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曦落得意扬了扬唇角,继续与桌上的饭菜奋斗。
木板、窗纸、铁钉子。杨楚解开压了他一天的包袱,取出这麽些别人无法想象的东西来。先是取些木板补了屋顶,又将窗子重新糊了一遍,再端了盆水把房间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
他还当真把自己当仆人,杨楚有点哭笑不得,可谁让自己拜了个懒得连站半刻锺都喊累的师傅。人生来不可不劳,他能存活到现在真是奇迹。偏他医术高得深不可测,用毒更是一等一的强,纵然自己心里不服,但这麽多次的较量下来,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杨楚暗下发誓,迟早一天要捭倒这只老狐狸。
有目标是好的,但是距离实现还有一段距离。譬如现在,杨楚这头屁股没坐热,王曦落就掀开帘子探出个头来嚷道:“小鬼,过来。”
春风十里柔(师徒年下)-第五章
杨楚眉头紧皱,现出一脸无奈。有时候真想一掌把那人给毙了,好让天下太平。可低头看向自己长满薄薄茧子的掌,蜿蜒的纹线上残留著傍晚双手交叠的暖意是那麽清晰可感……
风从窗外吹进来,桌上的烛火一跳,瞬间的忽闪摄起了脑中的旖旎。杨楚暗骂一句,抓起搁置在一旁的茶杯,仰头灌下,烦闷地站起身来朝走向对方的房间。
推开虚掩的门,一道温暖的光泻了出来。王曦落正背对他站在药台边碾药。黑色的背影在柔光中晕开,勾勒出一条浅浅的轮廓,让人有拥入怀中的冲动。刚压下的心潮又荡起,杨楚蓦地感到不好意思,脸色微微发红。
王曦落知道他进来,头也不抬,随手一碗黑色的汁液递过去:“来,把这个喝了。”
杨楚端到鼻间闻闻,有些涩味,但混杂著药草的甘香,以为是他新调试的新药,於是放到嘴边一口咽了下去。汁液入腹後散出些温热来,杨楚将碗到一边道:“味道不错,是什麽东西?”
王曦落侧过头,像炫耀自己宝贝般亮出白牙:“天山毒蝎卵和鹿茸人参熬出来的……”
刷一下脸色全白,杨楚慌忙用手抠喉。
“别浪费力气了,卵一入腹就会马上融化。”王曦落吊著眉毛斜视他,一本正经道:“想当年你师傅我还不知道吃了多少毒物才能像现在这样百毒不侵。”
“你!”
不等对方说完,王曦落复加一句语重心长的话:“我这麽做也是为你好啊。”
“老……老狐狸……”虽然自己经常被他拿来试药,但这麽恶心的东西还是头一次吃,一想到那什麽卵说不定会在自己身体内孵化成幼虫,顿有一股寒意从脚底冻上心头尖。
“不就是粒毒卵嘛,你刚才不是说味道不错?”王曦落安慰状拍拍他的肩,接著笑咪咪继续拿出一束绿油油的条状物:“看……”
杨楚呕得狼狈不堪,上一次的经验,这回看也没看,直接反射性弹开,惊恐万分的瞪著眼怒喝:“这又是什麽?!”
王曦落无辜眨眼,晃晃手中的东西:“是棵蕹菜而已,不过千万别小看它,它可是能解钩吻之毒……”
“哼,脑子有毛病,尽搞花样!”杨楚瞄清楚确实只是几条无害的蕹菜後,才敢撤下防心,气不顺畅又回骂了几句。少顷,却突然想起些事来:“话说回来,今年江浙的钩吻数量剧减,医馆还差点断货。”
“竟有这样的事?”王曦落眉头轻蹙,抿紧双唇。
杨楚鲜少看到他凝重的神色,脱口便问:“你知道什麽?”
王曦落一愣,脸上复杂之色瞬间褪去,抛来一个你是白痴的眼神:“你以为我会知道麽?我不过是可惜那些钩吻罢了,若是为我所用……”薄唇勾起阴毒的笑容,看得杨楚寒毛倒竖。
“好啦,别想些有的没的,”王曦落将一叠的纸递到杨楚面前:“喏,给。”
“恩。”杨楚接过来,慎重地放在桌上摊平。
这些不是普通的纸,而是王曦落钻研医术的手札。描绘细致的药草图,详细的注解,明确的药草效用和辨别方法,无一不体现出记录人的心血。
对自己唯一的徒儿,王曦落是绝对的倾囊相授。
手指抚过一张张泛著墨香的纸张,小时候的记忆须臾间跃然眼前。
刚拜师时,王曦落对他要求很严格,十天半月就抓他考核,期间不能有任何差错。杨楚纵然天资聪明,但难免有大意之时。就在一次配药考核时,漏取一味不算重要的药,王曦落立即火冒三丈,二话不说让他提著水桶在院里罚站。
“人命关天,岂容半点闪失!”王曦落第一次凶他,恐怖得像地狱里的阎王。
大概天也要惩罚他,居然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下起了大雨。水桶里面的水满得溢了出来,哗啦哗啦往外流,沈沈的压著手臂。杨楚自小习武,可毕竟年纪小,身子骨没有完全硬朗起来,时间一长也是吃不消的。
心里诅咒了对方不下十万遍,可是又倔脾气不肯示弱,咬紧牙关硬撑。雨下到深夜,终於熬不住,两眼发黑,一头往地上栽去。没有预期的疼痛,小小的身子落入一副温暖的怀抱中。模糊间只觉身子一轻,被人抱了起来,後来的事便记不清了。
那段时间杨楚恨王曦落恨到骨子里去了,一见到他就狂甩眼刀。反正眼刀刮不死人,王曦落视若无睹,依旧每日教他配药施针,还时不时地开些无聊的阴毒玩笑。然自从那次以後,王曦落再没骂过他,不知道是因为心存愧疚还是因为他之後再没有犯过错误的缘故。
如今回想起这件事,倒别有一番滋味,杨楚轻轻扬起唇角。
“上几个月开诊情况如何,有遇到棘手的吗?”王曦落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杨楚马上收了心神,咳了一声道:“没有,都是些普通的病情。”
“哦,那就好。”
杨楚抬起头,看著灯下神情专注的人,心中浮现出一丝困惑。他的医术这麽高,为何要窝在这个小山谷里。如果真是想隐居不问世事,为什麽每当自己回来都要问外边的情况。
兴许是探究的目光太直,王曦落不久就察觉到了。正当对方要开口询问时,杨楚抢先笑著说了一声没事,乖乖收回视线,认真研究起手札来。
春风十里柔(师徒年下)-第六章
次日天还未亮,杨楚就上山砍柴去了。
中午时分,刺眼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射了进来,在地上投下一格格分明的方形框影。屋里散著慵懒的气息,王曦落打了个哈欠,从被子窝里爬起来。慢吞吞梳洗完毕後摸到了厨房,熟门熟路地取出放在炕上的肉包子。
肉包子还是热的,一口咬下去,又香又软,王曦落没差热泪盈眶,已经半年没有吃过这麽美味的东西了,看来当年收下这个徒弟是绝对正确的选择。
填饱了肚子,出了门,看著谷里风光惬意,清风拂面,顿时心情大好,从檐下搬来梯子搭到屋顶上,取来放在门後的二胡,手脚并用的攀爬上去。
屋顶铺著软软的稻草,坐起来舒服。抹上松香,调了调音,左手持琴按弦,右手手腕一拖,带著弓子动起来。婉转悠扬的曲子在弦与弓的摩擦中流淌出来,王曦落闭著眼自我陶醉,丝毫不在意满头长发被吹得凌乱不堪。
曲转低沈时,林间蓦然传来一股杀气。弹指间,四条白影从树间疾驰而下,正是之前杨楚在凉棚遇到的聚贤山庄的人。
余风举剑往屋顶一指,怒喝:“妖人,我看你今日往哪跑!”
大煞风景的打扰让王曦落微感不满,睁开眼,低头瞄瞄四人,鼻子里发出一记冷哼:“这里是我家,跑哪去?”
“上次若不是我们轻敌,让你们使了妖法,你以为你还会有机会活到现在?”小记听得出他话语轻佻,顿时怒不可竭。
“兵家最忌讳轻敌,沈风行手下连这个最简单的道理也不懂吗?”王曦落勾起轻蔑的笑意:“而且若不是意随中了铁血掌,你以为你们还会有机会活到现在?”
“对付你这个不懂武的,就我都能杀你!”小记见不得他那麽嚣张,气得直跺脚。
王曦落玩味一笑:“不懂武不代表就会任人宰割。这位小兄弟年纪倒与我徒儿相仿,伤了你我可舍不得。”手一揉弦,二胡之音陡然拔高,隐含著威胁的意味。
“小记不可轻举妄动。”余风眉头紧皱,压了声音道:“大家列阵!”话音刚下,四剑齐出,整齐挽了一个剑花,横於胸前,动作一气呵成。
王曦落看了他们的阵势,哈哈大笑起来:“诸位大显神通排兵列阵确实用心良苦,只可惜王某看不懂。我们这一见面就动刀动枪的,也太不文雅了。你看这莫离谷清净秀美,不如让在下献歌一曲,诚邀诸位齐赏,如何?”
“死到临头还口出狂……”一话未完,却闻二胡之音睁睁鸣响,急促激荡。
平静的树草间霍然爬出无数条蛇,向四人攻去。小记大吃一惊,来不及反应就被悬吊而下的蛇纠缠住了脖子,震惊之余居然忘了反抗。幸亏余风动作敏捷,急步上前捏住蛇的七寸,扬到空中举剑一刺,蛇立即段成了几截落在地上。
“不家别慌,蛇都没毒!”余风厉声高喊。然蛇虽无毒,但数量太多,绊住了他们的攻势,方才所列之阵早已破坏怠尽。余风挥出几掌,甩开缠来的蛇,提气一跃,挣脱了束缚,举剑朝屋顶上的人劈去。
耳边刮过冷冽的风,王曦落扬起眉,停下弓子,将二胡一旋,中指往弦上一拨,啪一声弹出些暗黄的粉末,直刮到余风的脸上。
余风猝不防及,粉末入眼顿时疼痛剧烈,剑势骤减,身子从半空跌落,摔到屋顶上,双手弃了剑,捂著眼痛苦地呻吟。
王曦落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将他提到跟前,指间滑下一跟银针,抵著余风的颈脉对著刚摆脱蛇群准备冲上来的三人道:“都给我住手。”
“师兄!”三人见余风被擒,不由生急。
王曦落沈声威胁:“谁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你敢?!”
“你们既说我是邪教之人,定也知我们行事讲求的是不择手段。”王曦落掏出个小瓷瓶,用指挑开布塞:“我好意请你们赏乐,你们不领情,看来是嫌礼薄。这样吧,我还有瓶鹤顶红,你们看加上这个,诚意够不够那?”
余风的眼已经流出泪来,在听到鹤顶红三字时,身子陡然一僵,但随即喘气道:“你……杀……杀了我……”痛楚让他话不成句。
王曦落拿著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我可以不杀你,但你要告诉我,是谁告诉你们莫离谷的破阵方法?”
余风心一横:“我就算死也不会告诉你……”
春风十里柔(师徒年下)-第七章
“哦?原来还是条硬汉子,”王曦落笑了笑,靠近他耳边:“放心,这麽珍贵的药用在你身上我也舍不得。但你们扰我清净,苦头是免不了要吃的。这东西,你可要闻清楚了。”说著将小瓷瓶放到余风的鼻前。
余风低头一嗅,里面哪是什麽鹤顶红,分明就是辣椒油。
“别怕,味道还不错的。”王曦落强行捭开他的下颔,将鲜红的液体灌入他的口中。
“咳咳……”液体如火一样烫过喉咙,似要冒出烟来。余风扣著脖子大口喘息,硬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回去用清泉水洗洗眼,不然那凌霄花粉真发作起来够你受的。”话音刚下,余风後背传来麻痛,下一刻就被推下屋顶。
屋下三人立马上前接住余风。见自家师兄嘴边溢著大把“鲜血”,痛苦地抠著喉咙翻滚,小记顿时红了眼,发疯一样拔出剑:“妖人,我杀了你!”
王曦落根本不把他的威胁当一回事,气定神闲的好心劝说:“你家师兄现在抬走或许还能留个活命。”
“你!”小记还想动武,身旁的师兄忙阻止他的卤莽:“救师兄要紧!”小记咬著唇,双目含怒,瞪了王曦落一眼,才愤恨不甘的收了剑。
几个跃动,白影消失在密林间。
王曦落低下头,轻轻抚著二胡绛红的杆子。看来谷中的平静生活是一去不复返了。当真厌倦了充斥恩怨,命悬刀口的日子。江湖是个漩涡,陷进去容易,抽身很难。自嘲一笑,然眼底写著满满的哀愁和落寂。
傍晚,杨楚抗著柴从山里回来,离老远就看到王曦落独自坐在屋顶上拉二胡。因为背著光,杨楚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仍被他周身弥漫著说不出的落寞和凄楚狠狠伤了心。
二胡声是低沈哀惋的,似在倾诉主人满心的疲倦。杨楚不懂音律,但亦能感觉的出来。不喜欢这种调子,甚至讨厌这种感觉与他挂勾。
察觉深思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王曦落侧过头,对上了杨楚的视线。眉头一动,微微诧异道:“你……你回来多久了?”
“刚到而已。”杨楚明显看到他硬逼著自己收回那些脆弱的神情,心中不免苦笑,做什麽要这样为难自己。我还是……喜欢你嚣张的模样。杨楚双臂一抱,不怀好意道:“你爬到那去,不怕我拿了梯子不让你下来吃饭?”
王曦落一愣,随即气呼呼的放下二胡,站起身面对著杨楚怒喝:“你敢?!”
这一转头让杨楚看清了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只是他身後的那轮豔美的夕阳将一切都柔和下去,连眉眼都显得魅惑异常,直让人想用一世的温柔去挽留这瞬间的美好。心“砰”地急跳一下,杨楚咳了一声:“喂……”
“干什麽?”王曦落依旧黑著一张脸。
“你在等我吗?”
莫名其妙的询问让王曦落的思维有瞬间的短路,但很快又恢复畅通。得意的昂起头,乌亮的狐狸眼含著笑意反问:“你说呢?”
“但愿。”杨楚放低了声音,带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温柔开口:“半个时辰後下来吃饭,上面风大。”说完就抗著柴朝厨房去了。
蓝色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王曦落淡淡一笑,回过身眺望开去。
那满院的相思树,似乎被薄光隔得有点远了。
吃饭时,王曦落破天荒的提议要去翠隐山捕蛇,吩咐他收拾些衣物碎银。杨楚纳闷半天,暗道老狐狸平日连谷都懒得出,现在居然兴致勃勃地说去捉蛇?
“你又在打什麽歪主意?”杨楚警惕问。
“看书不如一行,这次我要让你见识师傅的真正实力。”王曦落伸出手,凭空握了个拳。
杨楚叱了一声,就凭他那模样,能扛起一桶水都不错了,还敢在他这个练家子面前谈“实力”二字。横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拿起脸盆往外走。
见自己徒弟一脸不屑的表情,王曦落也不急,“啪”手横在门口,挡住杨楚的去路,露出惯有的阴险表情道:“小鬼……”
“给你两个选择!”杨楚不等他说完,目光冷然的用食指往门外一指:“一是睡觉!二是帮忙刷茅坑!”
王曦落的笑容瞬间僵硬,很快便打著哈哈说:“你身手那麽好,这点小事还需要我帮忙吗?”伸伸懒腰:“说起来,明天要赶路,我得早点睡。对了,早点还是肉包子吧。”
交代完毕後,黑色的身影移向偏房,脚步轻快,看来心情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