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章停住动作,眼望地面试探着唤道:“天生?”
周遭一片静默,再也没有人会欢天喜地的回答他一声“哥哥”了。
43.无路
顾云章在山里选了块平坦开阔的好地方,然后把沈天生解下来放在了一旁。
他找来一杆破枪,跪在地上用力掘那冰雪冻土——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他一鼓作气的真挖出了个大坑。
翻身滚进坑中,他坐在半人来深的坑底,掏出匕首来平整四壁,把里面修的方方正正。
连滚带爬的攀回地面,他累出了一身一头的热汗。强挣着挪到沈天生身边,他把人拉过来抱进怀里,又掀起棉袄,把里面那破衬衣撕下一截子来。
抓起雪块蹭掉了沈天生口鼻上的血迹,他用衬衣布当毛巾,为沈天生擦净了脸;又用手指给他理顺了头发。
沈天生的衣服太脏太破了,顾云章扯着那袖口衣襟使劲抻了半天,可终究还是整理不出个形状来。后来他停了手,弯下腰把脸埋进了沈天生的胸口——全是鲜血凝结成的冰。
他吭哧吭哧的哭出声来,并非撕心裂肺的嚎啕,就只是闷声闷气的,哭声全堵在了胸口。
片刻后他止住哭泣,用袖子擦了脸上的涕泪,而后托起沈天生的后脑勺,低头亲了亲他的脸蛋,亲了亲他的嘴唇。
沈天生闭着眼睛,神态安详,就像是平时入睡时一样。顾云章凝望着他的脸,哆哆嗦嗦的继续流眼泪,等着他睁开眼睛,再喊自己一声“哥哥”。
他等了许久。
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挂在当空,雪地反射了阳光,天地一片寒冷明亮。顾云章抬手搓掉冻在睫毛上的冰霜,而后自言自语道:“死了好,活着也是跟我受罪,早死早托生,死了好。”
他那右腿已经是完全无力了,只能像走兽一样爬行。把沈天生拖到了坑边,他躺下来抱住对方,翻身滚进坑中。
他躺在坑底,将沈天生抱在身上,嘴里又喃喃自语道:“天生,这里也冷啊。”
他在坑底躺了半个下午。沈天生死了,他连张裹尸的草席都拿不出来,只能是躺在这里,用自己的身体给他暖暖土地。
末了他坐起来,把沈天生规规矩矩的摆成了仰卧的姿态,又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脱下棉袄盖在了沈天生的脸上,他穿着一件破烂衬衣爬上地面,然后将那堆在一旁的松土掬起来,一捧捧的撒入坑中。
“走吧……走吧……”他含着眼泪忽然笑了一下,魔魔怔怔的大声说道:“记住,下辈子遇见我要绕着走,和我在一起没有好下场啊!”
顾云章穿着一件单衣回了营,这时就有个连长走过来告诉他,说是赵团长带着警卫班也走了。
顾云章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的:“你怎么不走?”
那连长答道:“我不走,都走了,谁抗日啊?”
顾云章瘸着一条腿,先是望着那连长发呆,而后忽然爆发似的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踉跄着离开了。
灰毛球儿在这年的三四月中快速长大;山下那一片渐渐腐烂的尸体成了它最丰盛的食物;它的身躯健壮起来,毛发也有了光亮,看起来已然成为一只很威风的大公狼。
它依旧是隔三差五的出现在顾师营地中,并且会准确的钻进顾云章所住的窝棚。开始时它显然是在找沈天生,后来长久的找不到,它便来的渐渐疏了。
顾云章没有再打它的主意,他想沈天生要是活着,一定舍不得让自己杀了这狼。
关东军纳了闷,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除不掉顾云章这一支队伍!
日本人把小集团部落并成了大集团部落,无人区内的房屋一概烧掉;同时把那投降叛变过来的中国士兵聚集起来,组成了十几支游击队,采取“狗虱战术”,一旦发现顾师踪迹,就咬住不放追逐下去,让顾师总拖着一条尾巴。除此之外,日军大规模的进了山林,像筛子一样一遍一遍的搜查,让顾师根本无处安身。
时间进入六月,顾云章真是挺不住了。
日军满山的撒传单,反复的表明只要你肯投降,那不但没有生命危险,而且还会得到房子土地,让你自由自在的过上好日子。
顾云章的部下死的死,跑的跑,如今就只剩下了两三百人。这天他把人召集起来,开口便道:“走,下山抢粮去!”
部下众人都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师座,咱们现在还敢下山?”
顾云章把手伸进衣袋里,抓住那仅有的一把子弹:“与其坐等着饿死,不如下山碰碰运气。”
有些士兵是亡命之徒,听了这话就十分赞同:“师座说得对,咱们死都不怕,还怕下山?”
顾云章也没指望着全体同意,晃荡着那口袋子弹就率先向前走去了。
顾云章不是特别爱财,然而十分惜命。他很怕死,可惜造化弄人,总是让他为了活命而卖命。
这帮衣衫褴褛之徒沿着小路溜下山去,也不讲战术了,饿狼似的直奔村庄——当然,现在叫做“集团部落”了。
发疯似的一路打进去,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幸运——驻守在此地的一个日军小队早上进山搜寻顾师去了,村里只有十多个伪军看家。伪军见顾师从天而降,大惊之下无力还击,居然逃入山里找日本靠山去了。顾师趁此机会打开粮仓,赶过大车就往上装粮食。
这是个小集团部落,日本人往那粮仓里一次只放两三天的高粱米,所以顾师可劲儿抢也抢不到许多。及至装好粮食要赶车走时,有村民上来拦路了,也不蛮横,只说:“长官,粮食你吃,可能不能多少给孩子留点儿?日本人送的米面都是有数儿的,多一口也不给,这往后还有好几天呢……”
顾云章本来见了这些粮食,心里就憋着一股怒气;这时听那村民做小伏低的罗嗦不止,干脆抬手把枪管抵在对方额头上,不假思索的就扣动了扳机。
那村民都是有家庭的,家里人见他被打死了,立刻就哭嚎着冲了上来。顾云章等人见大车赶不出去了,当即露出土匪本色,抽出长刀就是一顿乱砍。临出村时因见一户院子里养了不少家禽,那空着手的士兵便踢开院门,乱纷纷的拎走许多鸡鸭。
离开村落后进入山中,士兵在树干上将鸡鸭都摔死了,然后装进麻袋里一路拖行。寻到一处僻静地方后,这些人停下来埋锅造饭,顺便把鸡鸭也扔进了火堆里——还没等肉熟呢,就有人亟不可待,抓起一只来连毛开啃。
这一顿大餐让士兵们知道了吃饱喝足的美好,于是在几天之内陆陆续续的又跑了五六十人;同时抢粮一事暴露了顾师的行踪,日军和伪军们就一起蜂拥而至,将这一片山区围了个水泄不通,誓死要消灭顾师,活捉顾云章!
44.坍塌
一九三九年七月,顾云章被两千日军围在了一座小山头上。
此时他手下只剩下了六七个人,都是先前队伍中最坚定的抗日派。因为日本人前两天曾经放火烧过山,所以他们现在连野菜树叶都吃不到了。幸而彻夜的大雨浇灭了山火,让他们暂时还有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起坐。
日军很有耐心的日益缩小包围圈——他们不再急着强攻,因为知道顾云章,这个满洲国治安的毒瘤,这回是插翅难飞了。
没人愿意死,不过当看清自己身处的绝境之后,那感觉常常是生不如死。一对同来参军的亲兄弟受了枪伤,因为不愿最后落在日本人手里,所以退下枪中子弹交给同伴,而后一起爬去僻静地方,用刺刀抹了脖子。
顾云章委顿着坐在半截老树桩前,心中一片空荡。
周遭隐约回荡着喇叭的声响,昼夜鼓噪着日军的宽大政策。关东军本部有命令,对待顾云章一是劝降、二是活捉;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对不许射杀。
顾云章现在已然成为了满洲国中一个抗日的符号,符号即榜样,榜样即号召,号召即力量。
死掉的榜样将永远是榜样,而满洲国不需要这样的榜样!
所以要让他活,好好的活,让民众们看看,看看抗日英雄顾云章是怎样吃着满洲国的饭食,住着满洲国的房屋,领着满洲国的俸禄!
日本人要让顾云章这个榜样活着坍塌掉,变成废墟,变成历史,变成笑话!
政府的思想总是深邃连环的;可顾云章此刻依靠树桩坐在泥水里,心中唯有一片空荡。
他不悲伤,不恐惧,他是沮丧。
他此生唯一的伟大事业已然画上句点,他失败了。
他生于泥涂,长于市井,臭名昭着,卑微如尘;只有这场战争让他一度感到了自己的不平凡——可终究还是失败了。
有士兵冲下山去,一刀捅死一名日军,随即被子弹打成了筛子。一名伪军探头探脑的爬上来,顾云章一眼觑见了,身体没动,抬手一枪正中那人的眉心。尸首咕噜噜的滚下去,不远处的草丛中起了低低的惊叫,原来敌兵已经近在咫尺。
一个小兵气喘吁吁的爬过来,费力的起身跪在了顾云章面前:“师座,他们上来了。”
顾云章半闭着眼睛,方才那一枪竟是耗尽了他的体力。
小兵从腰间拔出手枪,双手捧着送向顾云章,同时声音颤抖的请求道:“师座……你帮帮我吧。”
顾云章缓缓转动了眼珠,望向那个小兵。
小兵满脸是血,一边耳朵都被火烧焦了。
顾云章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从他手中接过手枪,竭尽全力的举枪抵住了他的额头。
那小兵咬住牙关,紧闭了眼睛。
顾云章笑了一下,而后拼命扣动扳机。
小兵的脑浆崩了他一手一脸。抬袖子抹了一把,他低声自语道:“跟我的都没有好下场。”
随即他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草丛里骤然站起一排日本兵,离弦之箭一般窜起来猛扑向顾云章。在“咯哒”一声轻响之后,那把空枪被一名日本兵夺过来远远扔开,而顾云章则被五六个人合力死死按倒,头脸都扑进了泥水中。
“顾云章!”一个处在变声期的小日本兵站起来,扯着破锣嗓子欣喜若狂的向山下呼喊:“顾云章!顾云章!!”
他只会讲这三个字的中文,所以不知疲倦的放出刺耳声音,以宣泄这种大获全胜的快乐:“顾云章!顾云章!!”
附近的日本兵蜂拥而至,全都来看顾云章。这时一名战地记者也从后方挤上来了,端着相机用日语大声指挥了一通。
闲杂士兵立刻散开,而那率先冲上来的几名日本兵则围着顾云章蹲成半圆,一人一只手按住他,同时扭脸面对镜头,露出灿烂笑容。
一张照片拍完后,这几人又把顾云章从泥里薅起来押在身前,让相机记录下顾云章被捕时的狼狈相,以及自己当时的英姿。
顾云章此刻已然昏迷,人事不省。
两名中佐级别的军官一路飞跑上来,气喘吁吁的停在了顾云章面前。那战地记者见状,就又招呼了一声。
军官在确定眼前这人的确就是顾云章后,登时快活的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命令士兵把顾云章架起来,自己则昂首挺胸站在旁边,手拄军刀面向了镜头。
漫山遍野的日本兵都在欢呼:荣耀啊,天皇万岁!
而由中国降兵所组成的游击队们,则是各自拎着枪低下了头。
日本士兵快速卸掉了顾云章身上的枪支和子弹带——子弹带是空的,一支手枪也是空的,只在一杆步枪里面还剩有一发子弹。
他的头发长已过耳,浸满污泥;半截手臂从散碎了的衣袖中伸出来,枯细如柴;两边面颊深深凹陷下去,青灰瘦削似鬼。日本军医赶上来拿出一瓶葡萄糖水,捏开他的嘴唇强行灌入;随即有士兵捆绑了他的手脚,将他抬起放到了担架上。
照片在翌日清晨就登上了满洲国内的大小报章,先让民众们瞻仰一下这治安毒瘤的尊容——破衣烂衫、骨瘦如柴、气息奄奄、肮脏不堪。
而在这天下午,也就是顾云章刚被抬回日军营地之时,赵兴武被日本军官找过去,让他再认一认这俘虏的身份。虽然日军早从照片和通缉令上见过了顾云章的面貌,可毕竟不是熟人,不敢百分之百的打包票。
赵兴武一眼瞧见躺在地上的顾云章后,顿时就哭着跪下了。
“大哥……”他把骷髅一般的顾云章扶起来抱进怀里,涕泪横流的边哭边说:“这才几个月没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大哥你别打啦……再打命都要搭上了……”
顾云章被他这样摇晃吵闹了一顿,倒是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靠在赵兴武的怀里,放出目光望着前方的日本兵,心如明镜,面无表情。
他这几年为之出生入死的事业已经到此为止;又因为他在第一次自杀失败后不肯再死,所以终于没能做成名留青史的英雄。
他那曾经的浴血奋斗变成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在今后的岁月里,他对于这一段历史永远保持了沉默。
而在世人的眼中,他先前作恶,后来降日;只有一类词形容他最合适——汉奸,叛徒!
45.无所求
一九三九年八月,新京车站。
火车在一片轰隆巨响与雪白蒸汽中缓缓驶入站内。在客车开门之前,一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齐步跑上月台,在车尾包厢前立正分成两列,戒备森严的立出两道人墙。
随后,守备队司令八十川少将在卫兵的簇拥下,威风凛凛的穿过空荡月台,停在了两列宪兵之前。
车门开了,一名日本军官率先下车,向八十川少将行过军礼后便侧身退到一旁;随即一名黑衣男子在两个日本兵的押解下,弯腰走了出来。
八十川少将个子不高,此刻就微微抬起头放出目光,饶有兴味的审视着这颗刚被割下的满洲国毒瘤——顾云章!
顾云章有着苍白的脸色和乌浓的眉睫,眼神中带着点险恶的压迫感,没有头发。
上个月日本人剃掉了他那藏满虱子跳蚤的肮脏长发,又把他整个的放进药水桶里浸泡了一通,顺便给他吃了几颗打虫用的药糖;总算消灭了他身体内外所有的寄生虫。照顾他的勤务兵十分敬业,用硬毛刷子蘸肥皂水把他狠狠的清洁了一通,连指甲缝里都刷出了鲜血。
经过了这一番炮制,顾云章真是干净透了。
干净的顾云章变成一具形销骨立的行尸走肉。或许他自己心里有数,不过长久的保持沉默,不肯理会任何人的搭讪和挑衅。
这样的顾云章看起来格外的阴森,几乎让人发瘆。
八十川少将通过通译官,向顾云章问了好。
顾云章把手杖拄在了水泥地面上,而后眯起眼睛看了对方一眼。
抗日抗到这种程度,连日本人都不得不对他心生佩服。八十川少将对顾云章身后的押解士兵一挥手,示意他们收回手枪退下;而后对着顾云章温和笑道:“顾先生,我们的南方总司令官一直在等待着您的到来,请跟我走吧!”
顾云章一点头。
八十川少将见他瘸着一条腿,便特意放缓了行走速度。而顾云章低头跟上,依旧是不说话。
日本关东军总司令官南方大将亲自会见了顾云章。
南方大将很亲切,愿意把通化省警察大队的队长一职留给顾云章。见顾云章表示拒绝后,他提高价码,开出了第十警备区中将司令官的位置。
顾云章说:“我打了这些年的仗,已经搞坏了身体,没有精力再带兵了。”
南方大将保持亲切态度不变,满面春风的告诉他:“再考虑考虑,满洲国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
当晚,顾云章下榻于市内最高级的新京公馆,由八十川少将全程负责陪伴招待。
翌日上午,南方大将没再露面,改由满洲国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接见顾云章。张景惠继承了南方大将那一脉春风,谈笑风生的请顾云章“加入到满洲国的建设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