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也许应该说越来越美丽了吧。不知为什么,那双白皙、修长的手,绽放的光芒越来越耀眼,几乎让我不敢逼视......渐渐的,我无法正视他了......
"一看向他的身影,我就不自觉地脸红,喉咙紧得无法出声,甚至连心跳也可以听得很真切......
"我很担心,在将他的双手完美呈现于雕像之上前,自己就会因这奇怪的病征而无法握刀。然而我发现,只要他不碰触我,不对我笑,不专注地看着我,我握刀的手就不会抖得那么厉害。所以,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告诉他,不许拥抱我、不许再对我笑、更不许凝视我--只要伸着手,让我可以专心雕刻就好。
"那一刻,他的表情突然僵硬了,一瞬间,我还以为他会哭......可是没有,他照着我的话做了,不再抱我、不再笑、更不再看我。
"我以为,自己终于又可以好好雕刻了,却不知为何,心跳的感觉停止了,变成了心痛--有时候,痛得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脸红,心跳......还有心痛,那伽,这个症状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是什么......呃,是什么来着呢,总觉好熟悉......")
"爱。"那伽低语。
"哎......"雕像师用同样的声调重复着这个字眼道,"我想,自己作为雕像师的生命,可能无法更长久了......可是,在这之前我一定要完成雕像--
"世上最美丽的、他的双手的雕像,唯有这一样,我一定要完成。
"可我还是一直失败......"长久累积的懊恼让男子的眼中流露出几乎可以称之为忧伤的情绪来,用手粗暴地揉着自己的金发,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城市里,堆满了我的失败品,整整一百座雕像,不协调的双臂,都被我用锤砸得粉碎。
"我被冰冷的石块和胸口抽痛的感觉,折磨得快要发疯了。
"他看着我的眼神,一天忧郁似一天,我知道......虽然我拼命让自己一心只想着雕像,然而却就是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看他。
"他想走了......他一定是想离开我,和我那沉闷的雕刻室了。"
无星也无月的夜幕,不知何时笼罩了整片树林,雕像师的身影,已经只剩下绰约的轮廓了,那伽眨了眨有些干涩的双眼,继续沉默地听着。
("说句话嘛,那伽......你睡着了吗?")
"安静,洛斯艾尔。"
男子似乎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连那伽突然的开口也没有留意,只是径自说了下去。
"可是,我无法接受他带着世上最美丽的双手一起离开,只要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就痛苦得想要打断自己这笨拙的手指。
"无论能否成功,至少......至少让我完成这最后一座雕像。那天晚上,我终于这样求他。
"他吃惊地看着我,那种想要哭泣却又拼命隐忍的表情,再一次浮现在了他的脸上。
"‘真的,真的只再雕刻最后一座',我连忙安抚他,好怕他立刻就扭头走开,‘最后一次了,无论成功与否,我都绝不会......再留你。'
"他点了点头,让我去睡一会儿。从我不许他对我笑以来,他第一次打破了这个禁忌,他笑着说,这次一定会成功地,第一百零一座雕像,一定会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双手,在此之前,请我好好睡一觉。"
轻笑一声,雕像师突然转向那伽的方向问道:"吟游诗人,你猜猜看,这座雕像我倒地完成了没有?"
"现在正在广场的高台上。"
"呵呵,原来你都看见了......可是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的。雕像完成的时候,仿如美神再现,那双手臂,是真正来自神的赏赐......那双,美得无法言喻的石臂......"
("奇怪......为什么他突然就能完成雕像了呢,那伽?")
那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雕像师却可以。
"可是,那手臂其实并不是我所雕刻而成的。那天,我从第一百零一块大理石边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双手--
"如同是他双手翻版的石臂,在大理石的底座边,有如天赐。"
("天上没可能掉一对手臂下来吧......")
"有了这双手臂,这座维纳斯的雕像,一定会是最完美的--将手臂和身体修葺完成后,我就知道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完美的......能且只能被称之为完美的雕像。那双手臂惟妙惟肖神采奕奕,简直像被注入了生命一般。我......终于成功了......
"雕像完成的一刹那,我的脑中就只有一个念头:给他看。
"现在我可以不必顾忌剧烈的心跳和颤抖的双手了,因我不会再雕刻,这就是我的最高杰作。我想听他喊着我的名字、对我微笑,凝视着我,然后......用他最美丽的双手抱住我的身体。
"可是......"
雕像师的声音突然哽咽了,黑暗中,那哭腔明显得让人无法漠视。
("可是......?")
"可是,他却不在了。"那伽的声调一如既往,波澜不惊。
吃惊的反而是不远处的哭腔:"不错......你怎么知道?"
"只是猜测。"
仍然是肯定的语气,答得极快,显是不愿解释。好在,雕像师也未深究。
"他走了......不知在什么时候......究竟是在我睡得深沉的那个夜晚,还是雕像临近完成的当口,我也不得而知。总之,他走了,只留下一张字条给我。
"他说:我走了,留下一份礼物给你,祝成功。
"走了呢......我还来不及再问一次他的名字,来不及让他再对我微笑,来不及在他的眼中找出自己的身影,来不及记住他拥抱我时胸口的温度......就走了呢......就这样一去不回......"
哭腔崩溃开来,化为难以压抑的低泣,然而却又夹杂着自嘲的苦笑,声声诡异。
("又傻又疯,这人没救了......")
"为什么......"混合着粗重的鼻音,雕像师用无比困惑的声音问道,"吟游诗人啊,你说这究竟是因为什么?我明明已经完成了最好的雕像,得到了世上最美丽的双手, 为什么却无法觉得高兴......有了石臂之后,就不再需要看着他的双手雕刻;其实,他真的可以走了。只是为什么,我的胸口还是那样痛?就好像他仍在我身边抿着嘴不笑时一样,连呼吸都能感觉到抽痛。"
("不是因为你那雕像的手生了奇怪的霉斑吗?")
"不要了,我不要了。"仿佛正用手捶着泥土,雕像师的身侧传来了规律的低响,"那雕像怎样都好......和他的离开相比,砸了这第一百零一座雕像,我竟丝毫也不觉得难过。你说,这是因为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么?"低声的,那伽反问道。
雕像师沉默了一阵,而后叹息,"大约......是知道的......我所爱的,是他的手,是在他身上会动会为我包扎会抱紧我的手,那双冰冷的石臂,虽然一样美丽,我却总爱不起来......也许,我只是个不合格的雕像师罢了......"
听着雕像师苦涩的自嘲,那伽只是这样回答:"我想,你是真的不知道。"
之后,谁也没有再说过话。
当拂晓的光芒将树林从无尽的黑暗中拯救出来时,只有那伽闭目的侧脸被染上了霞红色,而雕像师,早已不知所踪。
"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这个人很过分呢!"
"将人从睡梦中摇醒说‘我要走了'不是更过分?"那伽站起身环视着四周,准备离开这片树林。
"你说,他会去哪里呢?"
"我有可能会知道么?"
"呃......他会不会去找那个有着美丽双手的男子?"
"不会......吧。"
"为什么哩?"
"因为他始终不明白。"
"不明白......不明白什么?"
"你也始终不明白。"
"哈......?拜托,解释一下嘛,那伽。我和他不明白的是一件事吗?究竟是什么事?"
"......"
"喂喂......"
............
荒野中的维纳斯
"那伽。"
"嗯?"
"你到底在这片荒野上走了多久了?"
"三天吧......也许更久。"
"你还打算再走几天?"
"不走了。"
"咦......咦?!你要放弃和自己的路痴神经搏斗下去了吗?"
"......"
少年伸出手,指向目力所及之尽处,顺着指尖的射线看去,一间破败的木屋和一口水井,在这片荒野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荒野上无遮无避,凌厉的风势将木屋残破的门板吹得怦怦作响,门内有一串卵石穿成的帘子随风乱舞着,发出不规则的撞击声。
"进来吧。"一个沙哑的声音蓦地传了出来。
("哇,又是个喜欢突然说话的,真要吓死我吗?")
"打扰了。"那伽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点头致意,这才跨进屋中,转身插上了门闩--
应该可以称之为门闩吧,那根蛀得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断裂的短木棒。
风势略阻,在半空中纠结的帘子便垂了下来,从一根根细小的帘缝中,隐约可见帘后男子苍白凹陷的脸颊--
像是失血过多又长期远离日光的病态面容,却有着一双澄净的眼。
"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是位旅行者呢。"男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才不是呢,就是个流落街头的无业游民!")
"称不上旅行者,"那伽摇头,"只是个一路传唱圣歌的吟游诗人。"
"哦,你是从哪里来的?"男子继续追问着,甚至忘了现身替客人倒一杯茶。
那伽眨了眨眼,努力思索起自己的来处却未果,直到洛斯艾尔忍住笑提醒他。
("东面啊,那伽......虽然你来时几乎绕了一个圆。")
"是东面。"
"东面么,"男子毫无血色的脸上浮现出一层喜悦的光芒,接着问道,"可有经过一个城中摆满了雕像的国家?"
"有。"那伽点头。
"那可有......"男子的语气急促了起来,"可有听说过关于美神雕像的消息?"
("哈,何止是雕像,雕像师本人的故事也大听特听了一通呢。")
"有。"那伽仍然只是点头。
男子的声音,夹着一丝轻笑传了过来:"成功了呢......他。"
("什么成功了?谁?")
"关于美神雕像最后的消息是:雕像师亲手打断了一只石臂。"
"什......不可能啊......"男子吃了一惊,脸色越发得苍白了,"不可能......那双手,他说过......那是世上最美丽的手了......"
"也许是手在维纳斯身上,让他无心欣赏了吧。"
"不会的,他最爱那双手了......比什么都更爱护的,那双世上最美丽的手......"
("喂喂,你们在说些什么呀?我完全听不懂诶......")
"有人会只爱手,而不是手的主人么?"
短暂的沉默,而后男子意外坚定地回答,"有啊。这样的故事,我就听说过一个。"
天色渐黑,风也越来越猛烈了。
门闩被吹得摇晃起来,两扇木板小幅晃动着,发出吱吱的杂音。
帘后男子的脸,因为思索的表情而严肃,却又因思索的内容而温柔。
"他是......他也是个雕像师呢。
"几百年来,雕像师们对完成维纳斯雕像的努力从来没有中断过,也不停地在寻找着传说中最美丽的双臂。因此,那位雕像师,他一看见拥有美丽双手的男子,立刻就央求对方留在他身边。
"那么直接,那么单纯,如深海般湛蓝的眼中流露出毫无杂质的目光,让男子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一留,就是五年。"
("被雕像师逮住的人可真不容易~~")
"雕像师的眼睛很漂亮,聚精会神地雕刻时,更加神采奕奕。他专心研究男子的手时,男子也在专心地研究着他的眼睛。就这样,他爱上了男子的手,而男子......"
("爱上了他的眼睛?")
苦笑了一声,帘后的男子用有些自暴自弃的口气说道:"男子,爱上了雕像师。"
"可是,他却没办法将这份爱表达出来,因为他心里很清楚,雕像师爱的,只有自己的一双手而已。
"所以,他只好一直忍耐。
"只有当雕像师手受伤的时候,他才可以过去碰触到心爱的人,避开他那双令自己着迷的眼睛,为他包扎,甚至......拥抱他一下。
"他们之间,就只有这样短暂的接触。"
咔嚓......门闩处传来了轻微的断裂声。
"雕像师......一直都失败。
"老实说,对于这件事,男子心里甚至是有些高兴的,只有这样,他才有理由继续留在雕像师的身边,偶尔地说些话、抱抱他、然后一直一直凝视着他。
"可是,终于有一天,雕像师沉着脸告诉男子......不许再和他接触了,说话也好笑也好拥抱也罢,通通都被禁止了。"
("那伽,你不觉得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过吗?虽然......好像又有一点儿不同。")
"即便如此,男子还是不愿意离开。即便除了自己的双手,雕像师再不愿和自己有任何接触,男子仍然想留在他身边,多一天、边算一天,只要还能再见到他专注雕刻的侧脸,就好。
"于是他们就这样相对无语,重复着雕刻与失败......直到一百座手臂砸损的雕像被弃置在雕像师的屋外。
"男子一直提心吊胆的那刻,终于还是来了--
"那一天,雕像师突然柔声对男子说,再雕一座,只再雕一座雕像,无论成功与否,他都不会再挽留男子。
"男子心中的世界,崩溃了。"
咔嚓......门闩几乎断开了大半,原本就有许多缺口的木板间出现了一大段空隙,风,从那里肆无忌惮地涌进了屋内。
"难道雕像师对自己的双手,也要失去兴趣了么。男子悲哀地想着。
"可是,如果一定要走,他也想给雕像师留下些什么......留下一份,能让雕像师高兴的礼物。雕像师的笑容,已经几年没有出现在唇际过了。"
"能让他高兴的礼物,只有一件。"那伽突然打断男子的话道。
("咦,是什么,那伽?")
"不错,只有一件......"男子了然地点头,"你很聪明,吟游诗人,那你不妨猜猜看,雕像师收到这份礼物后是怎样的心情呢?"
"这之后的故事,你听说过吗?"那伽只是反问。
怔了一怔,男子据实以告,"没有......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确实都不知晓。"
"既然,"那伽耸了耸肩,"你也不知道结局,又何必问我?"
男子干涩地笑了起来,"也许......是我太想知道了,所以,忍不住就问了......"
"你可以知道的。"那伽的目光穿过帘子,直视着男子的双眼道。
而后者只是飞快地转开了头,"我又何必执著于这些。"
("喂喂,你们在说什么哪,我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