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僵的火————面影

作者:面影  录入:07-08

“哼哼,我可以肯定,你不会去犯罪的——你根本没那个胆子。刚才还一个劲儿地说要想在这个社会里活下去就要忍啊忍啊,你哪有勇气去干那些事啊!”叶霖冷笑道。

“那么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做了呢?你会不会告发我?”叶霖认真地追问。

叶霖皱了一下眉,然后说:“当然会啊!”

叶杉的脸上顿时露出凄然的神色,看得叶霖心头一颤:“啊……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口无遮拦的——不过我也是实话实说而已,你别那么难过嘛……”

“我没关系的,叶霖是个有正义感的好孩子。和你一比,我这个人……简直就是非不分、一点原则都没有了。”叶杉摆摆手道。

“突然问这个,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叶霖不依不饶地问。

可是无论他如何追问,男人都只是紧闭着嘴,一脸哀伤地摇着头。

气候一年比一年反常。这年夏天的台风来得格外地频繁。叶霖不喜欢这种天气,台风天叶杉还要照常上班,他只能呆在家里,忍受着随时会发生的停电和停水。傍晚,墨色的雨云就使天完全暗了下来,天空显得特别低,好像随时会压下来,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叶杉会在晚饭时间浑身透湿地回来——在那种强风天气里,打伞根本不起作用。

那安静的男人总是一脸疲惫的样子,去冲过澡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坐在沙发上任叶霖帮他擦干头发上的水珠。

“你到底在忙什么?就不能和我说吗?”每逢叶霖这样问他,他就会惨淡地笑笑,说只是工作压力大了一点而已。

叶霖的苦闷也与日俱增。叶杉什么事都不肯告诉他,只是一味地自己隐忍下去,这让他发觉到,自己真的是一点忙都帮不上。果然到最后自己还是那男人的包袱而已,无法为他分担一点哀伤和疲倦。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来说爱他、并要求他给予自己相应的爱呢?

叶杉高中的最后一个学年在闷热的九月开始了。高中毕业,他就十八岁了。到那个时候,叶杉作为监护人的责任也就到此为止了。刚被叶杉收养时他是那么渴望自由,可是现在,他一点都不希望那一天的到来。如果永远不成年就好了,那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赖在那男人身边,霸占他的温柔和呵护。不过,自己应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有这种依赖别人的想法实在是很没魄力。他很想为叶杉分忧解难,可是事实是,他只能心疼地看着叶杉天天烦恼,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在极南之地,十月份依旧烈日当头。这个早晨,叶霖和往常一样迈着懒散的步子走进教室,发现同学们都聚在一起讨论纷纷,便好奇地上前问:“你们在讨论什么呢?又要去哪儿玩了么?”

“哎呀不是玩,叶霖你没看今天的日报么!”一个朋友大声嚷嚷道。

“没看啊,我最讨厌看新闻的啦。怎么了?出什么大事了?”叶霖完全不在状况内。

“你看看!大新闻呐!说副市长同时拿了好几家房地产商的好处,帮他们炒地皮,前前后后了收了几百万的脏钱啊!好劲爆!我们市以前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的……”朋友把一份已经被传阅得皱巴巴的日报塞给他。

叶霖兴趣缺缺地拿起报纸,读起那个标题特大的头条。这种市在他以前生活的小城市里可谓是屡见不鲜,算不上是新闻了。况且那些当官的怎么样都不关自己的事,管他是市长还是省长的……

“你看,大名鼎鼎的叶宏德叶老板也在行贿人之列啊!”周围的同学继续议论道。

“对啊他在A市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晓的大亨啊,他的名气比副市长都大吧!”

“这回上报了,老头子可要丢大脸喽!”

“谁叫他犯事咧……”

“靠,我本来觉得他白手起家变成富豪,是A市人的骄傲,结果没想到他也不干净……”

“说你傻你就不聪明!干净的人哪能发达!”

“说得也是哦……”

“话说这受贿的肯定是要受处分了,那行贿的要被处罚不?罚款啊坐牢什么的?”

“不清楚哎……估计是要吧……”

“哇,叶宏德荣华半生,到老了却要坐监狱,破功了!”

叶杉听到他们的议论,仔细地看了看那篇报道,只觉得“叶宏德”这个名字十分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到底这人是谁。

“我觉得叶宏德这名字听起来很熟啊……”他自言自语道。

“废话,他是响当当的地产界龙头老大啊,哪能不熟!”炸鸡一拍他的肩膀。

“不是,我觉得我还在别的方面听过这名字……”叶杉苦苦回忆。

“哎哟不会是因为你们俩都姓叶你就觉得他很熟吧!”炸鸡嘲笑他。

这句话让叶杉脑中有一道光线闪过。叶宏德,叶宏德……

“你的外公叫叶宏德,是本地很有名的大地产商……”这是一年前他被律师带到A市时,律师对他说过的话。

记起来了。叶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按理说自己应该很高兴的,那个无情地将母亲拒之门外的死老头子终于遭到报应了;但是,他同时也是叶杉的养父,叶杉虽然在自己面前很少提到他,但感觉得出叶杉对他是很尊敬的,不知道叶杉现在心情如何。

啊!叶杉就是A市日报的记者呀!思及此,叶霖赶紧再看那篇报道的作者——他拿报纸的手僵住了,因为在副市长的大照片下,用小字印着一排记者的名字,“叶杉”二字赫然列在第一个。

看到这里,叶霖终于明白叶杉在之前的日子里为何整日闷闷不乐了。想起那天叶杉一脸哀伤地问自己,如果他犯罪了,自己会不会告发他的情景,叶霖就觉得胸口发堵。自己经常指责叶杉,说他路见不平却不敢拔刀相助,遇事只会忍气吞声;结果现在那个温和得有些怯懦的男人,却选择了揭露自己父亲的罪行。他心里经历了怎样剧烈的挣扎后才做出这个抉择,天天呆在他身边的自己居然一无所知。

叶霖把那份报纸重重地拍在桌上,转身就往教室外面跑。

“喂,你干什么?马上就要上课了!”炸鸡满头雾水地在后面叫他。

“我打个电话!”

“小叶,你脸发白啊,没事吧?”辉叔的唤声将叶杉从混沌中惊醒。

“没,没事……只是刚才我爸打电话来……”他失魂落魄地说。

“啊……”辉叔同情又无奈地叹气道,“他看到报纸后肯定气到不行吧……这次真是难为你了,不过就凭这份报道,今年的年度优秀记者肯定非你莫属了……”

话是这么说,辉叔心里也清楚,叶杉的老爸发生了这样的事,叶杉就相当于失去了靠山,自己也成了丑闻主角之一的连带者,在这个一切都要靠关系的社会里,叶杉短期内想升职加薪,是不可能的了。

看到下属神情恍惚的样子,辉叔也爱莫能助,只好说了点安慰人的台面话,就悄悄走开了。

“原来你当初跟我提副市长的事,就是为了试探我!好小子,你真有本事!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我老糊涂了,才会被自家养的狗反咬一口!我是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赶绝我!”

叶老头子的咆哮声还在耳边回响。

原来这么多年来,你只把我当作一条狗。叶杉的心境无比凄凉。被养父炮弹般的怒骂弄到神经都麻木了。现在他连自伤自怨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桌面上的手机又震了起来。

“喂?”

“叶杉!我看到报纸了!你——你没事吧!”听筒里传来叶霖焦急的声音。

“叶霖,我——唔……”他只发出了几个音节,喉咙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你尽管说,我听着!”

听着这个熟悉而关切的声音,叶杉就像在冰天雪地里快被冻死的人看到前方有一根燃着的火柴一样,不顾一切地想抓住最后一丝温暖;他想跟叶霖倾诉自己内心的委屈和悲伤,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我、我——我也不想这样啊……”叶杉说不下去了,他感觉鼻腔与眼眶里都充斥了胀裂般的疼痛。紧紧地攥住手机,想阻止这痛楚的奔涌,却还是失败了。

“你……你哭了?”那头的少年急切地叫着。

经少年这么一说,叶杉低头,看见桌面上有几滴水迹。自己真是太没用了,一点抗压能力都没有……

“你等着,我现在就去你那儿找你!我们回家!”随后听筒里传来短促的忙音。

还没缓过神来的叶杉依然保持着拿手机通话的姿势,像块木头一样杵在办公桌前。

19.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叶杉又接到了叶霖的电话。

“我就在你们楼下,快点下来!”少年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道。

报道终于登出了,眼下正好无事可做。叶杉踏着梦游般的步子走到辉叔桌前打了声招呼,就像一缕幽魂一样飘出了报社。

来到楼下大厅,看到身着校服的叶霖,叶杉才意识到孩子还有课要上,急忙说:“你这样跑出来怎么行?快回去上课!”

“你都颓成这德行了,我还上什么课!过来,跟我回家去,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就跟我说,不用憋着!”叶霖不由分说,一把拉了叶杉就往外走。

回到家里,叶杉径自走进自己的房间,一语不发地在床上躺了下来。叶霖紧跟着进了屋,拉了电脑桌前的椅子坐下。

“报纸上说的那个叫叶宏德的,是你养父吧?”叶霖开门见山道。

“你……你怎么会知道?”叶杉倏地坐起身来,一脸惊恐地看着他。自己应该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啊,为何他会知道呢?

“反正我已经知道啦。”叶霖轻描淡写道,“你这小半年都吃不香睡不稳的,就是为了这事吧?”

叶杉无言地点了点头。

“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们家也不把你当亲生儿子看,你用不着顾虑什么!”叶霖不屑地说。

“话不能这么说……毕竟他们养了我二十年,对我有恩啊,现在我这个样子揭他老底,他们家肯定觉得我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叶杉痛苦地摇了摇头。

“电视剧里都常说——法不容情嘛,你又没做错,就算是亲爹犯了罪,也要照样大义灭亲的啊!”

“你说得轻巧,我日后该用什么面目去见他们呢……”叶杉垂头丧气地说,“我爸他……他今天早上还打电话来……”

“那老不死的!他说什么了!”叶霖义愤填膺。

“他——”叶杉想起养父无情的斥责,心又痛了起来。“我……我真的不想这样的,可是偏偏又让我看到那些受到伤害的人们……我想了很久很久,想找到一个折衷的解决方法,既能为少数人说话,又不伤及我父亲的名誉和地位……可是我实在想不到!最后我终于决定站在公理这一方,可是对叶家而言我就从此是个罪人了!”

叶杉陷入自我嫌恶的情绪中。

“你何必那么在意他们的想法!反正你已经是成年人了,自己能养活自己,也不用再靠着他们家供你,大不了以后大家就当作陌路人,互不相认就好了!这一切明明都跟你没关系、不是你的错啊!你为什么要这么自责呢?”叶霖抓住男人的肩膀大声说。

“我知道……可是我心里就是很难过啊!”叶杉的声音带着哭腔。“就算我忽略叶家的想法,认识我们的人看到报道,肯定会说,哇,叶杉真是不肖啊,让他爸爸这么难堪……可是我也不想这样!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谁叫我是个记者呢!我爸他年纪都这么大了,他一直很爱面子的,结果现在我让他身败名裂了……”

“你当初决定把他的事写出来之前,就应该已经料到这些后果了吧!”叶霖质问他,“最后你还是把文章写出来了,就说明你已经有了被指责的觉悟了!现在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难道你在这儿哭个几天,就能把报道哭回去?让所有事情都回到没发生前?”

“我——”叶杉挣脱少年的钳制,发泄般地叫喊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就算做好了心理准备,我现在还是很难过啊!”

“对不起。”叶霖道歉。

“干、干吗突然说对不起……”

“我本来带你回家是想安慰你的,没想到却说了一堆火上浇油的话……我真没用。”叶霖在叶杉脚边坐了下来。

“这不关你的事,你不用自责的……”叶杉端详着眼前低头认错的少年,积在心底多时的悲苦一下子全涌了上来。“是我没尽到责任……你不该知道这些事、不该被卷进这样一个家族中的,我想你母亲这么些年宁可一个人在外苦撑都不肯回叶家,就是希望你能过上平凡快乐的日子、不被叶家的名声和家族内部的不良情绪沾染……结果现在还是被你知道了这些污秽的事,还害你为我操心……你还没成年呢,只是个孩子罢了,却要处处顾虑到我的心情,我果然是任性又不成熟的人吧?或许我错了,我当初应该带你一起去上海的……那样就不会见到现在这些事了……”

听着叶杉自说自话,叶霖的眉头皱成一个疙瘩:“你想太多了……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好了,去哪里都无所谓,哪里都是一样的。”

“你这样依赖我,我既高兴,又担心……”叶杉伸出冰凉的手,摸上了面前这张已经长得日趋成熟的脸庞。“可是老实说,我很累、我很累呀……”

听到男人发自内心的感叹,叶霖感到心脏阵阵紧缩,胸腔里传来沉闷的疼痛。

叶杉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是真心想好好照顾你的,可是我心里很害怕,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你高兴,也不知道怎样教育你才能让你和其他同龄人一样成长,那次你居然还跟我说你爱我……工作上不顺心、生活中有压力,这些我都不知该跟谁说……这种整日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实在是——受够了……我想当一个面面俱到的好人,可是我这么懦弱又自私,果然还是不行啊……”

“我让你这么痛苦吗?”良久,叶霖静静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不、不是那样的!”叶杉急忙解释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只是我太没用,很多事情都做不好……”

“今后,我要是再惹你不开心,你就尽管打我骂我吧,爱与不爱那种事,你不想听,我以后就不会再说;工作上再有不顺心的事,你可以跟我讲,不用担心被别人听见,而且,虽然我帮不上忙,但是我能听你说。你说的,我都会听。”叶霖握住了滑过他脸上的冰冷的手,像对待宝物一样用双手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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