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时代————肖红袖

"切！"她说："耽误不了你那芝麻绿豆点儿的生意啊，我补给你！"

回到家里，我反复地洗澡。
我赤裸地站在镜子前看自己，一只手扯着自己的阴茎，一只手颤抖地抓着剪刀。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是玻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自己的表弟有这样的想法和行为。
冰凉的刀锋亲吻着我的皮肤，我浑身耸栗。
最终却没有剪下去，我在水迹中欲哭无泪。

第二天，小皓打电话告诉我，他的学校不在北京城里，而在北京城郊的昌平。
他告诉我学校环境还好，目前跟一个山东的男孩子睡一个寝室，那男孩子黑黑的，看着觉得有点儿脏。
他告诉我寝室里面正在装201卡电话机。
他告诉我他的后面肿了，睡觉只能趴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反反复复地说："你千万要保重自己，千万要，千万要......"
后来，他的手机没电了，电话里是一阵鬼哭一样的盲音。

从前天到今天，我一直像是在做梦。
还没有弄清楚是美梦还是噩梦，梦已经开始延续。
我的夜注定了是失眠的。
那些力笨的、流畅的、舒缓的、残暴的关于爱和不爱的小皓的影子，一次次将我缠绕和抛离，一次次让我抛弃和追寻着。

第三天，小皓打电话来说，学校里开始军训了。
我问他身体要不要紧，他说已经结了痂，只在洗澡的时候躲着人偷偷地观察，说看不见伤。他嗔怪着说："哥，你的好粗啊！吓死我了！"
我赶紧打住他的话说："能适应得了军训么？"
他说："没问题！挺不住的时候就想你！"又问："哥，你今天穿什么衣服？"
我说："U2的紧身衣。"
他说："你还是穿浅蓝色的班尼路吧！我喜欢看你穿那个，很宽松，很好看。"
我说："哦。"
他说："还有，你的内裤不好看，要穿花格子的那一种。"
我说："脏了没洗。"
"天！"他说："寄过来我给你洗。"

第四天，小皓打电话来说，军训的时候，一抬腿后面的伤口又撕破了。
他疼得受不了，一个人偷偷开了小差去厕所里涂药水，被一个人撞见了。
"吓死我了！"他说："躲又没地方躲，我裤子还没有提呢！"
"结果他没有大惊小怪的，"他说："后来他还帮我擦药水，还帮我跟教官请了假，说我拉肚子，又扶我回寝室休息。呵呵。人挺好的。"
我松了一口气，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说："楚欢。"

【九】
一个星期后，小皓的伤已经完全好了。过了几天，他竟然寄回了两张照片来。一张是小皓自己的，飒爽英姿地站在一棵树边，眉宇里英气逼人，我很喜欢。另一张是四、五个人挤在一起照的，虽然穿着绿色的军训装，可嬉笑扯打的样子一点儿也不严肃。
他说，照片里左数第二个人是楚欢。
我依照着去找，看到了一张阳光般的笑脸，笑得很无邪，那么明朗的笑容我好象从来没有过。
我说："他很帅嘛！"
小皓说："是啊。"

军训结束的时候，我去北京看他。
我站在昌平区池口镇的这所学校门口。小皓象只脱缰的野马般跑了过来。
他黑了许多，也瘦了很多，但神清目朗的样子与当初厌学时的他判若两人。
我惊诧与他的变化，却也只能感叹，他只是个孩子。

我把被子递给他，告诉他我是来帮他买被子的，并替他妈妈看看他，然后立即要走，去广州进货。
他的眼神立即暗了下来。
他说："那你呢？你自己不想来么？"
我支吾："......我很忙......"
他说："你忙什么？是不是忙着写文章？你是不是见网友了？"学校附近没有网吧，学校也不许学生上网。
我说："没有。"
他抱着被子，怯怯地说："哥，你就不想我吗？"
我说："想啊。"
他笑了，眼睛里的阴霾一扫而光，脆生生地说："我也想！"
"可是，我必须要走了。"我看了看手表说。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的手，往宿舍走，说："那你也要看看我住的地方啊！我妈问起你来了你怎么说啊？"
我被他拉着进了宿舍，刚进门就撞到一个人身上。
被撞的男孩子羞涩地笑了一下，说："小皓，你干什么？"
我立即认出了他，楚欢。

小皓把我介绍给楚欢认识，在介绍时他说："这是我哥，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那个。"
楚欢涩涩地说："哥好。"
我点了点头，笑一下。

临出校门的时候，我问：
"你经常跟楚欢提起我么？都说了些什么？"
小皓说："没什么。"
我说："真的没什么？"
小皓说："说了没什么就没什么。"
我说："没什么怎么经常提起呢？"
他说："人家想你啊，所以没事儿就跟他聊聊你。"
我说："以后不准聊我。"
他说："只是聊聊而已啊。"
我说："说了不能聊了不准聊！"
他惊问："怎么了，哥？"
我说："没什么。"

火车开了，我慢慢地放下了窗帘。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是说我无法给自己的心情下个定义。小皓左右着我。但是，他离得近，我就有种不自然，不舒服；他离得远了，我还是不自然，不舒服。
我象是患着一场感冒，病毒原本没有那么严重，但是很顽固。

我在火车上拨通小皓的电话。
我问："楚欢没有问你的伤是怎么回事儿吗？"
他说："没有。"
我说："他怎么会没问呢？很奇怪，人很少会伤到那里的。他怎么会没问呢？"
他说："我怎么知道？反正他没问。"
我说："噢。"
他说："哥，中秋节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没有思量，说："随便。"
他显然失望了，低低地说："中秋节和国庆节是同一天。"
我说："你们放假么？"
他说："七天。"
我说："很好啊。"
他说："什么？"
我说："很好啊！"
他说："什么？"
我知道他不是没有听清，他只是在问我的安排。

【十】
寄完一盒印着嫦娥奔月图案的月饼之后，我给小皓打了电话，告诉他国庆节我会守着店子。
理由是节日里的生意特别忙。
他接受我的理由。
然后他说："我回来看你。"

给小吴放完假，我将换季甩卖的招贴粘在玻璃橱窗上。还没有粘完，我便在玻璃上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我惊喜地转过头去。
小皓背着个大大的背包站在我身后了。
在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腼腆的男孩。楚欢。

小皓说楚欢是个北方人，没有来过南方。
小皓说楚欢很向往在皓月当空的时候爬到桂花飘香的山顶上去赏月。
我说："让他睡哪儿？"
他说："跟你睡一起。"
我说："那你呢？"
他说："回家。"
然后他狡黠地笑笑说："半夜的时候再偷偷来找你。"
我叹气，说："算了。"
他惊异地问："怎么了，哥？"
我说："我说算了，小皓，一切就让它过去吧。"
他无辜地靠在玻璃门上，无辜地说："我不明白，哥。你怎么了。"
我说："你不明白最好。更好是......忘记。"
他急切地说："你不能这样......你蔑视我的感情。"
我说："我始终是你哥......"话没说完，几个客人进了店子。
楚欢在门口慌张又羞涩地说："欢迎光临！"样子很可笑。
可是我和小皓都没有笑。
然后小皓突然小声地在我耳边说："是不是因为他？"
我说："你胡说什么？"
他很认真地说："哥，我只爱你一个人，就是你！"
"啊！那件衣服最低价一百八十八！"我连忙走了出去。

晚餐的时候姨妈破例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叫我过去吃，我推说生意忙没有去。
我买了一只盒饭坐在店子里吃。
刚把饭盒丢进垃圾桶里，就看见楚欢一个人走过来了。
他拘谨地说："小皓的妈妈带着他出去了......他让我来找你。"
我"恩"了一声，示意他进来。
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下，然后把目光移向人来人往的街道。
他说："听小皓说你喜欢写文章。"
我说："恩。没什么，"又问："小皓还说什么了？"
他说："小皓说，他喜欢你。"

天！小皓都对他胡说了什么啊！
小皓真是个口无遮拦的孩子啊！那么喜欢喜形于色，那样的胸无城府，那般的毫无顾忌不知天高地厚！他不知道活着的艰难，不知道表弟是不能爱表哥的么？
"怎么了？"楚欢问。
我慌忙说："小孩子总喜欢胡说的......你喜欢什么？"
他说："我......我喜欢聊天、画画、唱歌啊，恩，很多。"
我说："哦。"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左右的店子开始打烊了。
楚欢已经把那本《时尚男骇》的杂志翻看了五遍。
我已经开始呵欠连连了。
他嘀咕："小皓怎么还不打电话来呢？"
我说："他就是这个样子的，玩儿疯了就什么都忘记了。不用管他，我们回家吧！"
"回家？"
"是啊。"
"不等小皓了？"
"不等了。"
"恩。"楚欢应了一声，开始局促不安起来了。

他为什么这么腼腆？又为什么这样的不安？是不是所有的害羞的男孩子都别样的美丽？他什么都知道了。多嘴的小皓藏不住任何事情的。我想。该局促的是我，是的，这是怎样的一种尴尬啊！被人发现了秘密揭穿了隐私赤裸裸地直视。我突然有一种委屈。

感觉腔子里都是悲的，趁楚欢去洗澡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给小皓打了电话。
我说："你搞什么鬼啊你？在干什么？"
小皓吃吃地笑着说："考验你啊！"
我生气了，大声地说："你胡闹什么？！"
他毫不退让地大声回答："你就开始说我胡闹了？！你找到比我好的啦！"
"你--"我哭笑不得，说："你在干什么啊？为什么不过来了？"
"上网。"
"上网？"我无奈地说："带了朋友来，丢给我不管了，自己却跑去上网？"
"怎么啦？"他哼着说："你不是不知道学校里不许上网的？网友都把我忘记了！"
"可是天已经黑了！"
"天黑怎么了？"
"天黑就该回来了！"
"你怎么比我妈还烦啊？"他说："回去干什么？"
"睡觉！"
他呵呵笑："说了半夜的时候偷偷去找你嘛！"

【十一】
半夜的时候小皓脱得光溜溜地钻进了我的被窝。
我没有睡着，习惯地自然而然地抱住了他。
这个瘦小的身体我是如此熟悉，它的质感，它的味道。
含着泪，我说："小皓，对不起。"

他靠在我怀里，喃喃地说："哥。哥，我想你。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说："......我想你......"
他象老鼠一样地窃笑，说："那今天下午你还说，说什么忘记啊，你是哥啊......说的乱七八糟的。"
我的心里突然一冷，然后松开了拥抱。
他好似没有知觉，问："楚欢呢？"
我说："客厅的沙发上。"
他说："楼下有老鼠--不如让他上来吧！"
我说："什么啊？"
他说："学校里都是六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睡觉的啊！"
我说："你又胡闹什么啊？"
他说："你总是说我胡闹！好象我从来就是胡闹！你......"他突然止住了声音。
我也听到了，楼下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小皓一翻身爬起来，披上睡衣，说："干什么啊！半夜三更的放音乐！"
我说："别吵！"
听清楚了，是《毕业生》的主题歌。

那张CD是很久以前小美买来的。
小美走的时候，我再也没找到了，我以为她带走了。
那歌曲好听极了，每一次听，我都禁不住沉醉。
我和小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楚欢坐在沙发上，托着腮。房间里的灯熄着，只有CD机的红灯在黑暗中闪啊闪的。
他回过头来，说："对不起，把你们吵醒了--我睡不着。"
小皓说："你搞什么啊？！"
我说："你在哪儿找到的？那张CD。"
楚欢指了指厚厚窗帘背后的阳台，说："在那个角落里......我本来想到阳台上看看月亮。"
啊，我突然想起了。那铺满月光的阳台，曾经是我和小美忘情拥吻的地方。

三个人坐在沙发上听那优美的旋律，却怀揣着各自的心事。
等到大腿都冰凉了，我才回过神儿来，说："我累了，要睡了。你们别听得太晚了。"
"我们？"小皓欲言又止："哥......"
我回过头来，冷冷地说："你到壁橱里拿毯子吧。"说完径直地往楼上走去。
"你什么意思？！"小皓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
楚欢小心翼翼地关了CD机。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但我能想得到小皓的样子。
他一定会全身发抖了，甚至来睡衣的带子都会散开了。他楚楚可怜的样子，他愤怒的样子。
我忍着，一步一步向上走。
身后传来小皓的哭声。低沉的，连绵的，凉凉的哭声。

上午的时候，我从浑浑噩噩的梦里醒过来，穿上睡衣下楼的时候，看见小皓靠在楚欢的怀里睡着。窄窄的沙发容不下两个身躯，楚欢的半边身子在沙发边缘悬着，毯子已经掉在地上了。
我低头拾毯子的时候，楚欢醒了。
他对我笑笑，我也对他笑笑。
然后我说："到楼上睡吧，我的床上。"
他小声地说："不能动，一动小皓就醒了，刚睡着，哭了一夜。"
我看见小皓那细长的手臂紧紧地抱着他，头靠在他的胸口就象靠着我一样。那一瞬间，我的心里泛过了一股酸酸的暗流。
我知道其实我很在乎，在乎小皓，在乎自己的感受，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在乎。

吃过早餐，我给爸爸打电话。
爸爸和妈妈在乡下悠然地看着电视。
我说："祝你们节日快乐！"
他说："你不回来么？"
我说："店子里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