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楚无趣的耸耸肩,蹬上马车。正要挥鞭子,王曦落又探出头来,恼怒道:“叫我师傅!”说完,又恶狠狠地放下帘子。
老狐狸真不好伺候,杨楚无奈苦笑。
夜色深沈,一道黑影跃过高墙,翻身潜进聚贤山庄,在假山石中急驰,最後停在一处清幽的亭台前。身影突然矮下,黑暗中响起喑哑的声音:“爷。”
“如何?”
“前夜有人偷袭王曦落,据属下调查,是青衣教的人。”
“哦?窝里反?”
“还有,杨公子也跟来了。”
话一出,气氛骤然凝结,接著传出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查清楚偷袭者的幕後指使。至於杨楚,想办法离间他们。”
“属下领命。”
春风十里柔(师徒年下)-第二十九章
发文时间: 7/29 2009 更新时间: 09/17 2009
丛叶微动,起落的人影消失在院落之间。苍翠林木遮掩的幽静假山後,走出身著紫衫的高大男子。青丝微扬,拂著被黑暗遮挡的轮廓。
夜凉如水,亏月拉长倒影,忧郁而苍凉。
男人在庭院中央驻立半饷,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沈思,良久才重新迈步,朝不远处的藏风阁走去。
阁内收藏著武林各门派的武功秘籍,还有一些名贵古玩玉器。寻到熟悉的碧玉貔貅,轻轻扭动。沈闷的声音过後,其中一个贴墙的书架缓缓右移,赫然现出一道小门,门内透出微弱的光线。
这是一个地下室,不大,但装潢奢华,且是清一色的大红。红毯、红帐、红被,仿若空置的新房。孤寂的长明灯静静燃烧,一室死寂,毫无生人气息。
十年来,这里的所有摆设都不曾动过,妄想著要保留那人仅存气息。就连石壁高悬,略微泛黄的画卷也干净得一尘不染。
画相当简素,与周遭繁华毫不相称。
勾勒的是淡墨梅林中,一袭红衣的男子扬剑破雪的瞬间之姿。刚毅的线条中带著细腻,豁然使得他阴柔狠厉与偶得的柔情神韵具现,栩栩如生。
指蜻蜓点水般沿著少年的轮廓游走,最後停在微微上扬的嘴角处。
“子渝……”
他到底也只愿为姓苏的一人而笑。
他说过一生最痛恨的就是白道中人,为何苏慕晴偏偏是个例外。
轻笑,笑声里透出一股无奈与哀伤。
他可以瞒得了天下人,却瞒不了我沈风行。
睫毛向下轻垂,看不清神色。
那天,苏慕晴抱著他一步一步走至坡崖上,纵身跳落。
为什麽要选择死,为什麽要和那人一起死。
失去你的一刻,才知道心死的痛苦。
伤的不仅是鲜活生命的消逝,还有苦埋於心底的爱慕。
苏慕晴这种相貌平庸的粗人怎麽能配得上如此圣洁完美的他。鲜花根本不应该插在牛粪上,而只有放在精致的瓷瓶中,才能衬托她无尽的高贵。
子渝是他生命的全部,没有子渝,他不会活到今天。
出身的不光彩,使得自己从小到大受尽杨家上下的冷眼。甚至连在敬爱的大哥大嫂丧礼上上香的资格也没有。他离开了杨家,改名换姓,靠著自己的努力,在江湖上闯出些名气。
武艺的日益精湛,本以为能在武林大会上夺取盟主之位,没想到被半路杀出的苏慕晴,以二十招打败。出人头地的美梦被践踏破碎,带著颓然与失落,沦落街头浑噩过日子。直到子渝的出现。
是子渝将他骂醒,是子渝将他从地狱中拯救出来。
邪教教主又如何,远比白道中道貌岸然的来得真实。
爱上子渝是一生最无悔的选择,为了他,可以抛弃任何的名利、仇恨,只想和他携手如神仙眷侣般生活。
可是子渝死了,一切都万念俱灰。生,还有何欢可言?
这一切,都是苏慕晴造成的。
眼中凝起一泓寒芒,手往画卷右下方移去。
“子渝,只要你还活著就够了。以後,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挠我们。”
手用力揪住某处,顿时将完美的画卷撕扯出一方残缺。
空气中,写著苏慕晴三字的纸角无声落地。
离开江浙一带已有十数天,期间热浪越发猛烈,刺眼的阳光仿佛要将地面烤出烟来才肯罢休。然而不知趣的知了却在林间鸣叫不停,更加速了心中烦躁的扩散。
王曦落在马车里闷了一天,有点坐不住,拉开窗帘想要透气,不料眼尖发现路边有条清冽的溪流,於是大拍车座拼命喊停。
杨楚勒住马,狐疑回头看去。
一道黑影以闪电之速飞跃而下,直奔溪流。三两下除去上衣,扑通一声扎到水里,把身子埋进去,只露出个黑色的脑袋在水面透气。
一气呵成,干净利落的动作看得杨楚目瞪口呆。原来老狐狸也有愿意撒开小腿狂奔的时候……动作还蛮快的,不过这仍不能改变他蜗牛的本质。
抹去额上粘著灰尘的汗水,杨楚不堪忍受炎热,从马车里取了条布巾走到溪流边,打算洗洗风尘,消消暑。
清凉的河水把体内的热气消减大半,王曦落舒服地眯起眼,见杨楚靠到身边,便嚷道:“小鬼!我骨头散了,帮我揉揉。”
到底是谁骨头散得比较厉害?修长的眉不悦地皱起。
然而有人容不得他犹豫,带著报复的恶性泼去一大把水花,杨楚当场变成梨花带雨脸。
春风十里柔(师徒年下)-第三十章
王曦落紧绷脸,凶巴巴道:“别磨磨蹭蹭。”说著,哗啦一声从水中冒出半身,还自动自觉把长发撩到前面,满心欢喜地等著对方伺候。
杨楚脸色铁青,好不容易把脸上的水弄干,怨气未发就迎上袒露在眼前的一片春光,顿时瞠目咋舌,忘了咒骂。
小时候老狐狸经常抓他一起去泡澡,这副身子早看了不下万遍,和自己一样,没璩头。可是现在,某种可怕的渴望悄然变质,面对他,自己就如垂涎美味的小羊的狼,恨不得扑上去将他拆吃入腹。
舔舔干涩的唇,硬咽几口唾沫,杨楚压下被撩拨起的躁动,蹲到他身後。目光在麦色的肌肤上游移,恣意轻佻,直到一处异色撞入眼中。急手拨开稀疏遮挡的长发,红肿豁然清晰。伤的是肩肘位,看样子是骨折,尚未全愈,仍留著痕迹。
满脑的旖旎如潮退去,杨楚倒抽一口气,张嘴无言。
“喂……”王曦落等了半天不见身後有动静,狐疑转身,却见他盯著自己的肩膀出神,详装愠怒道:“小色狼,敢对我有非分之想?!”
二指微张,直插对方双眼。
杨楚格开他的手,触著那处伤口轻声问:“是沈风行下的手?”
王曦落好笑道:“我会平白无事弄断自己的手吗?”
“那你……恨他吗?”杨楚低喃著俯下身,在红肿处蜻蜓点水般吻著,似要将他曾经承受的痛苦抹去。
“你说呢?”王曦落一贯地反问,将问题留给他,“他在许多人眼中是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包括你,是吗?”
“他……不是坏人,或许是身为武林盟主,不得不对青衣教……”杨楚垂下眼,尝试著给自己,也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不懂。”王曦落摇摇头。
他抬眼,眼中有著不曾见过的属於抉择的痛苦。
自古正邪不两立,虽然他口中说著不介意,但根深蒂固的思想是不可能轻易改变。他涉足江湖不深,对於赫赫有名,德高望重的沈风行,多少会有些敬畏。可他根本不知道那禽兽的手背地里残害了多少条无辜的生命,沾染了多少污秽的血。
然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的要好。
遭遇家变後,刻骨的痛和仇恨深早在心间根植,无法抽身。贪婪睡觉,只是因为能在梦中肆意哭泣,舔噬伤口,抚慰强装坚强下不堪一击的脆弱。
看著随年龄增长越发宽厚的双肩,不是没有奢望过能在那里寻找一个位置让自己依靠。希望他能听自己倾诉,甚至让自己抱著大哭一场,将十几年的泪一次留光,那麽自己就不需要活得这般痛苦。
可他的眼如此温和清澈,又怎能因为自己而蒙上世俗的丑恶。
宁愿对自己残忍,也不能对他残忍。
“师傅……”
王曦落抬手打住他的话:“你只需保护我到天山,别的事不要过问……还有,如果我在半路上有什麽不测,你一定要替我把药送到教主手上……”
“你不会有什麽不测!”杨楚慌神的倾身上前将他紧紧抱住,仿佛害怕应验他的话:“无论是谁……都不能伤害你……即使……即使……”
即使是至亲,也绝对不可以。
话语到了最後竟有些呜咽。
“跟我一起,你会很累……”王曦落没有抗拒,躺在他怀中,平静地闭上眼。半晌,发出一声轻笑:“我答应你,回来後找一处地方隐居……从此不再问江湖的事。”
春风十里柔(师徒年下)-第三十一章
王曦落许下的承诺来得太轻易,杨楚心里反倒有些不踏实。
隐居固然是最好的选择,可他真的放得下过去吗?
杨楚带著满腹疑虑,忐忑不安地过了两个月。
马车渐渐进入西域。若说江南的美是一种细腻柔弱的美,那麽西域则是一种广阔静谧,豪迈旷达的壮美。广阔雄浑的山川大地上,有著戈壁千里,苍鹰盘旋。
延卿曾经说过,西域的玉门关是军事的要塞,战事相当频繁。很多时候,城池与废墟往往只在一战之隔,无数白骨便在金戈铁马,战旗鼓声中深埋於地。
战争的残酷闻者惊心,但它永远不会有休止的一天。
这是人的悲哀。
不管过去如何,现在的西域还是平静安宁的。一望无垠的地似有种神奇的力量,将所有烦恼都容纳,使人的心变得舒畅宽广。
沙坪镇位於西域与中原的交界处。不少驻扎关外的官兵、胡商在这里与中原商客进行丝绸和瓷器、珍宝、驼马、粮食的交易,所以地方虽小,却相当繁荣。
杨楚打探到有一出了名乐善好施的齐姓大户人家,於是打定主意在那里投宿。
齐家的人热情好客,一听两人要暂住,立即爽快答应。齐家有十多口人,修建的房子自然不少。天色渐晚,杨楚不想他们费过多工夫去打扫,於是只要了一间房,末了还硬塞给对方好些银子。
王曦落在车厢里睡了一个早上,现在精神充沛,颇有雅兴地拉了张椅子到後院赏星星。
杨楚打点好马车回来,见他悠然自得,便上前将单手撑在椅子扶手上,神秘一笑:“傍晚去了躺市集,得了个好东西,猜是什麽?”
温柔的双眼在夜色中亮得紧,王曦落被他的笑勾起兴趣:“万年巨蜥?”等了一会,对方似乎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又道:“岩石蜘蛛?”
依旧没有回答。
“千年蛇?百足蜈蚣?……”
杨楚摆著笑意的脸皮挂不住,烦躁地打断他的猜测:“你脑袋里除了毒物还有什麽?”
有什麽,还需明说吗?
王曦落微微侧首,要出口的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咽了下去:“那你说,得了什麽?”
杨楚这才慢悠悠的从背後取出东西塞到他手中。
是一个蟒皮二胡。
王曦落哈一声笑道:“这里也卖二胡?”
杨楚点头轻笑,将他拉起来:“很久都没有听过你拉的曲子了。”不由分说地搂著他的腰,施展轻功跃上屋顶。
“景色不错。”杨楚斜躺在砖瓦上,仰头看著远处延伸的小村庄感叹道。
晚上的西域显得很孤寂,没有轰闹的夜市,人群的吆喝,只有零星几辆马车在清冷的街道上搁置著,任由黑幕将它们笼罩。
王曦落坐在他身旁,调了调弦,问:“想听什麽?”
杨楚别过头,看向隐在夜色中的男人:“我不懂音律,你喜欢拉什麽就拉什麽,只要是你拉的曲……我都喜欢。”
“那就按心成曲吧。”因他深情的话语微微动容,王曦落道:“这无谱之曲,便是送给你。独一无二,只为你而成。”
“好一个无谱之曲。”杨楚扬起嘴角:“洗耳恭听。”
纤长的弓在甭紧的弦上移动,曲子如流水般溢出。
没有固定的旋律,一切皆是随心而出,悠扬宁静,曲调如梦。
微冷的晚风吹起他的宽袖和满头乌丝,杨楚看得出神。
那一刻,以前的伤感似乎都离他远去了。
这样,真的很好。
愉悦蔓延上眉梢,杨楚拿出买回不久的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起来。
一曲结束。
“小鬼,别喝多了。”
杨楚呵一声笑後,倾倒身子仰躺在他膝上,对上他的眼:“你知道我从来不醉。”
带著淡淡的酒香拂了过来。王曦落似被他染上醉意,将二胡放到一边,抬手轻轻抚过他的发道:“时间真是微妙的东西,一眨眼你就长这麽大了。”
“所以你以後别叫我小鬼。”杨楚握住他的手放到嘴边轻吻著。
春风十里柔(师徒年下)-第三十二章
“那我该叫你什麽?”王曦落嘴角微微成弧,反扣住他作恶的手,拉开,状甚为难提议道:“小杨?小楚?小杨楚?”
换表不换里,老狐狸尽出馊主意。
“为什麽非要在前面加个小字?”杨楚断然否决。放下酒壶,腾手勾住他的脖子,借力而起,贴近线条优美的耳廓,放著暧昧的声调诱哄:“要叫相公。”
闻言,王曦落瞠目责道:“你给我适可而止点。”
杨楚充耳不闻,耍赖皮般攀著他的颈侧嗅,时不时偷亲几下,用唇间残留的甘醇酒香蛊惑他,让他与自己同醉在清旷寂柔的夜色中。
青丝缠绕,分不清孰此孰彼。
“告诉你一件事。”正值情浓,透著潮红的脸悄然别开,吐出一句略带喘息的话语。
大煞风景的举动令杨楚十分不耐,皱眉问:“是什麽?”
催促换来的是短暂的沈默。须臾,王曦落徐徐揽住他的腰,视线渐移到天边的星斗,几不可闻地怅然道:“我生於日暮时分,所以父亲替我取了曦落二字。”
难得他主动提起自己的过去,杨楚随即停下磨蹭,认真看著他:“然後?”
“後来有个相命先生我的名字不好,曦落,是残阳消逝於大地,使周遭一切变得黑暗……”
“听他放屁!”杨楚愠怒道:“江湖骗子的伎俩不都是口出恶言,打著消灾的名义讹银子,谁信?!”
相对於他情绪的失控,王曦落反倒一脸平静。
“父亲同样不相信他的话,把他轰走。但是後来在我身边果真发生一连串的变故,似乎应验他的话……先是我唯一的兄长因不治之症去世,接著是家中残遭灭门,即便是到了青衣教,如今能留在身边的只剩意随一人。”
“他们都离我而去……”静静阂上双眼,低声道:“我真的怕,怕连你也……”
难怪他拉的曲子如此伤感,难怪他的眼中噙著哀愁,难怪他明明对自己有意却刻意回避。原来他的身上刻著无数伤痕的烙印,真不知这些年他都是怎麽熬过来的。杨楚心酸至极,无法想象那张若无其事悬满笑意的脸上究竟掩饰了多少苦楚。
曦落,你还真是……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