苏微想了想,你等着。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缘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
舒婷的《致橡树》,苏微最喜欢的一首诗,从来没有在广播里念过。
……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
不长的诗句,很快就念完了,沉默了很久,陈东痴痴地重复: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真好啊……”
苏微重重地点点头,是啊,真好啊。
不知道为什么,苏微觉得,此刻的两个人,已经把幸福牢牢地抓在了手里。虽然陈东的胳膊上还缠着绷带,虽然苏微的脑袋还在嗡嗡作响,虽然父母亲仍然对他恨之入骨,虽然俩人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可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颗心,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靠得那么近,近得结为了一体,砰砰地跳动,每一声跳动都是一个字——爱!
爱你!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26
敲门声轻轻地响起来,很轻,像是在犹豫,又像是试探。
陈东愣了一下,高声喊,门没锁,请进!
苏微赶紧过去打开门,母亲正站在门外。
大妈……
陈东跳下炕迎了过去,妈!
别!你别下来了,小心摔着!母亲的言语满是不舍,我给你们熬了两碗汤,趁热喝了吧。
苏微注意到,母亲说的是‘你们’。
谢谢妈!陈东接过碗笑嘻嘻地跟母亲撒娇,还是妈心疼我!
母亲没说话,把另一碗放在桌子上,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陈东端着碗发呆,叹了一口气,从小到大,我妈进我的屋,从来也没敲过门啊……
……
那一边,母亲翻着儿子的照片,叹了一口气,那个小孩,唉,念起诗来,让人心里直发紧……
父亲低头抽着烟,不说话。
萝卜排骨汤,盐搁多了,咸得发苦。
父母对苏微客气了很多,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可是再没发生过正面的冲突了。
苏微学着帮父母干活,笨手笨脚的,陈东爸爸直皱眉头,却强忍着不说话,任凭苏微瞎折腾,急得傻大个在旁边一个劲地出汗。
母亲心疼儿子的伤,翻着花样做些好吃的,每次也不会忘记顺手给苏微留一份。苏微一开始还很高兴,过了三天就受不了了,面条面片疙瘩汤,馒头花卷菜包子,吃得苏微直反胃,还不得不装出一副馋鬼样,大口大口吃个干干净净。
背地里跟陈东抱怨,这几天把一辈子的面食都吃光了。
傻大个憨憨地笑,半天冒出一句,等回家我给做好吃的,你想吃什么?
真的?苏微立刻来了精神,拿出当年练绕口令的基本功报起了菜名。
十分钟后,傻大个打断了苏微,洗碗去!再没完没了我让你连面条都吃不上!
洗着碗忽然想起来,陈东说的是‘回家’,苏微甜甜地笑了,那两间见不到阳光的小平房,居然也可以有这么温馨的称呼吗?
家啊……
在父母家待了不到一个礼拜,陈东拖着胳膊和苏微上了火车。
父亲躲在屋里没出来,母亲把俩人送出了门,只说了一句话,写信啊?
嗯!陈东点点头,苏微也跟着点点头。
火车上人很挤,正赶上学生放假,俩人为了省钱只买了一张卧铺,陈东的绷带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好心肠的列车员破例同意苏微和陈东共用一张铺。
傻大个连连感叹,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苏微差点把这几天塞下去的面条全吐出来!
晚上,苏微坐在车窗前往外看,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陈东已经睡得很香了,苏微却一点睡意也没有,这些天来发生的事像过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转,让人又想哭又想笑。摸摸脑袋上的那个包,还有点疼,苏微暗自庆幸陈爸爸手下留情。
列车前进的节奏像交响乐,每一个节奏都让人快乐,那两间低矮潮湿的小屋,是两个人最舒适的家。一步步,随着列车的节奏,越来越近了。
陈东嘟囔了一句什么,苏微拿起水杯端过去,凑到跟前才发觉傻大个在说梦话:
老板,买包红塔山!
苏微差点把水直接泼过去。
中途转车的时候,苏微坚持拉着陈东找了家大医院看了看,片子照出来医生吓了一跳,说是幸好来看看,不然这条胳膊就废了!原来县医院给陈东正骨的时候用的药剂不合适,以至于骨头都有点变形了!
果然,拆开绷带看看,胳膊肿得发亮,医生啧啧地感叹,小伙子,够能忍的啊。
傻大个居然很得意地笑了,苏微恨不得敲烂他的脑袋看看,装的是不是豆腐渣啊?
医生让陈东住院。
傻大个吵吵着要回去,说是自己本来在出差,哪好意思这么长时间不回去?
苏微咬着牙挤出一抹笑容,仗着陈东有伤在身不能反抗,没收了傻大个的钱包身份证,要走是吧?您请便!
然后给峰子打电话。
没两天峰子回了话,他到陈东单位帮陈东请了假,说陈东不小心摔了一跤,顺便和三总司的同志们共同学习了一下新出台的《劳动法》,学习成果很卓越——由于陈东是因公出差期间受的伤,所以应该按工伤处理,休假期间不扣工资,奖金折半,医疗费用全部报销。
自打机关单位开始精简,工作效率就显著提高,没两天,三总司就把医疗费划到了医院帐上。
主治医生拿着银行回单亲切地向陈东表示慰问:小伙子,你放心,我们一定给你用最好的药,保证你欢蹦乱跳地出院!
苏微偷偷撇嘴,黑店!
胳膊很快消了肿,打上了厚厚一层石膏,俩人揣着一大堆药回了家。
陈东胳膊不方便,连穿衣服都得要人帮忙,更别提洗衣服做饭干家务了。苏微每天忙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要上班,还要照顾陈东,忙碌的日子像锅碗瓢盆奏鸣曲,简单而富有趣味。
陈东,想吃点什么?我给你买!
真的?我想吃疙瘩汤。
啊?换个菜好吗?面条怎么样?
……
唉,好吧,我给你做!
……
这是什么?
疙瘩汤啊,好吃吗?
……原来糨糊就是这么做出来的啊。
滚!
27
陈东的胳膊恢复得不错,很快就拆了石膏取了绷带,只是一剧烈运动便隐隐作痛。傻大个知道从此和排球场绝了缘,居然伤心得掉了眼泪。
苏微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知道排球对两个人的意义。曾经是落日余晖下披着阳光的少年,曾经的四层厕所里痴痴的期盼,仿佛是一场梦。梦里没有幸福,而现在两个人的幸福,虽然实实在在,却是以梦为代价的,曾经那么美那么美的梦啊,就是这样,醒了,碎了,不在了。
想起那个夸父逐日的传说,追逐的脚步下,是点点血痕。
苏微拉住陈东的手,没关系,有我呢!
傻大个笑了起来,摸摸苏微的脑袋,硬了点,不如排球有弹性。
你找打!
出院上班,科长通知陈东,处里进行人事调整,陈东的工作安排有变动。
组织上打算调你到二所去,那里正缺人手,急需像你这样的大学生,有什么意见吗?
二所是基层单位,三总司历来的发配之所。
没意见,我已经做好思想准备了,坚决听从组织安排。陈东说得很镇定。
二所所长是个个头矮矮的中年人,笑哈哈地拍着陈东的胳膊,小伙子,欢迎啊,我们的队伍越来越趋于年轻化,好事啊。
陈东立刻喜欢上了这个爽朗而风趣的新领导。
所长带着陈东办手续,体检,填表,盖章。
小伙子,住址这栏怎么空着啊?
我……借住在朋友家,不方便填。陈东有点不好意思。
咳!早说啊,所里宿舍多得是,回头跟后勤打个招呼,看哪合适你自己挑!
后勤组长是个长头发的漂亮女孩,笑眯眯地递给陈东一串钥匙,拿去,北二环东小区四楼的两室一厅,小是小了点,可是绝对安静,和女朋友住正合适!
不……不是。傻大个臊得脸通红。
哈哈,这么不经逗啊,长发组长咯咯地笑,这样可不成啊,我们这里专欺负老实人!
陈东接过钥匙撒腿就跑,长发组长在后面喊,别忘了到所长那里把表填上!
钥匙拿到了手,陈东却没来得及看房子。
所长在陈东填完表后指着一堆足有一尺多高的文件说,那张桌子是你的,你的任务就是在三天之内把这些东西全部录入到计算机里去!
陈东的眼睛直了。
所长笑着拍拍陈东,小伙子,你以为为什么没人愿意来二所啊?这里是最能考验人的地方,经得起敲打的才是好钢材呢!
从此没有了节假日。
工作忙得连轴转,连搬家的时间都没有。看房子,打扫卫生,搬家具,全是苏微一个人干。说来也怪,虽然又忙又累,苏微却好象有使不完的劲,一点没有吃不消的感觉。
东西整理得差不多了,苏微忽然有点舍不得了。这两间小屋,装过俩人多少的回忆啊,想起来,真是什么滋味都有。
夏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天气闷热得令人烦躁,这是在这小屋里的最后一晚了。停了电,屋里像个蒸笼,俩人干脆把床抬到了屋外。
夜风吹起来,凉快了不少。
陈东拿出了一大盒蚊香,别看傻大个平时大大咧咧,在这些小地方,还真是满细心的。
陈东把蚊香全点燃了,围着苏微的床摆了一圈。
摆着摆着来了兴致,傻大个干脆把蚊香摆成了心形。
苏微趴在床上看得痴了。
蚊香挡不住蚊子的攻击,苏微还是被蚊子骚扰得难以入睡。怕陈东操心,苏微装做睡熟了,陈东中间起来了好几次,轻手轻脚地换上新的蚊香,让那颗心一直烧到了天亮。
苏微闭着眼装睡,鼻子酸酸的,眼睛湿湿的,嘴角一丝难以察觉的笑。
总是埋怨傻大个不解风情,今天才知道,最浪漫的事,是有个爱人为自己点蚊香。
搬进新房的第一天,俩人把峰子请来,搞了一个小小的庆祝仪式。
在峰子的监督下,俩人互相给对方戴上了一枚戒指,傻大个激动得手发抖,苏微喝多了,又哭又笑,连峰子的眼睛也红了。
幸福,沉重得让人叹息。
没有父母的祝福,这幸福,总像缺了点什么。苏微不敢奢求,上帝已经太偏爱自己了。
可是,陈东不这么想。
陈东开始给父母写信,一封接一封。
没有回信。
陈东接着写。
终于有一天,父亲打来了电话,你小子赶快给我滚回来,不然我打折你的腿!
吓了苏微一跳,怎么拉怎么拉?
傻大个憨憨地笑,我给他们寄了张关于变性手术的资料。
什么!
苏微尝到了气得吐血的滋味,这个傻大个,你你你……你到底长脑子没有啊?!
长了啊,傻大个很无辜。苏微,你听我说,我父母其实最担心的是丢面子。你看,这两次回去,虽然闹得那么厉害,他们都没告诉我哥哥姐姐们。你想想,他们也知道我是铁了心了,真要是再逼我,我去做个手术回去,他们还不更丢面子吗?
你……你这不是讹他们吗?
兵不厌诈,兵不厌诈。陈东还是憨憨地笑。
苏微一身的冷汗。
好不容易等到工作忙得差不多了,陈东果然揣着一张要家属签名的手术意见书回了老家,苏微的假期已经用完了,走不开,壮士断腕一般送陈东上了火车。
然后,战战兢兢地数日子。
黄建峰打来电话,苏微,干脆过来住几天吧,也好有个伴儿。
苏微笑起来,峰子,别为我担心,我挺好的,我哪也不去,就在家里待着,我等他回家。总不能让他冷冷清清地进家门啊。
行啊哥们,成熟多了。
笑着放下电话,苏微轻轻地回答,因为有爱啊。
爱,不可以错过。
28
父母真的是拿陈东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打,打过了;骂,骂过了。还能怎么办呢?
母亲抚摩着儿子的胳膊掉眼泪,一滴一滴,儿子的胸口像火烧一样地难受,却硬咬着牙关不松口。
妈,就当您没这个儿子,您就成全了我吧,求您!
孩子啊,你……你真的不怕别人戳你脊梁骨?
妈,我只怕您和我爸,只要你们能答应我,我就是死了也甘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