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他的叫喊声,只是因为太过吃力而睁不开眼睛。
这也是一场赌注,赌他是急着去追樊依,还是……为了我的性命而留下来。
只是,纵使赢了又能如何?若他的心里没有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12
冷无绝离开后,我花了极大的工夫,才将那一屋子的瓶瓶罐罐处理好。虽然觉着他的做法既幼稚又可笑,心底却还是有些欢喜的。
而且他方才的那种神情……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这样笑和那样笑,当真有如此大的区别么?
于是,缓步走至镜前,仔细的端详了一下自己的面容。我平日是不大喜欢照镜子的,因为这张脸,与娘亲实在是太过相似了,只这般看着,便能勾起淡淡的愁绪。时刻提醒着,我当年所犯下的错。
镜中之人,有一张绝色倾城的面孔,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一双黑眸深不见底。比这天界所有的仙人都要更加圣洁、高傲,也更加的……虚伪。
所有的情绪,皆掩在了那似有若无的笑容之下,悠然娴静、淡雅自若,无欲无求、无心无情。果真是……假得可以。
难怪冷无绝这般讨厌见我了。
我轻叹了一下,心头忽的窜起一股浓到化不开的哀愁。
再过三个月便是天地异动之期了,我花了数百年的时间都无法叫他爱上我,短短三月的时日,可有办法……得偿夙愿?若成功的话,自然是皆大欢喜,若失败呢?我便当真舍得从此以后,再不见他么?
“扣扣!”敲门声瞬间拉回了我的思绪。
我深吸一口气,起身开门,抬眼便瞧见龙彧那张带笑的娇颜。
“秋长老,你身体好些了吗?”一进门,她就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以确认我是否完好无损。
我轻笑着点了点头,引了她在桌边坐下。
“有劳三公主费心了。我的身子已无大碍。”反正身体的好坏,对如今的我而言,并无太大差别。所以我才敢一再的伤害自己。
“那就好。”龙彧似松了一口气,道:“那混蛋一直不准我来看你,害我还以为……不过,只要秋长老你没事,我就安心了。”
我替她倒了一杯茶,然后把玩了一会手里的杯子,低低的开口:“承蒙三公主错爱,思穷实在是……过意不去。”
我素来是个寡情之人,在此天界之中,惟只觉亏欠了龙彧一份情。
她的心思时时刻刻绕着我转,心心念念的只顾虑着我的安危,却可惜……我永远也不可能给她任何回应。
我眼见她步上自己曾经走过的老路,明知是万劫不复,却无法出手拉她一把。冰冷绝情,自会伤害到旁人,可谁道太过温柔其实也是一种残忍呢?
“秋长老……”龙彧咬了咬唇,深深的望着我。
她眼底的情意,我哪一回不曾看见,只不过每一次,都只能装作不懂。
肺腑之间,似有血气翻涌,剧痛袭来。我忍住掩唇轻咳了一阵,然后便听得龙彧的尖叫声。
“秋、秋长老,你……吐血了!?”她惊慌的看着我,难掩眉间的关切之情。
我心下一惊,迅速抹去嘴角的血丝,心念电转,已然明了一切。于是,低眉浅笑道:“这是正常现象,不打紧。”所有的情绪,都沉进了幽深的眸底。
她伸手指了指我,有些语无伦次:“可是……血,血啊!那个……怎么可能正常?”
我柔柔的笑了一下,答:“我中了火凌云一掌,体内的淤血非得靠这个方法才能排除。如此,身子也能好得快些。”
即使是说谎的时候,我脸上的笑容也不曾变过,依旧是……敷衍的假笑。
“当真?”
“我哪里会拿自个的身体开玩笑。三公主若不信的话,可以去翻一下我的医书,书上可都是这般写的。”
“啊?那些东西我才看不懂呢!”
“三公主该相信我的医术才是。”毕竟天界之中,无人能够与我相比。
“那倒也是。”她叹了口气,道:“既然秋长老的病尚未痊愈,那我便先告辞了。等你好一点,再来看你。”
“恩。”我点头轻应,“若是三公主的话,思穷随时都欢迎。”
待到龙彧掩门离去,我方才剧烈的咳嗽了一阵,大口大口的呕出血来。
连我自己都不曾料到,身体的异变竟会来得这般又急又猛,差点就瞒不过去了。毕竟……只剩下三个月而已了。
“哗啦!”我一直放在角落里的水镜忽然起了声响,那是……连接魔界的工具,那边出了什么状况么?
我反手一挥,镜面上立时出现一道蓝光。
“主人。”
“出什么事了么?”即使身体疼痛非常,我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听不出任何情绪。
“禀主人,那一位大人已经回到魔界。他说……自己答应主人的事,恐怕无法完成了。”
“什么?”我的声音略提,水面泛起一阵涟漪。
怎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若没有那个人的帮助的话,我的计划该要如何进行?看来,非得去魔界走一趟了。
魔界的瘴气对于一般的天人来说,简直就像毒药一般可怕,虽不会致命,却严重影响到灵力的发挥。惟有我是个特例,因为我的体内,承继着天帝的血统。
脚踩着坚硬如石的寒冰,天际飘过血红的薄云,与天界的宁静祥和相比,魔界的景致多了几分妖异之感。
远远的便望见乱石上坐了个紫衣男子,他有一张精致惑人的面孔,双眸里流转着淡紫色的光,眼里倒映着一整片的虚无。那人的耳际垂了两枚蝶形吊坠,随着轻风微微晃荡,右腕上系了一只紫色的铜铃,叮当作响。
“惑。”我开口,唤出了那个在魔界被视为禁忌的名字。
“你来了。”狭长的凤眼眯了眯,伴着亘古不变的清冷嗓音,嘴角划出一条优雅的笑弧。
“言而无信的家伙,还真好意思开口找我来。”
他低低的笑了笑,道:“抱歉,我另有要事在身,实在无法帮你。”
“又跑去人界为非作歹了?天界的存亡,还比不上你一个小小的游戏么?”
他扬了扬眉,笑得妖娆诡异。“那个可是……我活着的全部乐趣啊!而且这次的对象……真的是相当痴情呢!我这一插手,大概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吧。”
我没空听他吹耀自己如何将别人玩弄在手掌之间,只道:“你应了我的事,该如何处理?”
“我不是已经将魔界一半的兵力给你了吗?还不够啊?”
“愿赌服输。你当初欠我的,总共有两个条件。”
惑不屑的撇了撇嘴,道:“不过是区区一个火凌云罢了,你会打不过?用不着我出手吧?”
“若是以前的我,自然不在话下。但现在……”苦笑了一下,身体的异变已经开始,我的灵力也在一分分的消退,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都是个问题。
“原来如此,是那个啊……你果然还是做了,真愚蠢!”他了然的看我一眼,缓缓扯下右耳的坠子,扔了到我手里,“这个应当能帮上你的忙。”
“谢了。”我转身欲走。
“……穷。”魅惑人心的轻唤由身后响起,“你现在这副模样,瞧起来似个将死之人呢!”
我闭了闭眼睛,浅浅的笑了一下,道:“我是天人,怎么可能死?最多也不过……魂飞魄散、元神俱灭罢了。”
语毕,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若三个月后,冷无绝仍旧如以前一般恨我,我的下场……最多也就是这样了。
13
天界,诛仙台。
以寒冰之气凝结而成的台面,反射著清冷月光,那上头,隐约可见几抹鲜红的血痕。
我缓步前行,每走一步,都似踏在刀尖上一般,疼痛非常。
诛仙的右面一个浅浅的凹痕,那原是放置铁羽神兵的地方。天地之间,无论人魔神鬼,一旦被那铁羽神兵所伤,就只有魂飞魄散一个下场,而我的娘亲……正是死在这所谓的神器之下。
一千年前,前任天帝在震怒之中毁了铁羽神兵,却忘了,这神兵除了有诛仙的能力之外,还是抑制天界异变的重要法器。若没有那个的话,天界也……没了继续存在的可能性。
什麽冲冠一怒为红颜?
我嗤笑了一下,自言自语的低喃道:“那男人根本就是故意的。他早已打定注意,要让整个天界为自己心爱的女人陪葬。不过……我是绝对不会让他如愿的!”
我借著职务之便,翻遍了天界所有的古书,终於寻到了压下天界异变的唯一方法──只有天帝血统的继承者以自己的性命为引,与这诛仙台定下契约,方能改写那毁天灭地的命运。
天界存亡其实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之所以会将自己的性命交付给这冰冷的台面,全只是为了报复冷无绝。
我想要赌一场,瞧瞧……他究竟是恨我多一点,还是爱我多一点。
我晓得这法子太过偏激,但惟有肉体上的疼痛才能减轻我心头哀伤。病态的爱恋著某个人,在自虐的同时,得到一种奇妙的快慰之感。此时此刻,就算有人说我疯了,我亦绝对无法出言反驳。
若是可以选择的话,我当真宁愿从来不曾遇见过他,纵使要永远留在那黑暗中也无所谓。至少不会如现在这般,两个人一起痛苦。
然而,究竟是我当初做错了,还是命该如此?
我忍痛登上诛仙台,望著高悬天际的圆月,轻轻的说:“我欠你的,就用这一条命来还吧。”
别人的恋情都是这般简单,为何偏只有我,总是要忍受这刮骨蚀心之痛?
我来的时候异常艰辛,回去的时候自然也不轻松,胸臆之间似燃了一把火,疼痛不断加剧著。我知道,那诛仙台正在一点一点的吸食我的生命力。
脚下踉跄了几步,我扶著墙面,跌跌撞撞的前行著,身体开始剧烈的抖动了起来。
“咳……咳咳!”
即使以手掩唇,鲜血还是不断的由手指的缝隙间流出来。不用照镜子,我也料得到,自己此刻的脸色肯定苍白如鬼。
我果真……已经时日无多了。
“秋思穷。”长长的回廊里忽的响起了突兀的叫喊声。这种时辰,能在此处里走来走去的,也只有冷无绝了。
我神色一凛,立刻用法术消去了所有血迹。
然後缓缓的转过身去,笑盈盈的问:“半夜三更的,你是想吓死我麽?”
冷无绝淡淡的扫了我一眼,道:“那你呢?不好好待在房里,跑来这种地方做什麽?”
“职责所在啊……”我答得理所当然。只要与天界安危有关的事,全在我的职务范围之内。
话音刚落,便听到握拳的声音。
“你就这麽希望我彻去你的职务吗?”黑眸里多了几分寒意。
“下次……”
“你最好仔细想想,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他咬牙切齿的瞪我一眼,道:“与我作对,就这般有趣吗?”
我愣愣的看了他一会,忽然低笑了起来。
若能一直这样与他斗嘴,倒也确有几分趣味。只可惜……
我轻叹了一下,浅笑道:“我现在就乖乖回房去,总可以了吧?天界如今这副情况,我实在不好放手不管。”
我直了直身子,刚想挪动脚步,衣袖却叫冷无绝一把抓住了,然後……脚下一滑,整个人都跌进了他的怀里。
呼吸立刻变得紊乱了起来,声音里更是泄露了几许慌乱:“你……做什麽啊?”
“你的脸……”
“啊?”我反射性抬起头,正巧对上的视线。
“果然……”冷无绝皱了皱眉,手抚上我的面颊,“你的脸色很难看,身子还没有好全吗?”
这距离实在是太过接近了。他身上的味道全跑进了我的鼻息之间,害我根本无法正常思考任何问题。
此时此刻,不断颤抖著的,究竟是我自己,还是……他的指尖?
时间就这般静静的流逝著,我答话话,他也只是一言不发的盯著我。
与这男人在一起,纵是转眼即逝的时光,亦可化作天长地久。
许久之後,我才渐渐回过神来。低了低头,轻道:“我的身子很好。瞧起来脸色苍白,只是光线的关系。”
这理由无论如何荒唐,一旦从我的口里说出来,便是绝对能取信於人的。
他深思的看了我一会,终究无法从我带笑的双眸里瞧出丝毫破绽。
“天色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竟能劳烦天帝亲自送我回房,这可真是思穷的荣幸呢!”我故意调侃道。
冷无绝听了我的话,倒是丝毫不在意,只挥了挥右手,变出一见浅蓝色的披风来,拢了在我身上,轻道:“夜里风凉,小心病上加病。”
我伸手摸了摸那披风,默然无语。
他这几日究竟吃错了什麽药,怎麽变得这般反常?
刚想开口探问,却只看见他背对著我离去的身影,只好快步跟了上去。那疑惑,在心底悠悠的晃了一圈,终究没能出口。
从一千年前的那一日开始,我便不曾再看透过他的心思。
冷无绝和我一样,都将自己的真实情绪掩藏了起来,不在人前泄露半分。不同之处在於,他是用寒冰似的表情拒人於千里之外,而我则是以一尘不变的温和浅笑欺骗别人的眼睛。
只不过,某些重要东西被藏得太深太好,到头来,竟连自己也无从寻起了。
深夜里,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後的在长廊里行走著。
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却偏生无论如何也都追不上去。
咫尺天涯相思断。
我和他的人生就注定要差上这麽一步麽?若是这样的结局,会不会太过悲伤了一点?
清冷的月光拉出两道长长的黑影。
我悄悄抬起右手,让自己手掌的倒影覆上他的。不曾有过任何交集的十指,在虚无的空间里重叠了。
而我心底最深处的那个愿望,更要待到哪一日方能成真?
14
一夜无眠。
我早早的起了身,倚在窗口看书。
不过几个时辰的光景,便觉著倦了。呵……我的身子果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午後,龙彧又来了逐月宫寻我。她不愿吵我看书,所以仅是在一旁静坐著,偶尔聊上两句,说得净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秋长老,你今日的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
我微微抬了抬头,轻笑道:“那是当然的……”因为我特意用了法术,使自己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点。否则的话,如何能瞒得过三公主。
“那……你的身体已经没事了吧?”她看我一眼,小心翼翼的问。
“是。所以……三公主无须太过担心。”该来总是要来,躲也躲不过。
龙彧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饶著屋子走了一圈,然後将视线落在了案上的香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