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合正盘坐在床上随手翻看一本丹凤阁中的武功图册,听到他说话,抬头道:"是什么?"
安墨白道:"百濯香!"
苏合微微一怔,摸着他头发笑道:"说得有理,我家墨白真是聪明。"
安墨白却又皱眉,思索道:"可百濯香气味太轻,散于肌表,只怕不能深入脏腑。"
苏合微笑道:"想要合用的香,那也简单。我带你去找。"
安墨白大喜,细问起来,苏合却不肯说。安墨白只得去向郁辽辞行,说道要去寻一样药材,暂别几日。路上安墨白再三问起,苏合笑眯眯地始终不肯答他。但看那路途,是往余杭郡而去。
此时已是盛夏,天气十分炎热。这一日到了西湖之畔,碧水如镜,无风不动,仍旧是酷热非常。午后两人在一株垂柳下歇凉,安墨白忽觉异香细细飘来,四处看去,周围并无能生香之物,抬头却见天上不知何处来的烟雾,渐渐聚成云气。眼见那云朵慢慢飘移过来,香气也是越来越浓。
安墨白奇道:"师父,你瞧那朵云,似乎香得很。"
苏合微笑道:"有一种能浮在水上的赤红奇石,烧起来香闻百里,烟可成云。"
安墨白也读过这一段记载,当时只道是随手捏造。道:"原来真有这样的事。能浮在水上的石头,那也难找得很了。"
苏合微笑道:"别人找不到,这人却一定找得到。你想一想,搜罗天下诸香无一不备的,还能有什么人。"
安墨白一怔之下,道:"香夫人!"
这时那香云与天上云层混成一片,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暑热之气一扫而空,十分清爽。雨点落在身上,也是异香扑鼻。
香夫人的名声在江湖上并不十分响亮,江湖中人快意恩仇,哪里耐烦理会什么香品;富贵之家倒是用香料的,她却也不同官宦人家来往。但她制香的手段实在是太过巧妙惊人,香云成雨便可见一斑;又因姓湘,便取了个谐音,称作香夫人。安墨白从前听说过此人,知道制香之道与炼药颇有相通之处,曾想前去讨教。他留心打探,但没得到过半点消息。想不到苏合竟然知晓香夫人的住处。
苏合在前领路,从西湖之西进了一座小山之中,山中与外面全然两样,步步都是清凉之意。转过几道山坳,眼前便见一处青瓦白墙的院落,像是大户人家闲暇玩乐的别院。苏合上前随意扣了几下门环,许久才有人应门,是一双丫鬟,一色水绿衫子,十五六岁年纪,清清脆脆地道:"主人有事外出,两位来得不巧了,请回。"
苏合道:"我姓苏,从湖州归安来。问你家小姐见是不见。"
两名丫鬟去了,不久便回来,笑道:"两位贵客请随我来。"将苏合师徒引到花厅等候,随即便退下了。
庭院中山石玲珑,小径幽长,布置得颇有意趣。也倒也罢了,奇在一朵花也不见,只在石根道旁遍植五色香草,气息轻淡,若有若无,如同春风初至,捉摸不着,又引得人心里痒痒的。房中案上摆了一只七层绿玉炉,镂刻菁巧,轻烟袅袅,一层层镂空的玉壁随着烟气升腾缓缓转动,依次现出一卷西湖四时胜景图来。里面燃的也似是那香草。安墨白自觉遍识天下药物,却不认得这草。
等了约有半刻,一阵香气随风而至,似是淡淡的,但仔细辨去,却又十分繁复,竟遍集了百花之香。随即便听到虾须帘被人撩动,发出玲玲珑珑的碎声,一名绿衣女子轻轻盈盈地含笑步入,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正是容颜最盛之时,分毫不差正是"艳色照人"四字。一双明眸真有勾魂摄魄之能。青丝堆云,宝髻高绾,腰系连蝉锦香囊,天然一种风流秀丽体态,教人不由得心魂动摇。
苏合起身行礼,微笑道:"无香,一别数年,久疏问候,还望勿怪。"
那香夫人湘无香蹲身还礼,笑道:"有劳苏谷主惦念,jian妾何幸。"眸光一转,看着安墨白奇道:"这位不是莫玄莫大夫么?听闻莫大夫仁心妙术,活人无数,却从不同谁特别亲厚些,原来与苏谷主相熟。"一面在椅上坐了,斜靠在一方绣花锦垫上,姿态十分美妙。
苏合微笑道:"他是我的弟子。"却也并不说明他本名叫做安墨白。
湘无香掩口轻笑,道:"苏谷主果然好手段,调教的好弟子。"又道:"苏谷主远道而来,可是有甚要事?"
苏合道:"无香慧人,远客到此,自然是有所求了。"
湘无香微笑道:"真想不到苏谷主也有求人之事。但请言明,jian妾无不遵命。"
苏合道:"不知无香这里有没有可入药的百濯香?气味越浓烈、姓子越重越好。"
湘无香支颐略一思量,道:"现成的没有,但炼制也不难,五日可来得及?"
苏合微笑道:"五十日也等得,劳烦了。"
闲暇时候,湘无香常邀苏合师徒游览山中景物,往往在风致绝佳之处设小几藤凳,一壶清茶,对坐闲谈。安墨白在一旁听两人笑语,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多余。他从没见过苏合对别人亲近,此时见他同香夫人十分相得,宛然一对璧人,心里极不是滋味。
有时香夫人相邀,安墨白便赌气不去。也不知苏合是不是有意,只笑眯眯地摸他头发,要他别闹小孩子脾气。安墨白更加生气,好在百濯香几日便能制成,那时苏合总不会再留在这里。
不久百濯香制成,第二天安墨白起得晚了,却找不到苏合。丫鬟说苏谷主同小姐游湖去了,不知何时回来。安墨白大怒,一个人关在房里生闷气,将一盒百濯香在桌上狠狠摔打几下,心道:"香制好了,师父还陪她游玩,好生恋恋不舍。还......还直呼香夫人的闺名。她生得这般貌美,待师父又温柔体贴,我却常常惹师父生气,他不许我随便替人诊治,我却从来没听过话。师父虽不阻拦我,可心里一定不喜欢。她会制香,我只懂得炼药,也都是师父教的。师父的炼药技艺比我好得多了,同香夫人倒很是......很是般配。"心中颇有些酸溜溜的,随即又想:"师父同无生门颇有来往、还识得香夫人,他......他心里有许多事情,却什么都不同我说。"
想来想去,越想越是气闷,给苏合留了一张字条,说道此地湿气太重,自己不习惯,便一声不响地走了。他赶回丹凤阁中,将一盒百濯香交给郁双栖,讲明了用法,又说道有事在身,当下便告辞离去。
第 21 章
安墨白负气离去,虽然不肯承认,心中却怕苏合找不到他,因此只在丹凤阁左近的城镇中闲逛。自从少年时被醉酒的苏合吓到,他平时便极少沾酒,如今坐在饭桌前,只觉得离了酒咽不下饭菜,心中仍旧别扭:"我自己想喝,同师父与那香夫人可没什么干系。"
一日午间,安墨白醉眼迷离地趴在一处酒家的二楼窗口上,死死盯着过往行人,要说在看苏合有没有找过来,他是决不肯认的。一名店伴将一碗汤水送过来,笑嘻嘻地道:"小哥,你要的醒酒汤来啦。"见他向外看得专注,好奇道:"小哥在瞧什么有趣的物件儿?"
安墨白正要回答,忽见一名脚步蹒跚的蓝衣汉子自楼前走过,极不相称地带着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心道:"这人中的是江西吴家的独门暗器‘明月逐人'。"当下从窗子里跳了出去,落在那汉子身前,叫道:"喂,你站住。"
那人初时只当仇家追来,定睛看去,见是个半醉的秀美青年,惊惧之意去了大半,喝道:"干什么的?老子急着赶路,快快让开!"
安墨白道:"你半月之前被‘明月逐人'所伤,伤在左肩肩髎穴上,深约一寸三分,是不是?"
那人退后一步,道:"你......你是什么人?!"
安墨白道:"衣裳脱了,我替你拔毒。"他喝得醉了,内心中隐隐有个念头:"你不许我这样不许我那样,自己却同别人逍遥自在。我......我不光要给这人医治,还要将江湖中人统统医治一遍。"
那人自然不肯听信,大步上前,伸手去推他,道:"让路!"
安墨白侧身让过,顺势将他带地跌出去几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人道:"今日不让我治你的伤,你休想从这里过去。"
那人不由得大怒,破口大骂道:"你奶奶的小白脸,吃饱了不去寻你妹子开心,跟老子撒酒疯!老子劈了你!"挥刀当头砍了过来。
忽然斜斜一柄长剑刺来,架开那一刀,便听一人叫道:"墨白,你......你在这里!"安墨白听出那声音不是苏合,仍是止不住心里一跳,回头去看,竟是齐含光。
齐含光喜道:"苏谷主说你死了,我、我真想不到还能见着你。"
安墨白听了,心中怒气更浓,当下便将齐含光拉进那酒楼里。那人莫名其妙地被安墨白拦下,又莫名其妙地被抛在一旁,心头一股无名火起,跳着脚在楼下叫骂几声,碍着有伤在身,对方又添了帮手,也只好作罢。
两人边吃边聊,齐含光说起师兄逼他做一件他不情愿之事,他便偷偷逃了出来。又问安墨白为何在此。
安墨白又喝了几杯酒,扯谎道:"师父命我出来办一件事。"
齐含光道:"急着回去么?"目光中大有殷切之意。
安墨白道:"不急,清闲得很。"
齐含光道:"我们一起游玩几日可好?"
安墨白道:"自然好,有什么不好?"语声里透出一股恼意。
齐含光大喜之下,也没听出来,取出苏合命薛青叶还给自己的那把匕首来,同他说了当时情形。
安墨白收了那匕首,心中一想便明白了苏合当时的心思,赌气之意更盛,道:"含光,这几日城外的花开得正好,我带你去看。"
傍晚时两人寻了一家客栈住下,半夜里都睡不着,提了酒坛到客栈房顶上喝酒。喝得大醉,一同放声唱歌。他两人称不上好嗓子,众人被吵醒了,各自开窗大骂,两人也不理会。第二日酒醒了,又相约到当地一家武馆中捣乱。
在外面胡闹了几日,安墨白心中郁气渐渐消了,忽然慌乱起来。若是苏合恼了他一再不告而别,当真生起气来,不要他了,那该如何是好;又或者一怒之下,竟同那香夫人相好,岂不是更加糟糕。越想越远,脑海之中,仿佛看到师父已同香夫人喜结连理,一日忽然发觉心中所爱仍是自己,便来寻找,香夫人却怀了身孕,师父无奈之下,只得回去陪伴娇妻幼子,从此岁月虽长,却再无重修旧好之日了。如此胡思乱想,白日心不在焉,神思恍惚;晚间翻来覆去,夜不成眠。
一夜似睡似醒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在床栏上敲了几下。安墨白惊醒过来,睁眼一看,竟是苏合站在床前,正沉着脸瞧着自己。
安墨白初看到苏合时,心中大喜,脸上还没笑出来,再一眼看到苏合的脸色,吓得打了个寒战,坐起身来,再不敢抬头看他,低声道:"师父。"
苏合沉声道:"你又敢偷偷逃走,好大的胆子!"
安墨白低头道:"我......我......"指责苏合勾搭别人,他是万万不敢的,却又找不出别的话辩解。但苏合前来寻他,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心头实在是说不出的欢喜。
苏合冷道:"上次没罚你,你便无法无天起来了,再不给你点教训,你还会再逃一百次。"一探手将他身子翻过去,在他pi股上抽了一记。
苏合虽然气恼,总算记得若是打坏了,还得自己照顾他,下手算不得太狠。但便是安墨白小时候,太过顽皮时也不过挨几下手板,打pi股云云,从来都是虚言恫吓。如今早已长大成/人,pi股反而受苦,安墨白不由得满脸通红,叫道:"我,我再不会了,师父别打。"
苏合毫不理会,又一掌重重地打下去。啪的一声响起,只一分疼痛,倒有九分是羞惭,安墨白将脸埋在枕头里,眼泪都要掉下来。
苏合又打了几下,道:"你还敢不敢再犯?"
安墨白微带呜咽地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苏合仍不放过他,审问道:"为什么又跟那个齐含光在一块?"
安墨白道:"路上偶然遇到了。"心知苏合早就疑心他同齐含光有什么暧昧,不由得慌张起来,忙道:"我、我跟他没什么,前几日在街上遇到了,就一起玩了几天。"
苏合道:"偶然遇到,那倒巧得很。"语调无起无伏,也听不出他信是不信。
安墨白急道:"是真的。"
苏合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伸手去解他衣带。
安墨白只当苏合还要打他,拼命挣扎道:"师父,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再没有下一次了,别打我。"
苏合心里好笑,口中冷冷地道:"吃过苦头,你才真的不敢有下一次。"按住他乱挣的身子,将他衣带扯开了。
明明是苏合同香夫人暧昧不清在先,却来挑剔自己同齐含光光明正大的来往,还责打自己,也太过蛮横不讲理。安墨白被他欺侮得狠了,越想越是委屈,捏着枕头哭了出来。他哭泣流泪自小便给苏合见得多了,如今给他多见一次,那也没什么。
苏合解他衣服,原本是想同他温存,忽然见他哭得伤心,呆了一下,柔声道:"好了,别哭别哭,不打你了,别哭。"
安墨白呜咽道:"你同香夫人那样亲热,却来挑我的不是。"
苏合笑道:"若不是你定要替郁辽医治,我怎会见她?"
安墨白更加委屈,抽泣道:"你是我师父,我不敢跟你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苏合笑眯眯地看着他,却叹了口气,替安墨白拭干了眼泪,亲吻他被泪水湿得微凉的脸颊,一面在他肩背上安慰地轻轻抚摸。
安墨白擦擦眼睛,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挨过去环住苏合的腰,低声道:"师父,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我......我同别人什么都没有。"
苏合柔声道:"我也是一样。"隔了一会儿,又道:"傻徒弟,别胡思乱想。"自然是说香夫人之事了。
安墨白嗯了一声,问道:"师父这几日在哪里?"
苏合轻轻笑了一声,道:"我见到你留的字条便出来找你,今日才找到。当日无香笑我将徒弟宠得不成样子,这般不听话。我该不该罚你?"一手轻轻褪了他衣衫。
安墨白缩了一缩,低声道:"别打我。"内心中却也知道,苏合这次并不是想要打他。
果然便听苏合低笑道:"乖孩子,不打你,师父好好疼你。"伸手将床帏放下了。
第 22 章
第二日两人起了床,安墨白从包裹找出那把七星匕首来,递给苏合。
苏合一见便知谎话拆穿,面色丝毫不变,道:"怎么?"一面接在手里。
安墨白低头微笑道:"这把匕首,原本是要送给师父的。师父还看得入眼么?"
苏合咳了一声,禁不住有点儿脸红,撇开话头道:"丹凤阁的事情了结了么?"将那匕首珍而重之地收起来。
安墨白点点头,道:"我跟师父回去。"
苏合微微一笑,忽听有人在门上敲了几下,便听齐含光的声音在外道:"墨白,起床了没有?外面天热,也只有水边凉爽些,我们过去走走如何?"
苏合过去开了门,淡淡笑道:"齐少侠,这几日小徒有劳你照顾了。"
齐含光吃了一惊,行礼道:"苏谷主。"
安墨白道:"含光,我要同师父回去了。"
齐含光默然看他一眼,道:"那我也回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