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云生顿时脸色大变,也不顾这人身无寸缕,一面伸手一把大力将其拉出水面,一面大力拍打他的面孔,大声唤道:“醒醒,喂
,你可不能死在我这里。”
那人缓慢的睁开了眼睛。
一片漆黑中,那双漂亮的眼睛瞬间迸发出煞人的寒光,仿佛一把利剑脱鞘刺来。
他挣扎着想要推开楼云生,但楼云生却紧紧地抱住他,生怕他会重新摔落水中。
他微微挪动嘴唇,楼云生凑前去,却愕然发现他竟然说:“让我死。”眼中毫无生气,语气里充满疲倦以及厌恶。
但楼云生却听出了一丝无奈和哀伤,以及深深的不甘心。
说完,这人就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抱着手中这个愈发冰冷的身体,楼云生的唇际压抑不住地浮起笑容,周围娇艳的花朵顿时黯然失色。
“你想死?可我偏偏不让你死。”
楼云生温柔地将他抱起,离开水面,朝红流泉走去。
那里是楼云生以前修建的一间小木屋,虽然简陋,但好在他的一些草药医具皆在。
走在路上时,楼云生感慨万分地自言自语:“哎,你说你怎么这个瘦啊。一个大老爷们,竟然比人家姑娘家还轻,你叫那些不停
减肥的女孩怎么活啊。”
经过温泉前的那两株楼云生亲手移植过来的桃树时,楼云生又忍不住对昏迷了的人说:“哎,兄弟,真对不起啊,让你披着我湿
漉漉的外套。但你也知道,这里那么黑,我连你都看不清,更不要说你放在岸上的衣服了。不过你放心,我房间里还有一些旧衣
,虽说比较粗糙,但是穿在身上还是蛮舒适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皮肤真好,摸在手里好似琼脂玉般温润滑腻。”结果话音未
落,自己却先红了脸。
虽然嘴上不停,但楼云生脚下的速度却一点也不敢慢下来。
开玩笑,这人刚才连呼吸都几乎没了,现在再慢慢吞吞拖拖拉拉的话,就直接等着收尸好了。
一片漆黑中,楼云生熟练地找到以前放在这里的医具,然后从进门左手边的一只破箱子里找出一只蜡烛,点上后走到伤病者身边
。
谁知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那人满脸布满殷红的血丝,一长条地蜿蜒扭曲成诡异的图案,向脖颈蔓延而去。
楼云生伸手拉开裹住他的外套。果然,身体也是一样。
袖中藏的匕首一闪,划破了他身上一处突起的红丝。
果然,流出的血先是鲜艳的红色,但在接触空气没多久,就变成诡异的碧蓝色,并且伤口很快就凝滞自楼云生愈合,什么痕迹都
没有留下。
只是在划破的伤口处,新长出一小片绛紫色斑纹,宛若娇媚的小紫花,煞是好看。
但楼云生看着这小紫花,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竟然是遗情花。
这人竟然中了遗情花的毒。
遗情花,中原四大毒花之首。
具医书记载:中者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内力突飞猛进,武功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武霸天下,天下无敌。
只是好景到这里,就开始急转而下。中者会从第二年秋天开始,从脚底,由下往上,逐渐生出犹若细长小蛇一般的红丝,直至遍
布整张脸孔。而每当月圆之时便会毒性发作,犹若全身受万蚁啮齿有食心之痛。
期间,红丝每长一寸,中者就会痛苦一分。虽然中者若受伤,伤口会迅速愈合,但在原处开出一小片紫色斑纹。这种紫色斑纹越
多,他离死亡的时间也越近。
而当他的眉心也长出一朵遗情花时,那么恐怕只剩五日光景了。
这毒是最狠的一种---至少在楼云生看来是这样----它能让一个人瞬间到达世界最高端,却又将他狠狠地推至地狱深渊。
这种落差简直让人无法接受。就好像让你吃一段鱼翅燕窝,然后再洗胃将这些东西全都吐出来。
楼云生望着床上昏迷中仍然蹙眉的男子,垂下浓密的眼帘,遮住他眼中复杂的神色。
吹灭了蜡烛,楼云生随手拉过一把凳子,坐在床边。
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会狠得下心给你下这种毒?
楼云生眼前不由出现早前那个一掌劈碎八角桌的白衣男子。
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什么复杂纠缠的关系呢?
无论如何,这夜,楼云生是注定要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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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醒过来的时候,天仍灰蒙蒙的没有亮。
楼云生站在窗口,凝神望着不远处的红流泉。
残缺的月倒印其中,风搅动镜般的水面,水中的倒影也随之摇摇晃晃。
不知道是不是角度的问题,楼云生总觉得从这里望过去,世界变得不甚真实,仿佛一切只是一个黄粱美梦。也许梦醒了,自己也
会像这些山、这些树一样,破碎无法恢复。
楼云生歪着脑袋,一手撑头,另一手扶住窗框,整个人趴在小屋的窗上看山看水,眼中的颜色没有人能够读懂。
这个时候,楼云生听到身后床上的响动,知道那人醒了。
头也没回,楼云生说:“醒了吗,暂时不要乱动。我刚为你施过针灸,短时间内,能让你减少一些疼痛,恢复体力。”
那人没有回答。
楼云生又问:“你知道遗情花开到额心代表什么吗?”
那人依旧保持沉默,仿佛什么也听不到。
楼云生自己接下去说:“其实,遗情花更像是一种吸食人血的寄生虫。当宿主再也无法为它提供充足的养料的时候,它会自己从
宿主身体里出来。而那个出口就是额心。也就是说,当遗情花开到额心的时候,你就真的命不久矣了。”
那人沉默,仿佛早已死去,空余一具空壳在呼吸。
但楼云生知道,在他眉心,一朵娇媚的遗情花开得正旺盛。仿佛一位妩媚柔情的贵妇,风情万种地闪着一双桃花眼诱惑着众生。
不得不承认,这以生命为代价的遗情花的确别有一番风味。
毒至深处美亦深。楼云生从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我还有多久时间?”那人忽然问,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不是在问自己还剩多长的生命。
楼云生没有回头,夜色依旧漆黑。
黎明时分其实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候,而很多时候,人生也是一样。
“你额心的花开了多久?”楼云生问。
“一日。”那人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楼云生叹了口气:“你可知遗情花几瓣?”
“我明白了。”那人的声音里依旧听不出喜怒。
楼云生不由心中一怒,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要死了,怎么反应这么平淡。
“你还有不到四日的性命。”楼云生指着窗外渐渐升起的朝阳,毫不掩饰楼云生心中的未名怒火,“你看到没有,等太阳升起来
,你就只剩三日时间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人有些疑惑地望着楼云生,半响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才听到他语气冷漠地说:“死的人是在下,为何你要觉得生气?更何况,遗情花无药可解,既然天要亡我,那我又
能如何。”
“的确,世人皆曰遗情花无药可解。”楼云生缓慢的转过身来,闪着一双炙热的明眸,深深地凝视着床上的人。
忽而,面上浮起了邪魅的笑容,“但我能解。”
他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楼云生的话。
甚至连吭都不吭一声。
“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为什么我不帮你解毒?”看到他冷漠的反应,楼云生反而好奇了。
他仰面卧着,也不看楼云生,只是呆呆地盯着屋顶发呆。
但楼云生总觉得他的目光悠远,仿佛在望着遥远的回忆。
楼云生将蜡烛点燃,烛光摇曳,世间仿佛笼罩了一层朦胧的薄雾。
楼云生举着蜡烛走进,仔细打量他。
这是楼云生第一次仔细地看他,从刚才到现在都一直忙着抢救,没有心思观察这个人到底长着什么模样。
他面孔上蜿蜒纠缠在一起的红色丝线几乎占据了他的整张面孔,仿佛是红色滴血的荆棘。
一眼看过去只有一个感觉:红。
不是一般的红,而是一种透着妖冶邪魅的红,仿佛这种红色是来自炼狱的妖魔的化身,长着血盆大口,狞笑。
一般人猛地看上去都会不由得被吓一跳,以为是见到鬼了。
但楼云生觉得眉心的那朵遗情花很漂亮,淡淡的紫色,仿佛一个天真的少女冲楼云生浅浅微笑。
毒,但有着很纯粹的美。
只是大约除楼云生之外的人看到了,都只会觉得此人奇丑无比,而且邪狞恐怖。
他有一双漂亮的眸子,琉璃一般晶莹透亮,楼云生总觉得从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的世界格外的美丽。只是眼神空洞,什么都进不去
。
他刚刚望着楼云生的时候,楼云生却觉得明明他是在看着自己,眼睛里却没有自己的身影。
浓密的眼睫毛宛若两只蝴蝶停留在他的面孔上。
他的皮肤因缺血而有些透明,似乎随时都会就这么消失在空气里。
楼云生不由好奇他原本到底是什么模样。
似乎,救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你要知道,我这个人不总是有善心。大多数的时候,即使拿真金白银来换,我也是不救的。”楼云生挑衅地望着他,“不过我
对你网开一面,只要你答应帮我做三件事,我就救你。怎么样,做,还是不做?”
他不回答,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移开他仰望天花板的目光。
“你在看什么?”楼云生问。
“天空。”他的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感情。
“什么样子?”楼云生又问。
“一片鲜艳的红色。”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什么表情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就像是血的颜色。全世界都充满了血红色,目所能及之处全都是尸体。冰天雪地里殷红的人血融化了
白雪,形成一个个血池,而里面盛装着残肢断臂,你甚至会走着走着就踩到谁的手。还有惨叫着向我爬来的人,突然,脑袋就这
么直刷刷地掉下来,脖颈处一处干净利落的剑痕。你知道鲜血喷泻而出,沾满你整张脸是什么感觉吗?”
他越说越激动,脖颈青筋突起,楼云生能感受到他心中的痛苦。
说到最后,却忽然戛然而止。
他用力合上眼,似乎那人间地狱就在眼前,而那殷红的颜色已经刺痛了他的眼睛。
“这是因为毒素侵入了你的眼睛,所以你现在看什么都是红色的。”楼云生的声音轻柔如水。
“你还看到什么了?”楼云生又问。
他却似乎已经疲倦,失去了说话的兴趣。
他闭上嘴巴,没有说下去。
“我闻到你的过去充满了血腥味,以及一种叫绝望的东西。”楼云生柔声道。
第五章
楼云生学他,也扬起头凝视天花板,却只看到一些普通的木板砖瓦,以及一处漏洞,忍不住道:“哎,天花板又破了,改天得修
一修了。”
那人睁开眼睛望向楼云生,有些愕然,似乎没有想到楼云生会突然这么说
“不过这样也好,下雨的时候就可以在屋子里洗澡了。”楼云生呵呵一笑。
他没有说话。
楼云生扭过头,望着他。
楼云生觉得这个人的眼睛真的是漂亮极了,楼云生很少看见过这么纯粹的眼睛,像琉璃。
深黑色的琉璃,夜晚的颜色。
“喂,你真的不问救你的条件?”楼云生实在是好奇地不得了。
一个即将死亡的人,怎么可能会这么冷淡地他唯一的救命草?
“在下虽然大限已近,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句话还是知道的。”他有些疲惫地说,仿佛看透世事的同时,又厌恶这世界的现
实。
“没有回报就付出,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傻吗?”楼云生反驳。
“难道付出就一定应该有回报吗!”
“这是等价交换。”
“那感情呢,你又将如何回报一段你不想要的感情,你又如何对待明知得不到回报的付出?”
他厉声问楼云生。
楼云生眨巴眨巴眼睛,有些茫然地望着激动莫名的他。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慢的吐出,这才恢复平静。
“算了,和你说你也不明白。”他说。
“我是不明白,因为我也不想明白。”楼云生说。
他不回答。
楼云生又问:“你是怎么落到如今这种田地的?到底是什么人给你下这种毒?”
他冷笑一声,却不回答。
楼云生也不是非得要什么答案。
楼云生想也许自己真的是寂寞太久了,否则也不会对一个将死之人喋喋不休地。
不过话又说回来,只和三师傅两个人居住在没有人烟的地方长达三年之久,好不容易遇见
一个人,肯定是要讲个够。
但他却显得越发心不在焉,对楼云生的话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大多数的时候就呆楞地盯着天花板看。
他很沉默,但言辞却充满了攻击性。
楼云生撑着脑袋想,这个人中毒前,定然是个桀骜不驯、嚣张狂妄而又性格孤僻的人。
“你想不想我救你?”楼云生问。这是楼云生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
而在楼云生连续二十几遍语调不换地重复这个问题之后,他终于有了反应。
他声音悠远,语气里满是疲惫:“像我这样的一个人,其实根本不值得污了你的手。你走吧,就当从未见过我。”
言毕,他合上双目。
楼云生眨眨眼睛,蹲在床头。两只手撑着脑袋,像个好奇的稚童,瞪大了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看。
他终于忍不住被楼云生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扰而激怒。猛地睁开眼睛,瞪楼云生:“你看什么!”
“看你。”楼云生甜甜地说。
“在下不过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好看的。”他怒。
“我在想要不要救你。”楼云生歪着脑袋,陡然笑了,“因为我刚刚发现,其实你还蛮好看的。”
他猛地转过头去,想要掩饰涌上他面孔的悲伤。
楼云生忍不住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这一次,他没有躲开。
“这两年来,你是第一个说我好看,而不是恐怖的人。”他的声音低沉而又沙哑,带着一丝颤音。
楼云生低头,注意到他紧握的拳头。
这张吓人的脸想必是给他造成了长时间的痛苦。
楼云生突然伸手,硬生生地将他的面孔扳过来朝向自己。
“你看着我。”楼云生一脸的严肃认真。
他一下子脑袋转不过弯来,呆呆地望着楼云生。
一双琉璃般纯粹的眸子映射出楼云生的模样。
乌墨的长发,宛若流苏,随意地散落于楼云生的肩头。
身后,初生的媚阳,柔和地散发着暖橘色的光。
楼云生伸手反复抚摸他面上的殷红的血丝,额心,邪魅的遗情花开得娇艳诱人。
“我想亲亲你。”楼云生忽然说。
接着楼云生就如愿以偿地看到:这个一脸“我的世界已经灭亡,让我死了吧”的人脸刷的一下黑了。
“你让我亲你我就救你。”楼云生逗他。
“让我死吧。”他满脸黑线地别过脸。
“亲一下又不会死。”楼云生说。
“……”
“让我亲吧,反正我现在亲不到,等你死了亲也一样的。”
“……你是不是想看到在下尸变,然后跳起来咬你?”他终于怒不可支地大吼,“滚,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