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担心地看着自己妻子跟儿子,张铁心的老父连忙阻止着。
※※※
「夜深了,张捕头还没安歇吗?」无意间见到了张铁心在池塘旁静坐着,杨怀仁走了上前。
「睡不着。」张铁心说着。
「明日就要启程了,只能张捕头不先养养精神?这案子只怕还有很多地方要劳烦张捕头,不急于一时。」杨怀仁站在一旁,低声劝着。
月光下,张铁心清秀的轮廓越加明显了。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扬的丹凤眼,真像要勾去别人魂魄似的。只是,依旧是双清清冷冷的眼眸。
「......今日随你上京,只望你答应一些事。」张铁心低声说着。
「张捕头请说。」
「田环河一命,由我亲手取下。」
「这怎么成呢!」杨怀仁连忙说着。
「......啊?」张铁心略略转过了头。
「我抓人,可没说过要伤人。」
「......不伤人?那你还抓什么田环河?」转过头,张铁心真是诧异之极。
「......只要他真心悔过,终生诵经念佛修身养性,自没有必要取他性命。」杨怀仁认真的表情,倒还像是佛寺里劝人向善的老和尚。「敝师兄也是答应了,我才插手的。」
「......」呆呆看着杨怀仁的张铁心,真不晓得是因为被气得过分,还是想笑却笑不出了。
「没有先与张公子说,是在下的不对。不过苍天有好生之德,无端的杀戮只是徒沾血腥。」杨怀仁苦苦劝着。
「......我不去了......」
「张公子!」
「......玩笑话。」无奈地笑着,张铁心走了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我既然答应了,就断无反悔之理。」
「多谢张公子成全。这件案子查下来,如果能不伤人命就真是万幸。」松了一口气,杨怀仁说着。
「......不用谢太早。如果那贼厮拒捕,我依旧会动手。」
「那是当然。」
※※※
张铁心年老的父母依依不舍,杨怀仁坐在车上,看着张铁心安抚自己担心不已的父母,不免有些钦羡之意。
张铁心终于回到了车里,然而见到杨怀仁看着自己笑得温煦,不免有些疑惑地扬起了眉。
「在下自幼失了双亲,不免羡慕。」杨怀仁微笑着。
「......世人谁不知杨大侠出身蝴蝶山庄,举世钦羡,杨大侠过谦了。」张铁心淡淡笑着。
「张公子是家中独子,只怕二老疼得紧吧。」杨怀仁低声说着。「让张公子身陷险地,在下实是过意不去。」
「......吃了公家粮,就要做公家事。杨大侠不用担心,如果我死了,自会有人帮我照看爹娘......」张铁心突然沉默了。
「......张捕头指的是沈家公子?」杨怀仁问着。
「......是。」张铁心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然而却是移开了眼睛,仿佛不愿意再多说些什么了。
「......嫂子的事情,想必沈公子心中也是难过。张公子先前又何必与沈家公子闹得僵呢?」
「......很多事情我不晓得该怎么说,不过......现在我最好不要见他。」张铁心说着。「我没有把握不会失去了控制。」
「......失去控制?」
「......杨大侠可晓得,我们这一行,疑心可重了。」
「自然。」杨怀仁轻笑着。
「就因为疑心重,看的事多,所以可以相信的人不多。」张铁心低声说着。「谁我都可以怀疑,可是......」
「......张捕头莫非也怀疑沈家公子?」
「......嗯。」
「为何?」杨怀仁问着。
「......凤儿死的时候,脸上让人划了长长的刀伤,刀刀见骨。」张铁心看着杨怀仁身后的车蓬说着。
「......所以张捕头怀疑......」
「是情杀。」张铁心低声说着。「难说他......污了凤儿的身子,却依旧是情杀。」
「......可是......」杨怀仁不免有些结结巴巴的了。
「......我晓得你不相信。」张铁心淡淡笑着。「不过这是经验谈了,就算再滑稽,也要想到的。」
所以张铁心的意思,不就是......杨怀仁倒真不敢追问下去了。
是的,张铁心有着一种秀雅之气......也不是说女态,然而江湖上走过七年,书生秀才侠女什么的,见过的只怕没有成千也有上万,他却极少见到像张铁心一样的,虽称秀雅却没有阴柔之气,虽是武人生得却仿佛江南灵秀之气都已经在他身上似的。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才吸引了......
「您倒也别想得太多,我若是真有把握,这案子也不会拖了一年。」张铁心微微笑着。「这推测连我都觉得可笑,别说跟爹娘说了,若是给昊白晓得,只怕他的大牙也要笑掉了。」
「......既然怀疑,张捕头可曾做过些什么?」
「......不曾。我现在一见到了他的面,就会心慌。如果我的脑子冷静不下来,一切都是空谈。」张铁心淡淡说着。
「......如果此行见到了田环河,沈家公子的嫌疑也消了。」杨怀仁低声说着。「沈家公子回南方去了,自然不会出现在京城。」
「......是啊......」
※※※
其实,不晓得为了什么,自从昨天与杨怀仁谈过之后,心上仿佛就少了不少的重量。
天已黑了,躺在客栈房里休息的张铁心静静想着。
『只要他真心悔过,终生诵经念佛修身养性,自没有必要取他性命。』
『这推测连我都觉得可笑,别说跟爹娘说了,若是给昊白晓得,只怕他的大牙也要笑掉了。』
可是,他却是跟杨怀仁说了。也许是因为他那一向慈悲为怀的表情,也许是因为他盛名远播,绝不可能就是那田环河。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神,心境清明,坦坦荡荡......
『只要他真心悔过,终生诵经念佛修身养性,自没有必要取他性命。』
光是凤儿的惨死,自己就断无饶过田环河的任何可能。然而现在已然该要在心里有所准备......就算自己要下手,杨怀仁也定会阻止。而看在他的面上,就算再大的仇恨也只得暂且放在了后头。
......杀不了田环河,就值得这么高兴吗......
不用杀田环河,就值得这么高兴吗......
你这么做,对得起凤儿吗......
凤儿她......
砰。
重重的一拳击在身边的床上,张铁心翻身而起,披了件衣服就推门而出。
月光黯淡,而他就在月光下、班驳的树影中,快步走着。
冰凉的风吹着他没有础起的发,吹着他微敞的外衣。
他的唇紧抿,眉深锁。逆风而行,白衣轻扬。
「你去哪里?」
大风之夜,杨怀仁仍在走着拳脚。一见到了他,便是停了招式,迟疑地问着。
「天亮即回,勿问。」张铁心冷冷说着。
「......张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启程,您......」
「勿问!」回过头,张铁心低声喝着。
「......你身上的杀气好重。」杨怀仁说着。「出了何事?」
转回头,张铁心只是迈开了步,飞身出了客栈。
※※※
天凉如水,明月当空。
冒着寒风奔了三里,张铁心才停了下来。
树林里,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张铁心背上靠着大树,轻轻闭起了眼睛。
『万事空漫,死别尘路。月夜知我,奔归良人......』少女的声音低低微微,白绢起,踮足,引领。
「你在做什么?」张铁心低声问着。
『断不了相思,走不上回头路。』少女低声泣着。『张哥哥,莫要拦我。』
「我可为你作主,说吧,是谁。」
『......张哥哥做不了主,那人......原是天边的星,云泥之别,名份之亲,无人可作主。』
「......莫是......」
『是......』
「你也爱上了他吗?那该是灾难。」
『相似煎熬,已是无路可退。』
「他......晓得吗?」
『......弃若敝屣......』少女低声的呜咽,悠悠渺渺。
「......那就入我张家门吧,断了两段孽源。」
『张哥哥......』
「你的心,我懂得......凤儿......」
「想起了嫂子?」杨怀仁的声音。
于是,张铁心缓缓睁开了眼睛。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杀人者死,国之铁律。」
「莫要忘了你答应我之事。」
「......不会忘。」张铁心走过了杨怀仁的身旁。
「张公子,一事相劝。」杨怀仁低声说着。
「莫言。」
「......得饶人处,且饶人。」杨怀仁望着他的背影,低声喊着。「多少是非,源自不得已而为、穷途之举。」
「若你先得手,他自随你入寺。若入我手,血债血偿。」张铁心回过头,指着杨怀仁说着。「妇人之心,死者何安,生者何慰。一念之仁,照就多少牺牲。」
「逝者已矣。」
「黄泉之下,哀哀之声!」
「......何人可曾听得?何苦多沾血腥,多造杀孽。」
「我自堕十八层地狱,却也要护人世正义。杨大侠,莫要多劝!」
张铁心快步走着,不再回头,然而杨怀仁却是奔了向前,轻搭肩头。
「放手!」张铁心回过头喝着。
「赠你古书一册,佛珠一串。」杨怀仁微笑着,递上了古书以及黑木佛珠。
「哼!伪善之言。」
「......张公子......」杨怀仁的表情依旧平静而安详。「爱憎相关,一念之间。」
张铁心呆了一下,接着才扬起声。「你说什么!」
「张公子夫妻鹣鲽情深,才有凶手只憎。」杨怀仁微笑说着。「难道不是?」
闻言,张铁心突然激动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了。
接过了佛珠与书,张铁心收入了怀里,接着才转头走了。而杨怀仁,只是静静看着他的背影。
第五章
十一月,京城。
『站住!站住!』
宽敞的京城大街,两个捕快追着窃贼从两人面前急急忙忙奔了过去。
杨怀仁正在担心着张铁心会不会插手的时候,张铁心已经指着前方的一座宅邸。
姚府。
「怎么了?」杨怀仁好奇地问着。
「他是谁?」张铁心冷冷问着。
一个年纪约莫二十五岁的青年,站在了门口,正在喝斥着几个捕快。
生得眉清目秀,俊俊朗朗,身材健壮而高大。身上穿着的是锦缎成的衣裳,腰间系的是九巧环嵌成的玉配,玉环换隐约可见用金线镶成的边,可真是巧夺天工。可就是一副怒气冲冲、咄咄逼人的样子,看得张铁心心中不快。
「瞧他一副人样,说的是什么话。把公家人当自家奴仆了吗?」张铁心走了过去。
他们公家人,自要挺公家人了。杨怀仁心里想着。
然而,杨怀仁倒也没有真说出了些什么。只担心着张铁心要惹事,连忙也跟了上去。
「就跟你们说不办了,怎么还上门来问话!那些东西我们根本不放在心上!」青年怒喝着。
「可是那贼子太过嚣张,身上的案子堆得比山还高。还得请姚府为朝廷分忧解劳啊。」
「我又不是出公家饭,这事不就是你们该办的?有空来这儿,不如勤快点在街上跑跑,那贼厮只怕就在外头!」
「兄台的火气可大了。」张铁心走了近,冷冷说着。「不晓得这几个捕快哪里得罪了兄台。」
「......你又是谁?」青年打量着张铁心。
「在下张铁心。」张铁心抬起了头,冷冷说着。
闻言,几个捕快连忙转过了头,惊愕地看着他了。传说中的张铁心,竟然这么年轻?
「......你就是张铁心?专办田环河案子的张铁心?」青年睁大了眼睛。
「......他就是,不晓得兄台为何这么问?」杨怀仁也走了近。
「......你又是?」
「一介莽夫。」杨怀仁抱了抱拳。「小名不足挂齿,只是助张捕头办案的一个帮手。」
「喔......」青年打量了杨怀仁一会儿,然而也没有对他再说些什么了,只是转过了头,继续对着张铁心说话。
「张捕头快请进......我们去隐密的地方说话。至于这些人......如果不回去,就让他们留在外头好了。」青年拂了袖,然而才走进了几步,却发现张铁心没有跟上。
「......张捕头?」青年回过了头,疑惑地问着。
「我现在告假中,不办案。公子若要休息只管回去罢了,不送不送。」张铁心冷冷说着。
※※※
京城,酒楼。
「张捕头,真的是您吗?」几个捕快连忙把张铁心请进了城里最好的酒楼,接着一劲儿地吱吱喳喳着。
张铁心从怀里拿出了一道金牌,江南府张铁心六个字,以及九府的官印跟六房的章徽都刻在了灿亮亮的金牌上。
「真的是张捕头啊!」几个捕快瞧了之后,登时喜形于色。「太好了,张捕头,您怎么上京城来了?」
「受人之邀,上来看看武状元擂台案......」张铁心正要往身旁的杨怀仁看去,然而那总是淡淡笑着,站在他身旁的杨怀仁却是不见了踪影。
上茅厕去了?张铁心扬了扬眉,倒是不以为意。
「啊......是武状元擂台案啊......」
「怎么一副失望的样子。」张铁心笑着。「我可是江南城的大捕头啊,当然管自己的案子......怎么,刚刚怎么让人削了面子?当着大街,六房的来年都丢尽了。」
「早在二十五年前就丢完了。」一个捕快訕訕地说着。
「......怎么?这二十五年都没有抬起头过?」张铁心取笑着。「看来那人才刚出世,就一直踩着你们了?」
「唉......回张捕头的话。您不晓得,当年姚府的案子,就已经把我们整惨了。」
「......什么案子?」
「姚家不晓得招谁惹谁了,夫人才刚生了孩子,孩子就让人抢了走。」捕快说着。「好不容易在乱葬岗找着了,却是个死孩子。这案子整整二十五年都破不了,别说那人了,城里只要是姓姚的,都拿这事取笑着呢。」
想着也许二十五年后的人,也拿田环河的案子取笑自己,张铁心的脸色就变得不好看了。
「......既然如此,你们还追着人家问什么?二十五年前的事?他只怕还在娘胎里。」
「可不是问那事啊,张捕头。那事我们早放弃了......是那人......他啊,两个月前跟我们报案,说是田环河盗了他们家的双头龙,要我们去查查。结果,好了,不但隔天就来说要销案子,就连剩下的龙珠也都送人了......还是一个乞丐!您瞧瞧,怎么不让人气坏了!」
「......田环河?」张铁心的眼睛一亮。
「是啊,张大捕头。可不就是田环河吗?正巧与那擂台案同时,我们精神就来了。乖乖,拿到了田环河,京城的衙门,就不再让人笑了。怪不得我们三天两头去探探口风,岂料那人就是一直挡着。」
「......可我瞧他挺欢迎我的。」张铁心取笑着。
「......自然不同啦,张大捕头是江南府儿的头,又专办田环河的案子......」捕快不好意思地笑着。「其实啊,据说是那人想办,可是姚老爷子不想办,所以才把我们推到了门外。」
「......那人到底是谁?瞧你们那人那人的叫,他总有名字的吧?」
「是姚胜,姚家后来收养的义子。」一个捕快訕訕说着。「人是不错,可这两个月下来,弄得咱们乌烟瘴气的。姚公子这个名号,抱歉,说什么也叫不出来。」
「......好了好了,我不也是气了回去,就算了。」张铁心拍了拍几人的肩头。「既然我都来了,顺道去探探。」
「可要是姚老爷子还是姚胜又给张捕头难看......」
「这可是圣上交下来的案子,姚府既然有田环河的情报,自然也要提供,容不得有异议。」张铁心说着。
『让让!让让!』
张铁心几人,才刚聊起了近年来的几樁悬案,酒楼外就有了骚动。
待得几个人往外看去,酒楼外浩浩荡荡的队伍,仿佛是要迎接王爷一般。
『哇,现在是怎么回事......』
除了张铁心这桌的人,其他酒楼里的人都伸出了头去瞧着了。队伍就在酒楼门口停了下来,一个年轻人扶着老人出了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