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见鬼了!」目送马车离去,卡雷姆喃喃说着。
「伊格纳,你做了一些很不像你的事。」
马车厢里,阿列维王子对弟弟突然的言行表现出轻微的不认同。
「你也是。」
「是吗?我以为我仍然保有我的风格。」
北武神摇摇头,不以为然,「你明知道尤金佛利德林正在赶来的途中。」
是,他确实知道,阿列维不否认,他挪动身子,在座椅里调整出一个最舒适的姿势,然後闭上双眼。
「也许我们会在路上遇见他,到时候记得叫醒我,我想我可以拖延他一阵子,增加一点焦急,一定很有趣。」
「不有趣。」
阿列维弯了弯嘴角,「啊,崇高的情操,令人又爱又恨的特质。」
伊格纳挺直他的背脊,疑惑地转头看他的兄长,不太确定那番话里是否藏有其他含意。
不管进入睡眠的时间是否真的那麽短暂,他只见到一张小憩中的平静睡脸。
他又转回头,面向窗外。不久後,一辆雕着蔷薇徽饰的豪华马车急驰而来,几乎笃定是尤金的座车。
北武神再度瞥了兄长一眼,然後露出浅浅笑容,什麽也不说、不做,任尤金的马车与他们交错而过,继续奔向王城的方向。
白蔷薇公爵(68)(兄弟,年下)
好不容易抵达王宫,天已经全黑,尤金走下马车,勉强赶上庆祝的尾声。
阶梯前,燃烧的火炬夹道,每一把火焰前方,都伫着一名宫殿骑士。尤金从中穿行,一次次呼吸,带回肺腑的是更多的怀念与渴切,他乐於看见这些式样美丽的制服,喜欢之馀,还有些许紧张。
这是闹出婚姻纠纷後,他第一次回国,米卢斯没有人知道事件的後续发展,他预期将有许多好奇的目光、试探的询问、焦虑的情绪正等待着从当事人身上挖出些什麽,而他不打算正面予以回应。
当然他们迟早会知道一切,但不是今天,不是现在,今晚他有更私人的事、更重要的人排在优先顺位。
拉正服装,确认前襟的白蔷薇完好待在它的位置,尤金不知道第几百次顺过齐整的短褐发,右手握住了左手,扣着四根指头,他挺直背脊,微微颔首,让卫兵为他推开大门。
王宫最富丽宽敞的一座大厅,烛火以千计数,造就的惊人光亮逼得尤金眯起眼。眼睛适应前,他在门口稍稍停滞,闻到混着香水、酒浆与食物的迷人气息,听见乐音、笑语、酒杯碰撞的清脆响声,还有自己的心跳。
许多熟悉的脸孔,纷纷转向他,脸上写着同情体谅、掩不住的好奇,和料想相差不远。值得庆幸的是,那些能够堂皇开启敏感话题的皇亲国戚几乎不在视线范围内,多数人碍於身分,只敢望着他,在他靠近或经过时互相点头致意,并且在他远离时立即和身边的人低声议论。
尤金的态度不冷不热,不正面回应任何人,也不刻意表现漠然,他不间断移动脚步,视线扫过一群一群宾客。部分禁卫骑士已卸下当天勤务,恢复贵族子弟身分,在厅中来去穿梭,醒目的红金色制服出现一次,他就停步一回,他看到各色各样的家纹装饰,就缺一朵红蔷薇。
是正在忙吧?
他收回搜寻的视线,在任何人能够拦下他谈话应酬之前,找到公务上的首要目标:新王陛下。
「陛下,尤金迟到了,请陛下原谅……」他不嫌繁琐地交代延迟的原因,并一再致歉谢罪。
世上有些人,能够单凭言语和仪态,将诚意淋漓展现,尤金正是其中的佼佼者,歉意被收下,还附加亲切无比的回应,「够了够了,无须多说,我听到过消息,意外嘛!那些个鬼道路做得真的不怎麽样,我可不会怪你的呀!」
新王哈哈笑着,用力拍他的肩头,过度夸张的笑容,浓浊的酒精味,不需要第三条线索来告诉他,国王陛下喝得太多,离醉倒已不远。
「陛下的宽宏大量,尤金感激不尽。」接着他说起预备好的祝贺词,优雅的嗓音有如朗诵诗歌,类似的话无论多少人说过,听的人永远不厌腻。
过程中,尤金陪着新王乾了三杯酒助兴,等他终於告退时,陷於饥饿状态的肚腹已发出咕噜噜的抗议响声。
因为赶路,他没有机会好好用餐,但他的需求还得再等一等,置放餐点的长桌前,他见到一双翠绿莹亮的眼。
安杰路希殿下向来是耀眼的存在,尤金能一眼看见他,并不奇怪;奇妙的是,对方也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殿下,三年不见,尤金向您请安。」尤金笔直走向安杰路希,举止严谨但容色亲切地行礼问候,从对方的神情变化看得出,这也正是殿下期待的事。
「辛苦你了,柏尔杜尼怎麽样?听说那里今年冷得很快?」
「确实如此,冬天彷佛提早抵达。」
殿下在此,奥达隆为什麽不在附近?尤金心里想着,不自觉往旁边瞄了一眼,碰巧又是一名禁卫骑士经过,心跳一瞬间加速,下一瞬间又带着小小的失望平静下来。
「奥达隆不在喔!连卡雷姆也不见了,你在找他们,是吗?」
那麽明显吗?尤金苦笑着,「……能够先见到殿下其实是最好了。」避免被追根究底探问,他从衣袋取出预先准备的小礼物,只在柏尔杜尼出产的蓝色宝石,做为安杰路希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刚好是今天。
如同其兄姐,漂亮的小首饰应该也能轻易讨好安杰路希,稳当的送礼选择,这一次却莫名其妙失准了!安杰路希握着宝石,垂下肩头,丧气的程度甚至比收礼之前更严重。
尤金很快观察出事情的原因和礼物、和自己都无关连,「殿下……您为什麽不快乐?是不是奥达隆待你不好?您尽管告诉我,我马上叫他改进,好不好?」
「……他不记得我的生日。」
「他不记得?」
奥达隆不记得殿下的生日?不确定是这个过失本身,还是安杰路希的在意更叫尤金惊讶。然後他注意到对方有些不同了,记忆里小王子高高在上的气焰、骄蛮的脾气,程度似乎减轻许多,刻意塑造出的虚弱病态也消失无踪;取代的是吃得好睡得好气色极佳却硬要挤出万般委屈的可爱模样,漂亮的眼睛朝上仰望着,不像个王子或亲王,反而像一个……一个……在撒娇的弟弟!
以前,幼年的卡雷姆露出类似神情时,尤金可以允诺最为难的事情,安杰路希虽然远不能相提并论,但他喜欢这样的转变,好奇是什麽时候发生的改变?他和奥达隆的关系可以比拟为兄弟,连带使安杰路希殿下也拿自己当大哥吗?
或许殿下本身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不知道奥达隆在心中真正的份量,但这无碍尤金为好友高兴的心情,他打算帮奥达隆说几句好话。
「殿下请听我说,我认为……」尤金没有机会完成那个句子,一个侍者在他面前踉跄了一下,接下来他所有的感受只剩下温热、湿黏、刺鼻的辛辣!大银盘摔在地板上当啷啷响,里头几乎是空的,因为食物全部都在尤金的身上!
四周的惊叫、侍者的道歉、安杰路希殿下的斥责,同一个时间乱糟糟响起,如果不是身在王宫宴会厅内,尤金会怀疑自己被人推进了沼泽。倾倒在他身上的也确实是厅内最接近沼泽的一道料理,说不上来由什麽东西混合而成,食物的颜色是艳丽的鲜红色,散发出毒害鼻腔的强烈辛辣味道;汤汁!尽是湿答答黏糊糊的汤汁!从领口、前襟、衣摆,蔓延到长裤、皮靴,渗透力强大无比,淹过上好的丝质衣料,迅速往下往内扩张领地,幸免於难的仅仅颈部以上。
瞪着襟前被染红的白蔷薇,辣酱的红,还有几颗辣椒籽沾在上头,花瓣皱缩成悲惨的模样,就像它的主人的脸色,尤金身躯僵硬,不敢乱动,一动彷佛带动汁液加速流动,恶心!不动,沾黏在身上的每一小片食物残渣的存在感变得加倍清晰,不见得更好过,他真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
代替忽然丧失思考能力的尤金,安杰路希不断下达命令,侍者匆匆跑开,又匆匆回来,禀告温水和衣物已经备妥。
「我陪你去把衣服换下来吧!」
安杰路希刚表示,一名禁卫骑士忽然走过来,弯着腰低声说:「殿下,奥达隆将军在外面找您。」
「咦,他为什麽不自己进来?」
「没关系,殿下请去吧!」
尤金一身狼狈,难以顾及礼仪的完美,安杰路希不在场,对他来说轻松得多,因此他不等殿下找到奥达隆回来,便要侍者带路去换衣服,他真的迫不及待想摆脱身上这些已经不能称之为衣服的……的……东西!
「嘿,尤金,你赶上了!」
东长廊前,不幸他被伊恩拦下来。
尽管鞋里的菜叶像针刺,流进领口的酱汁每一秒钟都在折磨着他的神经,尤金仍然停下脚步,还没开口,对方先吓了一跳。
「这就是刚才发生骚动的原因吗?尤金,你好像掉进整锅汤里!」伊恩不爱吃辣,站在一旁鼻子已经大受刺激。
「小小的意外,从今天一早就不断发生,我都快习惯了。」尤金勉强笑了笑,「我正要去换掉这身脏衣服,你有急事找我吗?」
看到尤金现在的模样,再急的事也得等一等。「没什麽紧急的,只是想谈一谈德拉夏诺瓦的事,当然,是在你清理完之後。别让我耽搁你,快点去吧!」
「谢谢,原谅我先失陪……」举步要走,尤金忽然犹豫了,「伊恩……你见到卡雷姆吗?回来之後还没看到他,我猜想他一定很忙碌?」
「忙碌?」伊恩嗤笑了一声,「你也知道,卡雷姆看起来永远不像在忙!我刚刚才见到他,在这附近。」
在这附近?可是……尤金左右张望,仍旧没有任何令人高兴的发现。
他说不出心里的小小不安,向伊恩道谢之後离开了宴会大厅,刚走一段路,急促的脚步从後方靠近过来,尤金满怀期待回头——
「尤金大人!谢天谢地,我以为您来不及……老天,这是怎麽回事?」是柯尔公爵。
意外、解说,尤金无可奈何又重覆一遍。
「噢、噢!那真糟糕真糟糕!我可不能浪费您的时间,等您方便时,再和我谈一谈好吗?我有点担心二殿下夫妻,他们最近好像……呃,很需要睿智的建议?」
「我相信那可以安排。」
柯尔公爵满意地猛点头,「感谢、太感谢了!卡雷姆大人还说您不可能有空,我真高兴他的判断错误。」
「卡雷姆?他在吗?」
「当然,一直都在,好像在任何地方都能看见他。」
「……是吗?」
大家都看见他,唯独自己遗漏?
不可能的,他比任何人都想见卡雷姆,比起柯尔、伊恩他们要谈的国家大事,他有自认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卡雷姆……尤金微带焦虑地想着,右手不自觉又伸向左手背,掌心轻轻摩挲着指节。
白蔷薇公爵(69)(兄弟,年下)
穿过东侧长廊,来到王宫深处,宴会厅的乐音已远得听不见,四周除了站岗的卫兵,没有其他人。
侍者打开房间门,退开一步,诚惶诚恐地鞠躬,「水和乾净的衣物已经为您准备好,造成这一切的……的这些……这些……总之,我真的感到抱歉,真的抱歉、对不起……」
一路上听他道歉好多次,尤金也不得不安抚他一次又一次,「没有关系,人难免犯错,只是小意外,我说过不会责怪你,你也别放在心上了吧!」
还是没有效果,侍者在离去的同时依然不断鞠躬,喃喃说着抱歉。
「唉,哪来那麽多歉意呢?」彷佛泼那道料理是出於故意,尤金摇摇头,一点都不把这个可能性考虑在内。
走廊上终於剩下他一个人,四周的宁静本来是项优点,在这样一个喧腾欢乐的登基之夜反而有些怪异。
尤金唤来附近的宫殿骑士,嘱咐他们看守房门,「别让任何人进来。」他特别强调这一点。
这会是大贵族们避开耳目,和情人幽会的好场所,他不希望有人误打误撞闯进来。
进到房间,飘着淡淡薰香的温暖空气让尤金的身心放松不少。
靠床的角落安置着黄铜水盆,盛满加温过的清水,床尾整齐叠放着乾净的毛巾衣物,他像溺水之人见到浮木,快步过去,一路边脱边扔,脏污得最严重的外套、领巾以及长背心,一件件落在地板上。他的双手同时拉扯衣物,动作从未如此急切,根本没有察觉房间门再一次静悄悄打开,又无声无息地轻轻闭上。
地板铺着厚毯,溜进来的那双靴子没有制造出半点声响。
保持一段安全距离,那人在尤金视角不及的後方位置停下来,略歪着头,刚好见到单薄的衬衣从尤金的肩臂褪下。
前胸是受害严重的灾区之一,尤金检视着脏污,发出低促懊恼的哀鸣,伸手抓过毛巾,害怕肌肤将永久受到污染般,沾取清水,专心一意擦拭起来。
尤金的手臂移动,身後的目光跟随,造成当事人困扰的暗红浅褐斑斑点点减损不了那人眼里见到的美好,唯一的小小遗憾和意外本身毫无关连,尤金该是更有肉一些的。
腹痛的老毛病八成仍在,还有压力,都是尤金长不多肉的根源,那人忽然感到一阵内疚,很快又在尤金低下身,仍维持着一片白洁的脊背微微弯拱时,全部吹散到了脑後。
鞋袜被除下,之後是腰带,仅存的束缚松开来,完整的尤金映在那人深湛的眼眸中。喉头莫名涌上一股乾渴,变得灼热的视线追着尤金手里的布巾,擦过腰侧、大腿,一遍一遍来回……多馀的污物被移除,残留的微湿水痕在烛光下闪烁,划过的每一寸肌肤都染上丝绸般的光泽。
手掌握成拳状,肤触的记忆在指掌间复苏,又无可奈何地松开来,血液分成两个方向,一部份冲上脑部,另一大半汇聚到了小腹,在体内的冲动醒觉之前,那人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还有事必须先完成。
他一步步靠近,尤金毫无所觉,那是当然的,因为房间的家具配置经过刻意安排,水盆前的视野最窄小;何况尤金天生爱乾净,在重新获得清爽前,思绪一直是混乱的,塞不进其馀事物,遑论察觉在他身後刻意保持静默的另一个人。
尤金远远扔在地上,不愿意多看一眼的脏衣服,那人用鞋尖聚集它们,丢进壁炉中烧毁,这个举动倒不违背尤金的意愿。接着他迅速摸走搁在床尾的乾净衣物,动作俐落,十分大胆,冒的风险却是平平而已,因为是最後一项工作,即使被发现也无所谓了。
水盆的水变成淡淡红色,身体的黏腻不适消失大半,尤金才慢半拍地察觉到环境的不自然。
甫进门就闻到的香气是熟悉的蔷薇花香,如奶油般柔软细致的毛巾用料、还有床单的式样、地毯的颜色、室内的温度,全是佛利德林大宅里他习惯且喜爱的,他讶异自己没有更早发现,这些布置简直为他而设,一名陌生的侍者怎麽能这麽周到?
他得离开这里!用毕的毛巾随手挂回盆架,往床尾一伸手,抓了一个空,所有的乾净衣物都不见了!他侧身低头,双眼急急搜索,地板上,本该堆着脏衣物的地方是一双长靴,禁卫骑士的靴子。
尤金慢慢抬起视线,一股热血涌进胸腔。
「……我明明叫他们别让任何人进来。」
「但我不是任何人,我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记得吗?」对方走近两步,火光照着一朵红色蔷薇,别在心脏位置。「同时是你的弟弟。」
刚才还挂在心上,找也找不到的人,忽然在自己一丝不挂,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出现,该有什麽反应?尤金毫无头绪,他的脸颊发烫,张开口也不知道该惊叫还是怒吼?回神过来时,一手已拉起床单,勉强遮盖在腰间。
世上最熟悉这副身体的人就在眼前,遮遮掩掩看似多馀,但尤金的羞耻心从未旷职过一天半天,何况这里是王宫,长廊另一头的宴会大厅有许多人正在饮酒跳舞、嘻笑作乐,距离此地不算真的远,而他赤身露体,面对一身正装光鲜齐整的卡雷姆,那份尴尬让他觉得床单也是透明的,他留在房间的唯一理由,不过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