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踏雪之所以被称为天下第一的名品,不止因它脚程快,还因为它忠慧。”
“忠,慧?”
韩璐一顿,马通人情他懂,战场上他见得多了,主人死了,马儿还驮着尸身一路狂奔直至咳血而死的事屡见不鲜,只因主人未教它停,这便算忠了,可慧……在哪里?
“是的,忠慧。
说它忠,因为这乌云踏雪一生只忠于一个主子,即使只与主人相处几天,它也会尽忠到底,只要它认为那是它的主人。
而慧嘛……很多年前,西疆与我国尚睦时,我国有名将爱马,慕名去西疆苦寒处寻那名种乌云踏雪,历时三月终于被他找到一匹,并极尽所能将之驯服。但是返回大苏的路上却遇到死敌,寡不敌众,未到城门便一命呜呼。
某天夜里,此将家人听闻有人叩门,开门却见漆黑夜色下一高壮黑马立于门外,背上驮着的赫然便是那名将军尸体,已经凉透,家人知道他此行是为寻那乌云踏雪,见那黑马一面便知定是他誓要寻找的名种,但当时也无暇留意,只顾悲痛,到得第二日才发现那马早不见踪影,你道怎的?”
未等韩璐发问,他继续说道:“三天后有人见那马死于城外崖下。”
“为,为什么?!”
“跳下去摔死的。”
“这我不信!”韩璐一听就大摇其头,“先不说它怎么死的,就说它送人回家一事就不可能!老马识途我知道,可那马不是第一回跟主人回家吗?怎么可能就认得路呢?再说跳崖……这算什么?殉情不成?八成是传来传去,夸张了!”韩璐越说越觉匪夷所思,嘴上虽说不信,但还是有些被这故事的结局郁闷到,一阵酸楚凉意从脚底往上反。
那马若是人,便是所谓的愚忠了。
他干笑两声掩饰内心的不适。
这一笑才觉得突兀,原来周围小兵俱都静默不语,显然那番话大家都听到了。
副将还在缓缓说着:“反正我信,这马本就聪慧,但到底为何认路……”说着他顿了一顿,眼睛望向场内的一人一马,不再言语。
传说固然夸张,但……眼前不就是绝佳的例子吗?
这马通身漆黑如墨,唯四蹄雪样纯白,是乌云踏雪没错;它不是苏殒的坐骑,之前无人见过此马,但三天前的深夜,却是这马将大苏的帝王送来这新扎的驻军帐篷,要说这驻地还是那日突袭失败后临时后寻的地界,连苏殒都没来过!
韩璐忽然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马。
高大神骏,通身漆黑,在阳光下泛着肃穆的乌光,令人觉得敬畏,又切齿的痛恨……
是突袭那日!
那乌云一样从山坡另一面缓缓压上的西疆部队,为首那人,一身漆黑铁甲,面目被黑色头盔遮去大半,他就骑在这样一匹马上,整个人连同跨下坐骑都带着深深的压迫感。
只是那日这马脚上包着精铁,将白色的四蹄尽数掩住,因此一时没能认出,但他记得,那人出现时身后苏殒霎时黯淡下来的面色。
还有谁能左右一代帝王的情绪?
还有谁能够瞬间燃起一个人的斗志,又瞬间将之熄灭?
只有……
……络绎。
这马是络绎的……他的马将陛下送回……那络绎他?!
韩璐有些站不稳了,仿佛被什么巨大的力量充斥着,逼得他胸口闷痛。
愚忠,愚忠!
他抬眼向前望去,那人紧紧搂着黑马的脖颈,白色长裘如血,襟毛飞扬如絮,他的脸还带着病愈的愁容,神色却温柔无匹,他贴在漆黑的马耳边不知说着什么,絮絮的,燥烈的骏马也已完全安静下来,一条腿松弛的曲着,雪白的蹄子不时在地上轻轻挖刨,黑色的柔软的鬃毛被风扬起,拍打上那雪白的长裘上。
苏殒一边唤着此马的名字,一边将手凑在它嘴旁哄它吃那酸甜的梅子,黑马吃两口又不安的打了个响鼻,眼睛不断向帐外瞟,感到苏殒的抚摸又转回头来看他,湿润的眼睛显得愈发深邃。
一生只忠于一个主人么?
苏殒也听到了那个故事,他知道这马为何与他亲近了,不光因为他是被络绎亲手扶上的,更重要的是,这马知道,此间只有苏殒与它怀着同样的彷徨,他们心中系着同一个人。
他猛地抬起头,大声喝道:“那件紫貂裘呢?回来那日朕穿着的紫貂裘呢?!”
…………
他让他毁了这衣服。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苏殒还是遣走了众人,独自关在房里,手握一柄匕首。
衣物上还有他的味道,放在脸上轻蹭还以为埋在他的怀里。
“噗!”
第一下,刀刃刺向皮裘却没能扎透,再刺,还是不行,苏殒皱眉,将它翻了个面。
毛皮太过油润光滑,导致刀刃总偏向一侧,而背面皮革则太细密厚实,手工又精致,竟找不到可供拆卸的线迹。
本不想如络绎所说用火烧,毕竟这是陪伴那人三年的贴身物件,但想起他那时决绝的语气,苏殒忽然觉得此举意义重大起来,他放下匕首,着人准备旺火。
韩璐等人守在门外,苏殒那与平常绝然不同的急厉神色令他不安,藉着生火的当,也挤进帐内。
苏殒静静的捧着那件深紫色的衣服,眼睛直直射向空处,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见他眸中一时光彩大盛,一时又如死灰般寂然,神色变幻间不禁令人以为,他手里捧着的并不是一件衣物,而是一样足以傲视苍生的神兵利器,却不知该如何运用。
“火……好了。”韩璐打破这份静谧。
苏殒抬起眼,望着那燃得十分旺盛的火焰,深吸一口气,将紫貂裘抛了进去。
“咦?”有人诧异。
这么旺的火,衣物进去本该立时烧得连渣滓都不剩,可这紫貂裘扑进火中,连火头都灭了一灭。
“啊……”不一会,有人惋惜。
这时深紫色的皮毛上开始有火星冒出。
“不愧是紫貂啊。”有人小声赞叹。
紫貂是罕物,因为常年生活在无脊山下冰池中,它的皮毛最是抗寒,因为毛尖能够分泌一种油脂,因此雨雪潮气又侵入不进,但紫貂个头仅有巴掌大,又精滑无比,能得紫貂做副帽子已是罕见,何况这么一件通身的大氅。
见它终于渐渐被火势吞灭,众人不由发出一声叹息。
苏殒只紧紧盯着火中那物,忽然他惊呼:“停!”
不知发现了什么,他腾地站起,“灭火,快!”
大家赶忙取水,但那火随风长越烧越猛,哪里说灭就能灭去?三大盆水浇下,火头仍跳得老高,苏殒急得双眼泛红,想也没想便扑了过去,拼着双手被烧,愣将那紫貂裘从火中拎了出来。
“啊!陛下!”“是臣疏忽!”
“军医,军医!快上伤药!”
“韩璐你看,这是什么?”苏殒完全顾不得手上疼痛,神情激动不能自已。
韩璐循声望去,紫貂裘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泛着深紫色光泽的被毛消失殆尽,还零星掉落着微小的黑渣,只见在苏殒手中拉扯的部分里,渐渐冒出一个浅色的东西。
那是一个细长的玉筒,大概中指粗细,小指长短,因为是玉石雕就以致衣物虽被火焚,但它却不曾受到丝毫牵连。
“好像……是中空的!”韩璐敲击玉管,露出兴奋的神情。
“打破它。”苏殒说。
玉管被从中破开,露出里面卷得细的纸卷,苏殒将它展开,发现那并不是寻常纸质,它轻薄好似蝉翼,又柔韧好似羊皮,随着展开的动作,他看到上面有精细的墨痕。
这时韩璐已经又翻出两个相同的玉管,一一破开,露出里面相同质地的图纸来。
将小兵遣返,副将将油灯全部点起,韩璐将三张图纸拼到一起,苏殒定睛看了一眼,说道:“是路线图!”过了一会又道:“不止是路线图……是行军图。”
“这里,这里是谦阳哨岗!”副将指着图纸最下方的标记。
“啊!原来是这样……如果按照上面所示,从这里过去便可……”
声音几乎颤抖,这微不可查的玉管内藏匿的竟是敌国的死穴,西疆地形图!
不止如此,描绘这份图纸的人显然不止熟悉西疆的地貌,而且还深入勘察过西疆的防塞,连哪里有哨卡,哪里有暗桩,哪里河水湍急,哪里丛林茂密不利于行军等都一一标注清楚。
“真是聪颖啊!也就这种皮纸才能遇高温而不化……”副将轻声叹道。
韩璐已经猜到一二,他甩甩头,尽量平静道:“可是,谦阳岗哨这关……就不好过啊。”
苏殒看着上面的小字,内心激荡不已。
谦阳……内心一直盘桧不去的阴影再次袭来。
他……到底怎样了。
忽然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传令兵的声音响起:“报告将军!常夏绝于今日清晨带五万精兵折返凤泽!”
苏殒眼睛一亮:“那么现在是谁在谦阳留守?”
“回禀陛下,好像是一个叫虎獠将军的,他带有五万驻军……”
苏殒又转头面向韩璐:“镇远大军何时到?”
韩璐一凛,正待回话,远处又传来一阵鼓噪,随着轰隆作响的铁蹄踏在干硬土地上的声音,“嘶~~~”的一声脆响,火光拖着长长的灰色尾巴在东南不远处的空中亮起。
“报~~~~~!镇远大军到了~~~!!”
苏殒缓缓站起身,雪白的狐裘垂成一片净雪。
“传朕的指令,今日攻打谦阳!”
那夜的静风冷月,唇齿相交,猛然惊嘶的马鸣都抵不过一句低语,那人低沉温柔的嗓音始终回响在苏殒耳际。
“有本事,去拿下西疆。”
好的,络绎。
我用西疆祭你。
六十
大苏与西疆这一役,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令后世称奇。
他们在评论这一段时,往往会加上“如有神助”四个字。
对于发展大大超出预期结果的事物而言,人们深信,往神明上推就对了。但是那茶余饭后权作添料的鼓者之言和那白纸黑字的传奇话本上,又有几人真正理解那段复杂坎坷的过程真相呢?
都说苏殒经过谦阳一役后似有神兵襄助,不但一扫之前低迷沉寂的情势,竟一举攻向西疆都城凤泽。
要说谦阳那一役,简直是个奇妙的分水岭,第一次攻谦阳,苏军赔了个够本,连主将——御驾亲征的皇帝都被掳了去,连远在大苏都城的太子苏翾都自辅佐大臣顾慨然手中接到了诰命,照诏书上说,前线一旦发生威胁到苏帝性命的变故便要太子当即称帝,然而一夜未尽又收到烽火传信,绿色的火焰,表示平安。
苏殒回营后大病三日,再起身,整个人像被战神附了体,进退有度,用兵如神,该往哪里去,该绕过那里,算得比天书还准,至于那敌营中度过的那几个时辰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及送他回来的那匹神秘黑马到底是何方神圣,简直成了香艳野史上必不可少的一笔,个中奥妙几乎快被后人嚼烂。
甚至有人猜测,苏帝其实是会武的,八成还是哪颗星星降世,定是在那敌军牢房中激发了某种神秘力量,这才突显神威,一举冲出敌营,并在后来的战事中凌厉尽显。
对呀对呀,听的人也狂点头。
要不怎么经过那一夜,西疆王便急急带人折返凤泽呢?
要说这个苏殒,实在是命运最最跌宕起伏的皇子,不过一届相士之言,愣是从最受宠的太子落地成了拔毛凤凰,但人家有毅力,积蓄三年,最后掐准时机一举夺下皇位,这么一看,那些先前挡道的,什么大人官员西疆王二皇子之流通通成了笑谈,不过是列帝传中开头出现的几个引子,像道路上的小石子,被一脚踢开,大家只会赞那走道的人不畏艰险,勇于突破,谁也不会多加留意那几个不知飞去何处的名字。
侃大山的人还在侃,听说称帝后也不太平呢,似乎和个侍读闹了点不清不楚的事儿,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斩杀络氏一族的案子也和他有关,不过啊,那人后来……嘘,嘘~这段不能说,不能说!听客拍他的手。
哦,对了,那人……不能提,不能提!
一阵你知我知的调侃笑声后,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从茶肆走了出来,随手牵过路旁拴着的铁灰色马,嘴里含了一口浓笑。
这些苏人,真是!
故事说得跟真的似的,真的有时跟故事似的,人生啊……谁也别跟它较真。
正笑着又想起,自己其实也是苏人来着。
茶棚里的人犹在絮叨,接着说,说到哪了?
咱接着说打仗吧。
谦阳。
谦阳一役是个分水岭。
苏军二上谦阳,情况发生了大逆转。
在场的将士还记得,他们年轻的皇帝又一次披上银白战甲,但这一次却没有站在战车上,而是骑在马上,通身漆黑,四蹄雪白的乌云踏雪。
他像变了一个人,虽然脸颊瘦了些,挂了几分病愈后的萧索,但眼中神采却是火一般炽烈,那里面燃烧着势在必得的斗志以及一点点悲壮,和着凛冽的异国深秋寒风,气息传达给在场所有的人,几乎每个士兵眼中都燃烧着什么。尤其当他们再次面对三天前惨败的地点——迈出那片树林,再次见到那个山坡时,士气振奋到极点。
西疆的兵马再一次乌云般从坡后涌上来,的确如传令兵所报,大约五万精兵。
两方对峙时,身披银白战甲的帝王忽然驾着马独自向前走去,韩将军竟也没有跟着,嘴角还松弛的翘着。
对方的首将也慢慢向前走——号称西疆第一勇士的虎獠将军紫冗,身形高大,披着深灰的铁胄,骑在铁灰色大马上犹如一座小山,气势惊人。
其实只一忽功夫,双方主将便在场中相会,苏军看不到自家主将的神情,只知道他没做任何动作,帽上的英穗动都没动,但他们却看到对方主将,那小山一样的人微垂着头,眼睛盯着自家大马的脑顶,看都不看苏殒一眼,似乎那是什么大不敬的罪过似的。
双方相距不过一丈时,西疆主将竟从马上跃下。
苏军里发出一阵轻呼,大多数人以为对手要做什么不利的举动。然而下一个瞬间,那身着深灰色锁甲的高大男人竟凭空矮了多半截——他向苏殒单膝跪下,头深深垂着,双手呈上自己的武器,一把月牙形的弯刀。
绝对服从的动作。
在西疆主将跪下的一瞬,他身后五万精兵也齐齐双膝跪地,抛下的武器发出呛啷呛啷振奋人心的声音。
苏军那边尚未结尾的轻呼立时转了个弯,调子向上,声音拉长,爆成一片欢呼。
这一仗,实在没治了!
对方主将当场投诚,连带五万精兵。
过了半晌,苏殒才微微颌首,从怒红的披风里伸出一只手,准许对方起身。
我们的主帅十分,极其的威风。
这一次的不战而胜仿佛三年前那次的翻版,同样的沙场上,相同的两军,然而这一次被叛的却是西疆。像扫光了先前的阴影似的,谦阳一役成了预示最终胜利的标识,之后的苏军越战越勇,一直冲进西疆内腹。
而紫冗的队伍也正式编入苏军,两方很快混得熟稔。
好事的小兵就向他们打听,哎,常夏绝为啥放下谦阳跑啦?
黑甲的西疆小兵含糊答,好像是出了叛徒。
“叛徒?”发问的小兵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心说你们主将不就是叛徒么,说的这么直接,会不会聊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