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在一片开得茂盛的桃花林中,“鸡蛋”就开始施展身手,演示了一套漂亮的剑法。
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桃红色的花瓣,随着他舞起的剑风而纷纷扬扬,我恍惚间,觉得自己身在九天之外,仙境
之间。
他的剑法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漂亮。
我当时心中那个激动啊,热血那个沸腾啊。
我以为天上来了个神仙教我武功。
“鸡蛋”立马荣升为大师傅。
大师傅一套剑法练完,我就尊尊敬敬地行拜师礼,磕了三个响头,激动地说:“大师傅。”
大师傅哈哈一笑,拍了拍我的脑袋,说:“你小子不错,竟然第一次,就能从头到尾看完我这套绝情剑法。古往今来,能够眼睛
都不眨一下就看完的人,寥指可数。大多数在看到一半的时候,就眼花缭乱,内力不支,导致呕吐不止。”
我冲他笑,露出孩子式的天真笑容:“大师傅,可否借剑给我看看?”
大师傅哈哈一笑:“我的剑是用千年玄铁制成的,你小子可拿不动。这样吧,我昨日和独孤求败打了一架,赢了他一把短剑,就
送给你当见面礼吧。”
我心中一乐,笑吟吟地接过剑,二话没说,就把大师傅刚才的那套剑法从头到尾地又练了一遍。
虽然力度用不到位,有些姿势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但当我表演完,一脸激动地看着大师傅时,他的嘴巴大得可以放下鸡蛋了。
然后,这就是我武功迅速成长的开始,以及大师傅迅速苍老的开端。
我记得那会儿大师傅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抱膝蹲在角落,背上一团黑云,用手指划圆圈,嘴里还不忘念叨:他不是人,他不
是人……
武功大成后,我和大师傅两个人一同驰骋江湖数年。
那时,我可真所谓是少年英雄,意气风发,大有指点江湖称霸武林之意。一时间,武林中鸡飞狗跳,人们只要听到我的名字就两
眼发直口吐白沫。
然后我觉得有些玩腻了,收拾东西决定回家。
而一路上,大师傅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突然两眼发红,然后一脸激动地抓住我的手,扬声说:“你一定要威霸武林,将我龙家
的名字发扬光大。”
而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笑容灿烂地对大师傅说:“大师傅,我姓楼。”
然后大师傅就一副世界末日的表情,泪奔而走。
回家后发现,楼倾云这厮竟然生的越发俊美无双,而周边对着他滴口水的人也越来越多,搞得我天天在家里胆战心惊,不知道哪
天这些人的口水一个控制不好,导致我家黄河泛滥。
而以前那个单蠢的小孩子,现在则变成了一个看似柔婉清俊,实则乖张刚烈的少年。
他最喜欢眨巴着那双桃花眼,冲人魅惑一笑,将人的三魂六魄先勾去一半。然后眼神一变,露出森白贝齿,一句对白噎死你。结
果搞得那段时间我家陈尸遍野。
我那时感慨:二师父看上去那么无害的一个人,怎么就培养出这么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孽呢?
但无论如何,楼倾云还是那个楼倾云,一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总会在看到我的一刹那瞬间点燃,野火燎原,将我烧得个精光不剩
。
我那时候想,这都是小时候欠他的,现在还清了也好,省得以后离开时哭哭啼啼。
我知道虽然他嘴上不说,但心中十分怨恨我一去十年,连封信都鲜少有。
那年,我十六岁,像大师傅一样,满腔热血。回家对我而言,不过是在江湖里打杀累了,回来休息一下。
谁知这一休息,就是万劫不复。
当然了,万劫不复这个成语是大师傅说的,我自己倒是不这么想。
这个万劫不复,就是始于一个偶然经过我家讨水喝,然后和我聊了一整天的大夫:
也就是我的第三个师傅:
江湖人称:阎罗手,阎神医。
据说,他的医术高超至可以和阎罗抢人的地步,所以人们尊称为阎罗手。
但正所谓物极必反,在他得到医圣这个称呼时,他反而兴趣转移,磨刀霍霍投向毒药大军,从此江湖又是一阵疯,而阎罗手的意
思则变成阎罗的手下,即专门帮阎罗老大收罗各式俊男美女减轻牛头马面的工作的人。
只不过,初次见面时,他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普度众生的神圣光芒,我被那光芒射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于是瞎了眼,死活都要跟
着他学医。
接着就是我的万劫不复了。
此厮人前一副菩萨嘴脸,但接触没两天我就发现,原来他才是三位师傅里最像狐狸的那位。
他医术高超,但偏偏不喜治病,专爱琢磨些毒药什么的。
然后我就在接下来的数年内受尽了各种古里古怪的毒药的折磨,什么十香软筋散啦,万蚁食心丸啦,这都是小儿科的。他最喜欢
自己研发一些没见过的毒药放到我身上来看反应,然后在我毒发时,才开始研究解药。
那时候常见的一个场景,就是在荒郊十里的某个破山神庙里,一个面色发青又发紫又发白又发黑的年轻人,一边口吐白沫,一边
挣扎着咒骂站在一旁的一位谪仙般的白须老人。而老人则双眼精光灿烂,一边捋胡须,一边称赞。然后发现徒弟两眼一翻昏死过
去时,才一副如梦方醒的样子,慌慌忙忙地开始配解药。
在经历了无数次九死一生之后,我惊愕地发现,自己对毒药竟然有了强于常人的抵抗力了。当然了,这也是必然的结果,不然我
哪能活到现在,早被他玩死了。
他发现我对毒药产生抗药性之后,于是在我的欢呼中,他的摇头叹息中,我们开始了抓人计划。
就是走在路上,随便迷晕几个长得还顺眼的,带回去做实验。
而这时候,他才开始逐渐教我药物医理。
这期间,不可避免的,我们时常跋山涉水寻找珍奇毒药。
结果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我竟然从此迷恋上了青山绿水,对世间的成败得失不再感兴趣,性子也逐渐开始收敛,变
得内敛而含蓄了------当然了,我是这么认为。曾经想要称霸武林的雄心从此一去不复返,转而发誓要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
然后在我二十未满的时候,大师傅去世。
我急匆匆赶回家去。
记得大师傅快死的时候,紧紧握住我的手,目不转睛凝视着我,一字一顿沉声道:“生儿,答应为师最后一件事。
我微笑:“大师傅,您说,只要我能做到。”
他苍老昏黄的眼睛里瞬间迸发精光,仿佛一瞬间又年轻了三十几岁。
他声音高昂,激动的说:“我要你:武霸天下,权倾武林!”
我面上微笑不改,却将手从大师傅的桎梏中抽出来。
缓慢地,但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大师傅一愣,抬眼望我。
我眯着眼睛笑,眉眼弯弯,犹如暖阳般温柔,嘴巴里吐出的却让大师傅的心刹那间死去:
“不可能。”
顿了顿,我又好心地补充道,“大师傅,我也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更何况武林至尊这种伟大的人物,也轮不到我这种父母不明
的野草来当。其实你收我当徒弟的时候不就已经知道了吗,只不过你太过自信,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会改变自己,成为你期盼
的那个人。不过,大师傅,你年纪也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骄傲自大呢?并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按照你的心思发展,我
是不可能改变的。”
随着我的话,大师傅的脸越变越黑,最后终于忍不住两眼一翻。
他无力道:“那你以后准备干什么!”
“纵情山水。”我想也没想,就兴奋地脱口而出。
忽视大师傅瞬间扭曲的脸,我兴致勃勃地接着说道:“看看山,看看水,喜时就放声高歌,在风景绝佳的山顶长啸,自由自在。
对,大师傅,我就想过这样的生活。”
话音刚落,大师傅的爆炒栗子就敲到我脑门上。
他气得胡子一翘一翘,不住的骂道:“你个不孝徒,不孝徒,以后出去别说是我龙霸天的徒弟,我怕丢脸。哎,师门不幸啊,师
门不幸啊……”
而我却呆在一边乐:“大师傅,你哪来的什么师门啊。你的武功不是你们家祖传下来的嘛,你不是还说你是你们龙家第十八代单
传吗,哪来的什么师门。”
说话间,大师傅的脸涨得像张红的番茄,终于暴怒将我踢出房门。
谁知没过半日,大师傅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死的时候却一直握紧我的手,连咽气的时候也没有放开。我虽调皮,但爱他却是不容更改的事实。
我记得他最后说了一句话:“楼云生,这个江湖是你的,一定。”眼神坚定,带着大师傅叱咤风云的一贯斩钉截铁,仿佛已经看
到了我改变的那一天。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也会塞牙缝,我不知道用在这里合不合适。
大师傅死后没几天,二师父也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他死前曾把三师傅叫进去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多久,三师傅才出来,一脸奇怪地反复盯着我看。
但我已经没时间注意这些了,冲进房内,看到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二师父。
二师父死的时候颤抖着一双老手,紧紧地抓住我,一字一顿道:“生儿,为师这一辈子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想做的也已经做完
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生儿,你最后答应为师一件事好吗?”
我勾着嘴唇微微笑,低眉顺眼的点点头。
二师父的眼睛亮了一亮,我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他提高了声调,高声道:“我要你武霸天下,权倾武林。”
我愣住了,没想到连一向清心寡欲的二师父,最后的心愿也会和大师傅一样。
我沉默,垂下浓密的眼睫毛,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我不明白。”良久,我抬头,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大师傅要我这么做我能够理解,因为他本身就是野心勃勃的一个人。
但是二师父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对权势不感兴趣,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想要争霸武林?”
“不是我,是你。”二师父打断我的话,“天下本就应该是你的。”
我没有回答。那时候我还不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而二师父则躺在床上,久久凝望着我,没有说话,但眼神复杂不已。
他终于长叹一声:“哎,你现在还太小,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了。”
而这句话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我迷惑。
我想:我都二十了,二师父还说我小,那我是不是非得等到七老八十牙齿都掉光了才算长大。可是如果那样的话,那我以后行走
江湖岂不是很丢脸?想象一下,一个拄着拐杖的大侠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大吼一声:“不许跑。”结果一张嘴,因为满嘴牙都掉
光了所以说话漏风,最后“不许”二字没说清,别人就光听到一个“跑”字了。
想到这里,我浑身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算了,还是去爬我的山,看我的水好了,称霸武林这种麻烦事,我还是不要做好了。
——待续——
第二部:七杀
序
三师傅临死前吩咐我去寻找一件宝贝。
没有人知道这件宝贝到底是什么。
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件宝贝的下落和八个人有关。
而这八个人就隐藏在喧嚣红尘里。
他也许远在天边。
他也许近在眼前。
但没有人知道这八个人到底是谁。
唯一的线索只有八个字:
小楼听雨,魅夜暗行。
第一章
舞蛇人盘腿坐在雪地上。
雪很深,几乎将他掩埋。
但他一动不动,仿佛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寒冷。
他像是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连胸口呼吸的起伏也看不到。
他像是一具只剩空壳的僵尸,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
雪下得如此之大,他的头上、肩膀、两膝……没一会儿就覆盖上了厚厚的一层雪花。
像是舞蛇人的泪。
那样透明。
那样空虚。
但他却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依旧呆呆地望着前方,仿佛眼前的那一小方寸土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他的世界这么小,小得随便一脚过去就可以毁灭他的天地。
认识他的人都面露讥讽地嘲笑他。
是啊,为什么不笑呢。
他看上去是那样的弱小。
他的世界是那样的狭窄。
为什么不笑呢。
所有人都踩在他的头上,将痰吐在他的脸上,把华丽的鞋子踢在他的腹部。
他没有动弹,呆呆的,仿佛已经死去。
但紧接着,有人发现了他眼前的那一小方寸土,狞笑着就要伸脚过去踩践。
所以认识他的人都死了。
一个接一个,在活活地惨呼三天三夜后,七窍流血而亡。
方圆十里,血流成河。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弱者。
虽然他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
虽然他的世界只有眼前的这一小方寸土。
弱肉强食。
但并不是所有的强者都会在胸前贴上强者二字。
这句话,在你恃强凌弱前必须牢记在心里。
否则,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舞蛇人依旧在痴痴地看着眼前的那一方寸土。
那里,是他的全世界。
雪纷纷扬扬的落下。
舞蛇人的不远处站着三个锦衣玉袍的高挑男子。
他们在静静的等待着。
楼云生站在一百步外的雪地上,皱着眉头看着舞蛇人。
黑衣人很瘦。
瘦的像是一具骷髅,只有一层薄薄的人皮披在上面。脸上的两块颧骨深深地凹陷下去,不健康的蜡黄色将他生命的迹象掩藏。
只有一双空洞洞的眼睛格外的大,任何人看到都会心生恐惧。
黑衣人看上去很苍老,褶皱的皮肤厚厚地耷拉在骨头上。他裸露的肌肤上遍布了老人斑。一大块一大块的,像一片片枯死的叶。
黑衣人的衣服破烂,黑而厚重。看上去,竟然像是黑色的裹尸布。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死亡气味。
他真的还活着吗?所有人都忍不住这样想。
楼云生忍不住回过头去看身后的二人。
殷夜行的面上,墨黑色的面纱仿佛一块帘幕,将他的表情隐藏。
他也像舞蛇人一样,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只是当他看到楼云生时,冷漠的双眼闪过不易察觉的一丝微笑。
笑容浅浅的,仿佛一朵娇嫩的花骨苞。
他冲楼云生点点头,而楼云生竟然也读懂了他眼中的意思。
殷夜行说:不用担心。
陡然间,所有的不安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楼云生冲殷夜行回以一笑,接着扭头看站在另一边的楼倾云。
楼倾云依旧懒洋洋地站着,嘴角随意勾起,眼神邪魅。
他不像殷夜行那般,始终笔直如松地挺立着。
相反的,他站得很没规矩,像一只慵懒而又桀骜不驯的猫。
但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站,整个人都有一种独特的韵味在其中。
那种感觉,无论是谁,只要看他一眼,就会连魂都一起被勾走。
这两个人是这样的不同,但至少有一点是相同的:
无论他俩被丢在多么拥挤的人海里,楼云生都能第一眼找到他们。
楼倾云的视线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楼云生,痴痴地,就像舞蛇人。
但当他发现楼云生先是看向殷夜行,然后才看向他时,他不由面色一沉,别过脸去,不理睬他。
楼云生看着明显在闹小孩子脾气的楼倾云,乐了。
这混蛋怎么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一不高兴,就扭头不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