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惟钧弯下腰对他说:“明明,和叔叔在一块儿,等坏人走了再回家,好不好?”
明明笑说“好”,转身搀着马大爷的手进了船舱。
马大爷指指舱内堆放的麻袋,说道:“挤是挤了点,不过藏躲你们几个还是没有问题的。”说罢,拿了酒壶回甲板上替他们望风去了。
王臻礼一屁股坐了下来,懊恼道:“可惜只杀了个狗腿子!”
许惟钧气他太过莽撞:“还敢说?你这么做,难道就不怕连累到其他人?”
王臻礼看了眼明明,明明也正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王臻礼垂下眼,撇撇嘴道:“一时也没想那么多,我还真以为能杀了杜禹坤呢……”
许惟钧摇了摇头,他估摸着军警可能要找陆太太的麻烦,于是拉开舱门一角,望住岸上动静,考虑着该如何帮她脱困。
夜深了,天空是无边无际的幽暗。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看手表,已是八点一刻了。喔,太迟了……他想象着那人坐在老正兴的店堂里,满桌的好菜衬着他满脸的怒气。唉,下次再看见他,又要被他说成是忘恩负义了。
晚风从水面而来,夹杂着潮湿而冰凉的水汽,直把岸上也吹得寒飕飕的。杜禹坤脱下了自己的风衣,缓缓地盖没了钱如琛的脸,抬头正见有军警赶来回报,便问:“怎么样?”
“家家户户全搜过了,可仍不见踪影。”那军警道,“大帅,现在该怎么办?”
大队人马围拢来静候杜禹坤的命令,可他只是看了眼他们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动动嘴唇,吐出一个字来:“烧。”
第十五章
此后半生无数次午夜梦回,闭上眼仍是当天那血红的一片。
谁也不知道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当马大爷惊呼起来时,许惟钧才不过打了几分钟瞌睡。他听到喊声立刻清醒过来,一箭步跨到甲板上,只见大火已乘着风势包围了岸边好几户人家,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烧焦的气味,人们在慌乱中尖叫:“火!火!火!”
王臻礼也跑了出来,看到那火势,倒抽一口冷气道:“好家伙!”
明明就跟在他身后,揉着惺忪的双眼问:“怎么了?”再定睛看时,已“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大喊着:“妈妈!妈妈!”
许惟钧跳下甲板,淌了几脚河水跑到岸上,又回过身来叫王臻礼:“别发呆了,快救人呐!”王臻礼这才醒觉过来,伸手取过马大爷的水桶,说:“大爷,您老别去了,看着明明吧!”
明明还在大哭:“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妈妈!”
许惟钧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喊道:“明明放心,叔叔一定把你妈妈带来!”
棚户区的屋子都是用废旧木料堆砌而成的,家家户户屋檐相接、门窗紧挨,一户烧着便连成一片,很快在河岸上幻化出一条巨大的火龙来,张牙舞爪,似乎在吞噬着无尽的黑夜。迎面从狭窄过道中奔跑而过的是刚刚死里逃生的人们,他们疯了似地涌向河边汲水,呼喊着:“救火啊!救火啊!”可先前的那些军警却已不见了踪影。
许惟钧跑到陆太太的棚屋前——其实这儿都算不得是屋子了。目光所及之处满是燎燎火光,鼻翼间到处充塞着呛人的烟气,房顶向下塌陷了好大一块,望上去就像是火盆中烫坏的黑洞,晦暗恐怖至极。
他对着一扇尚未烧及的小窗喊了好几声“陆太太”,也无人答应,反是被窗内冲闯而出的烟气呛地咳了好几声,等终于缓过气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附近几户人家都无人声了,想是已撤了出去。
陆太太怕是也逃出去了,现在正往马大爷的小船那儿赶呢。他舒了口气,想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家需要帮忙的。可才走开几步,忽闻身后有人轻声呼喊 “救救我……救……救命啊”,就夹杂在哔哔啵啵木材燃烧断裂的声响中,显得尤为无助。
他快步循声而去,原来求救的是隔壁老谭伯。他本想从矮窗里往外爬,不料墙板倒塌,窗框被压得变了形,老谭伯便一下卡在了中间,进出不得,幸而他的脸露在外头,才没有窒息,但毕竟年迈体弱,此时也不过剩了一口气。
许惟钧没有时间考虑,双手插进窗框缝隙,木刺沙砾扎入手掌也不顾,只管屏着气奋力往上抬,可是窗户上还压着半面墙板,凭一人之力很难移动。
他转过头朝过道深处望去,人们仍在穿梭着奔跑运水,赶着解救自家的亲人和房屋,无人顾得上这边。原先王臻礼一直跟在他身后,可方才被人流冲击,已不知跑哪儿救人去了。他也顾不上找人了,随手在一旁的废墟中翻拣了根木棍,把一头抵在窗框下,对老谭伯道:“到时我一发力,你只要觉着身上松了,马上就往外挪,行不行?”老谭伯努力眨眨眼睛,算是回应。
他扎起马步,紧紧抓着木棍另一头使劲朝下压,窗框连着那块墙面逐点逐点向上移动……好了!就是现在!他吼了一声:“快!”老谭伯朝外一挣力,终于把身子挪出来了。他立刻松开木棍去扶老谭叔,只听一声巨响,房子骤然倒塌下来,顿时尘埃滚滚,火星飞溅。
“好险!”许惟钧轻叹一声,检查了一下老谭叔的伤势,又将他背到肩上,说:“你腰腿上流了好些血,我送你马大爷船上包扎去!”
老人才缓过气来就看见自家屋子的惨状,忍不住伏在他肩上呜呜地哭了。
许惟钧好一阵心酸。
今夜发生太多事了。他此前来不及细想着火的原因,这一刻心中却澄明起来:杜禹坤的出现,钱如琛的死,军警的搜查,而现在是……大火……
杜禹坤!又是你吗?
当许惟钧看到明明在舱门后探出的小脸上露出失望神情时,他才知道自己错了,陆太太并没有过来。他把老谭叔交托给马大爷看护,便再次往火场方向跑去。
沿途的棚屋毁损得很厉害,人们还在奋力救火,只为了挽回自己最后的栖身之所;也有人发现一切努力不过是徒劳,呆愣愣地站在废墟前不发一言;而更多的则是哭喊,悲痛欲绝的脸孔在火光明灭间显得愈发扭曲了。
他一路往回跑,口中不停问着“看见陆太太了么?”可人们都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早已分不出半点心思来关怀其他人了。
许惟钧最后还是独自来到了陆太太家门前。
相较起片刻以前,这会儿的情况更为糟糕了。屋顶又塌了一块,从外面看似乎只有陆太太房间的梁柱还在苟延残喘地支撑着,但是火越烧越旺,一点也没有平息的迹象,只怕那间屋子也撑不了多久了。陆太太是不是还在里面呢?
这时身旁刚巧跑过了三四个男人,每人手里都拎着满满当当两桶水,他问其中一人要了一桶,脱下外衫,在水里浸透后才罩住了头。他看准了两块木板墙面中烧裂的一大道口子,正欲掰开往里冲时,忽闻身后一阵吆喝:“你!转过身来!”
他的背脊陡然僵住了。
他转过身,看见王臻礼被两名军警拖拽着朝自己走近,他全身是血污,脸也不自然地向一旁耷拉着,紫肿的眼皮底下是一线呆滞的目光。
他们都干了些什么?!他在心中吼道。
还好湿漉漉的衣衫遮挡住了他愤怒的脸庞,他喘了口气,说:“长官,出什么事了?我赶着进屋救人呐!”
一名军警道:“把你头上的烂布扯下来!”
许惟钧依言做了,心底却已暗自考虑起出手的时机。
另一名军警揪起王臻礼的头发:“开眼瞧瞧,这人是不是你的同党?”
王臻礼挣扎着抬起脸,只看了一眼又低下了:“不……不是他……”
军警眼珠子一转,问道:“那他是这家什么人?”
“他……他是……他是这家太太的大儿子。”王臻礼答道,喘息着咽了一口唾沫,又说:“陆……陆大哥……快救你妈去……快去吧……。”
许惟钧心上一颤:王臻礼是在告诉自己,别管他,先去救陆太太要紧!
那军警闻言,朝他腿上就是狠狠一脚,斥道:“要你多管闲事,还是先顾着自己的小命吧!”
另一个笑道:“还是别跟他费口舌了,省得大帅等太久,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的可是我们哥俩!”
“好,那咱们再往前头搜搜。”两人说罢,押着王臻礼走开了。
许惟钧为了压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死死地咬住了下唇,他与王臻礼在那次被迫的对视后再也没有看对方一眼——可千万别是最后一眼,他心中暗祷。而那两名军警话中的“大帅”也正验证了许惟钧的猜测。
杜-禹-坤!他每默念一个字,心就揪得更紧更痛。
他深吸一口气。哦,没有时间想这些了,他再次把湿衣罩在头上,往屋里冲去。
有那么一瞬,许惟钧真以为自己已经死去,而此刻置身的正是永难脱逃的炼狱,可是很快,皮肤纹理间传来丝丝灼热的疼痛令他很快清醒了过来。
屋子里浓烟四溢,地上满是碎烂的残瓦和烧成灰烬的衣物,熊熊火焰就紧贴着他的皮肤,疼痛难忍。他努力睁开酸胀流泪的双眼,在断裂的墙壁和梁柱间辨别着每间屋子的方向,蹒跚前行。
终于,他借着记忆,慢慢摸到了陆太太的房间门口。陆太太就斜躺在地上,身上湿漉漉的,手中还紧紧抓着一把锤子。
她毕竟是跑船人的妻子,对突发事件有些经验。当发现大火袭来时,她就将自己在大水缸里泡了个透,准备从大门口冲出去,可是屋顶坍塌下来,不仅压碎了可供逃生的水缸,也把大门给堵死了,她被迫退进房间,找到了一把钉马掌的小铁锤,打算凿开墙板求生。可惜锤子太小,使不上劲,而烟雾又太重,她凿了没几下就吃不消倒了下去。
许惟钧扑到地上摸了摸陆太太的手腕,她的脉搏虽然极其微弱,但总还能感觉得到。他连忙解了自己头上的湿衣来盖住了她的口鼻,不停喊道:“陆太太,呼吸!快呼吸!明明还在船上等你!”但陆太太始终没什么反应。
他抱起陆太太,一鼓作气穿过这间浓烟弥漫的屋子,来到了他刚才进来的入口处。才不过一会儿,那面墙却已经被烧着了,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而每一秒钟的流逝都可能是难以挽回的,现在懊悔都来不及了。
他再次退回到房间,一把取过她手中的锤子,用尽全身力气朝墙上砸去。一下接着一下,木板墙上渐渐出现了一个豁口,随后越来越大。
每一次撞击都使他有些眼花,头脑也肿胀着,他意识到自己就快要昏过去了。再等等,再等等,快了,就快凿穿了……
终于,有一丝微风渗了进来,也带来了一线生的气息。
他惊喜地振作起精神,再次用劲凿了下去。只听哐嘡一声,木板穿了个大洞,夜晚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人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清新和甜美。他深吸了几口,连忙又动手把洞口凿大了些,将陆太太拉到一边,慢慢地将她顺着洞口推出去。
先是头和脖颈,然后是上身,好了,马上就能出去了,他把她的腿朝洞外挪去……
这时,他突然感觉头顶上晃动了一下,接着吱吱嘎嘎木材松懈断裂的声音响了起来。他朝天花板望去,因墙面凿了大洞,使那几根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梁柱更难以支撑了,屋顶的塌陷不过在片刻之间!
他一咬牙,把陆太太的双脚推出洞去。
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屋顶下陷了!
他翻身平躺在地上,双手上举,托住了一块天花板,暂时为自己的身体争得了些许空间。
这棚屋的顶部虽也是木板和泥土打垒成的,但上面还满满匝匝地压着石棉瓦和石块,比那普通墙板可是重得多了。而他早在凿洞时就使光了气力,浓烟的长时间侵袭也使他的神智有些糊涂。黑压压的天花板横亘他眼前,沉重得使他几乎难以呼吸,他也曾试着把双手举高些,可他太累了……
是啊,我太累了,若能自在地睡一觉就好了。他突然想。
这样的想法一旦根植在他体内,就迅速地发芽膨胀了。他闭上了眼睛,静静听着周遭的声音:火苗嗞嗞地燃烧,木头咯咯地响着,远处的人们还在绝望地呼喊……明明哭着叫“妈妈”……卢静汶和小秋笑嘻嘻地躲在身后喊“许大哥”……孙定曦正挥挥手说:“再见,X先生!”
跟着,周围沉寂下来,仿佛一切都消失了……
蓦地,有一把嗓音硬生生地插了进来,凶巴巴地说:“快醒醒,许惟钧!你不想活啦?”
谁?谁在叫他?他在黑暗中平静无忧地沉睡,谁要把他叫醒呢?
他不想答应。
可是那嗓音依旧不依不挠:“许惟钧,别告诉我你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
突然,他的嘴触上了两瓣温热的唇,有空气吐入口中,他胸前一阵松畅,双手支撑的天花板也似乎没先前那么重了,他缓过了气,睁开眼来。
那人正侧对着他,身体弯曲着,原本全然压住自己的天花板已有一大半被他的双肩顶起了,屋顶上的碎瓦和泥块唽唽嗦嗦地掉落下来,在他脊背上堆积出灰扑扑的一片。
是他!是他——自己怎会认不出他呢?纵然只有声音,纵然看不清面目……可是他就这样出现了,一时间,自己竟分不清这是真实的,抑或仍旧是虚幻的梦境了。
他嘴唇动了动,很想说些什么,很想问他为什么会来,很想问他如何知晓自己困在这儿,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问,他只是开口说:“你衣服脏了。”
杜禹坤转过头来,火光映出他唇边的微笑:“你醒了。”
许惟钧呆望了一刻,终于完全清醒过来,双臂再次使上了劲,发出的声音却已失却了温度:“怎么又劳你杜大元帅的大驾?”
杜禹坤微微摇头道:“说实在的,你还是睡着的时候比较招人爱。”
许惟钧不禁想起方才两人嘴唇相触,很有些不自在,说:“在这种环境里还那么多废话,总要留口气吧。”
杜禹坤笑了笑,专心致志地托起天花板,再不多言。
力气逐点逐滴地从体内抽离,恐怕再消耗下去两个人谁也逃不了了。许惟钧忍不住问:“你何必亲自动手!你那一大帮子手下呢?”
“我让郑汝成带着大队先回去了。”杜禹坤道。
许惟钧一愣:“可你还在?”
杜禹坤望着他,像是在诉说最为浅显的道理:“当然了,我要找你。”
许惟钧对上他的眼,说道:“你是怕大队伍太醒目,难免会让人把今晚的火灾与你和郑司令牵连在一起吧。”
杜禹坤应道:“这也是一个原因。”
许惟钧把指甲扣进泥石中,换来钻心般痛楚:“这算是承认吗?承认是你造成的火灾?”
杜禹坤撇撇嘴:“你不想换个话题吗?”
“好吧,就让我向大帅请示一下,你是想怎么对付我的那位朋友呢?”许惟钧想起王臻礼的伤势,难掩担心。
杜禹坤眯起眸子看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眼帘,冷冷道:“偿命。”
许惟钧知道钱如琛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想要把王臻礼救出来恐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他还想说些什么,四周却赫然响起了大根木料断裂的刺耳声响——梁柱!他立刻想到:刚才屋顶坍塌时还有几根柱子没有倒下呢!可是天花板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不知木柱会从哪个方向倾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