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和哲学用词晦涩,观点又太深奥,向来无法吸引我,我只读小说、戏剧,还要像大仲马一样情节紧凑,扣人心弦的才行,也有一个字都看不下的时候,就只好翻翻地图册或者画集了。
房间中央,在墙壁一样的书柜环绕下,有一组东方风格的躺椅和茶几,盖着毛毯蜷缩在上面读小说的感觉再好不过了,特别是手边又有一杯浓浓的热咖啡时。周围深红色的帷幔紧闭,连接着无穷无尽的寂静,就像置身于一个孤岛,想象力正是亲吻着沙滩的波涛,在文字构成的风的吹拂下,掀起层层浪潮,时而静如止水,时而汹涌澎湃。
这里确实是一个放松心情,忘却悲痛的好去处,但这也无法解释我们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
布雷德福似乎读出了我的疑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等着瞧。」
我跟随他穿过一排排书柜,最终站在一整面排满书的石墙前,他伸出手指快速的在墙上点了点,好像在数些什么,最终落在一本包裹着厚厚牛皮封面的大部头上,轻轻往外一拉,然后推回去,只听一阵轻微的隆隆声,旁边的书柜转开,露出一条仅供一人弯着腰通过的密道。
我目瞪口呆的望着他,「这……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莱斯利他们知道吗?」
「不,他们并不知道,否则它就不能被称为一个密室了,对吧。」布雷德福眯着眼睛朝我笑了笑,从图书室取了一支烛台,「你先走,我来锁门。」
我听从他,率先钻了进去,事实上,就算他不命令我,我也会这么做的。一座有蓝胡子的故事里那么多房间的大宅子,还有密室,现在就算告诉我沼地庄园潜藏了一个活了几百年的巫婆我也不会有半点怀疑。
布雷德福大概是搬动了一个把手什么的,书柜又恢复如初,我们被封锁在了里面。经过矮小的通道,里面其实是一个很大的空间,天花板和图书室的一样高,四壁堆满了书和不知道装着什么的大箱子,甚至还有看起来极为古老的羊皮纸卷。当中一张桌子,经过岁月的腐蚀,也是坑坑洼洼,靠着一角的壁炉放着一张长条沙发,还有一把木头摇椅。
「我把这儿称为历史之间,」在我四下观望的时候,伯爵举高烛台,使我有一个更好的视野,「这里面保存的全是对布雷德福家族来说十分贵重的资料,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就是族谱、信件之类的……从爵位证明到沼地大屋的设计图应有尽有,有些是十分机密的文件,在这里或许只是一张发霉的废纸,但如果落入不法分子的手里,则会造成极大危害。」
他的话冲淡了我的兴奋,「这么说,这个秘密只有你知道啰?」我惴惴不安的问。
「现在,还有你。」他把烛台搁在桌角,转过身,注视着我。
他如此信任我,让我感动不已,喉头一阵哽噎,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搜肠刮肚,差点把我有限的文学素养榨干,也没想出一句足以表达我此刻的感激的台词,只好就说了声谢谢,哎,它听上去多么轻描淡写而又苍白无力呀。
然而布雷德福先生并不介意,又是一个微笑(我总有种错觉,好像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笑),他说:「你先在这等会,我去去就回。」
于是我半躺在沙发上,大脑不受控制的一遍又一遍的回放今晚的经历,温习布雷德福和我相拥在舞池中的每一个旋转,他说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神情……好像这是一幕我永远都看不腻的戏。
不出片刻,他回来了,带着一盆水和一叠衣服,还有些冷餐。我卸了妆,换回平时的装束。
当我们都在沙发上坐定,他打开一瓶香槟,自己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我,我也学他的样子把瓶子凑到嘴边,咕嘟咕嘟的灌了一大口,感觉无数气泡在齿间破裂,同时一个念头也像气泡一样涌出我的脑海。
「嗳,先生,」我引起他的注意,「要是刚才我没揭穿自己的身份的话,你真的会亲我吗?」
若在平时,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问出这么放肆的问题,但今晚好像被赋予了某种魔力,就好像世界末日将在黎明前到来,人们可以随心所欲的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因为一到早上,所有证据和记忆都会被销毁殆尽,这只是一个疯狂的梦境,在梦中,一切都无所谓。况且他今晚的态度是那么温和大度,和平时严厉的典狱长形象判若两人。
「我要是真的亲了你,你就不会生气吗?」他想了想,反问。
想象他的亲吻会是什么滋味,我不禁脸红,「或许吧……可那样的话,你就会亲了一个男人扮的女人。」
「就当时来讲,我并不知道那位神秘小姐是男人扮的。」
「可事实上你知道呀!」我不禁提高声音,「你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对吧?」
他沉默了一会,转过头来瞧着我,嘴角带着一丝揶揄的笑意,在我印象中只有卡莱尔会这么笑,这样看来他们俩是亲戚也不无道理:「如果我不了解你,伊曼纽尔,我会以为你在向我索吻。」
我尴尬的咳了一声,肯定并未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不耐烦的成分,厚着脸皮继续试探下去:「我没想到我的话这么容易令人误会。不过我仍然很好奇……假设你完全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那位小姐是我假扮的,你还会觉得他引人注目,还会想和她跳舞吗?」
这次,沉默持续了更长时间,微笑从他脸上消失了,令他看起来有些严肃,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说:「为了讨你开心,我或许该毫不犹豫的回答是的,但我不能欺骗你,伊曼纽尔——我不确定。」
我感到一阵失望,但没让它显露出来:「瞧您紧张的,您就照直了说,我也不会拿您怎么样啊。」
「你不会拿我怎么样,但你会生我的气,默默的在心里嘀咕,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古板,一点不懂变通!」他装出抱怨的口气。
我噘起嘴巴,「我现在还没有呢,别逼我这样。」
「抱歉。」他笑起来,「不过就算你不生我的气,爱玛小姐也不会轻饶我的。」
「爱玛小姐是谁?」
「我的未婚妻。」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啥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他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
过了一两秒钟我才反应过来,他把我名字的前两个音节单另拆开就变成爱玛小姐啦,多冷的笑话啊,我瞪着他:「如果我记得的话,爱玛小姐还没说我愿意呢,你就擅自以人家的未婚夫自居啦,害不害臊啊?」
他苦恼的叹了口气:「你说是就是吧,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呢?要知道相思之病,无药可医。」
「我不能给你一个确切的时间,但总归在你病死之前。」我说,吐吐舌头。
11.意外邂逅
那晚我们当真彻夜未眠,就着香槟聊了一晚上。我告诉他我在巴黎的生活,是怎么从一个街头野小子变成演员,还有剧团里的人,尤其是团长、狄恩和艾莉娜的事情。我不确定我的故事有多精彩,很多时候甚至前后颠倒,还夹杂着许多鸡毛蒜皮的抱怨,但他一直用手撑着额头,靠在沙发背上,听的聚精会神,让我错误的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演讲家。
我像他描述了我听说过的南部地区,尤其是帕尔玛,引用了许多艾莉娜信中的句子,说自己多向往见识见识地中海沿岸那明媚秀丽的风光。怕他不快活,又补充说沼地庄园静谧的田园生活也挺好的。
我讲的口干舌燥,喝了不少酒,后来大概是醉倒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但我一点也不记得是怎么回到房间的。
我还沉浸在昨天晚上非凡的经历中,因此对生活突然恢复原样有些难以适应的落差。那该不会只是一个梦吧?我像爱丽丝一样怀疑,可是梦怎么会那么鲜明而难以磨灭,我记得其间的每一个细节,和当布雷德福靠近我时那强烈得令人窒息的心醉神迷的感觉……再说,做梦可不会让你头痛得像颗点燃的炸弹。
我按摩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背靠枕头半躺在床上,这时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你醒了吗,伊曼纽尔?」是玛莎。
「进来吧。」我招呼道,她推门而入,手上端着个银托盘,上面堆满了食物。
「现在什么时候了?」我问,窗外天空灰蒙蒙的,似乎还早,但就早餐而言,它太丰富了。
「你猜呢?」玛莎语气透着一丝不满,「正餐都已经结束了,我叫了你三次,大喊大叫又砸门,所有方法都用尽,可你一点动静都没有,老爷只好让我把菜端上来。」
「抱歉……」我挣扎起来,可是头部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我重新躺了回去,发出嘶的出气声,「非常抱歉,玛莎,但我想短时间内我是什么都吃不下了。」我心虚的望了她一眼,「醉死的人总比淹死的人多,看来俗话是对的……」
「哼,很高兴你终于意识到宿醉对身体的危害,我放荡不羁的小少爷。」她嗤之以鼻,把银餐盘往桌上狠狠一搁,「不过指望我原谅你,这点觉悟还远远不够。」
「你是啥意思?」我半心半意的问,「不过在此之前,能帮我拿杯解酒茶来吗?我渴死了。」
「你该庆幸老爷早就料到了这点。」她还是气呼呼的,把茶杯灌满,不由分说的塞到我手中。
我实在太难受了,嗓子干得快冒烟,于是也顾不上她态度恶劣,接连灌了两三杯,才恢复了精神,头也不是那么痛了,我满足的叹了口气,躺回枕头上,目光瞟向玛莎:「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什么我的觉悟还远远不够?」
看到我这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她恨恨的跺跺脚:「你真是要把人急死啦!难道你就不打算解释一下昨晚你的神秘消失?」
「这……」我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这……这不好说……」我嘟哝道。
「是不好说,还是不乐意说呀?」玛莎酸溜溜的说。
「硬要说的话,两者都有。」我低声嘀咕。
「什么?」她骤然提高声音,我脑内的神经像小提琴琴弦一样绷紧了,同时带来一阵撕扯般的剧痛。
「哎,别这么大声……」我哀求道,「让我休息会好么?我现在真的没心情讲故事。」
她咬了咬下嘴唇,显出一丝懊恼与担心交织的复杂神色:「好吧,或许是我太激动了,」她的语气缓和下来,「不过我听到了很多不好的传言,她们……嗯……算啦,你好好休息吧,多少吃点东西。」她略带歉意的笑了笑,然后离开了。
流言蜚语当然无法避免,不过既然布雷德福说他不在乎,我倒也不怎么上心。他不仅体贴的把我搬回房间,还想到为我准备解酒茶,虽然这代表不了什么,但也足以令我满心甜蜜,迫切的想再见到他。昨晚的事情使我燃起了一丝希望,有没有可能他也像我为他倾倒一样被我吸引呢?
哎,别傻啦,我的理智提醒我,他顶多不过觉得好玩,逗逗你罢了,你若是就此陷进去,可真万劫不复了。我对于这种说法不屑一顾,但直觉告诉我,这感情极为危险,要是不立刻从心里拔除而放任它疯长,不久将来它就会让我吃到苦头。
可是此刻它是如此甜美,芳香馥郁,让人欲罢不能,我像一只狗熊,明知道会被蜜蜂蛰的满头包却也无法抵制那金黄的蜂蜜的诱惑,义无反顾的沉浸在自己荒诞的幻想之中。
让它去吧,为何要剥夺这片刻的欢愉呢?下一秒的痛苦,不过是下一秒的事情。纵然未来只是惨淡一片,此刻必然成为回忆,但若现在将其打断,便连回忆也不剩啦。这样,我说服了我生来就软弱的理智。
那天余下的时间,我一边巴望着布雷德福能上来探望一下我,一边着手开始给狄恩和艾莉娜写信,因为昨晚我已取得这儿主人的同意,可以给任何我想与之联系的朋友分享我的心情。每天早餐前都会有男仆收发信件,不过我想我更乐意亲手把它递到邮局去。
好像冥冥之中有位幸运女神关照着我一样,我的希望没有落空,大约晚餐时间过后,我听到门外响起一阵稳健的脚步声,我本已经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着,却突然像被打了一针兴奋剂一样清醒过来,抓紧被子,感觉心里跳得跟打鼓似的。
布雷德福在门上敲了敲,得到准许后,举着烛台走了进来。他在我的床沿坐下,嘴角带着若隐若现的微笑。烛光照在他英俊的面容上,令他看起来比平时要温和。我近乎贪婪的盯着他,那浓密睫毛遮掩下的灰绿色眸子,随着呼吸微微震颤的喉结,从薄衬衣敞开的衣领中露出的性感的锁骨……
有一瞬间,一种奇怪的张力在我俩间弥漫,除了我们放大的叠加的脉搏和呼吸声,四周一片寂静,我们视线相接,一瞬不瞬的望着对方,好像被一根无形的线所牵引。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有这种感觉,但我怕他从我眼中看出什么端倪,连忙别开目光,那厚重的气氛就像雾气似的消散了。
「你还好吗?玛莎说你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他说,跟平常一样镇定自若,显然受到蛊惑的人只有我一个。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睡一觉就会好的。你不必老是担心我的健康问题,好像我是一个脆弱的早产儿。」我耸耸肩,尽量让自己显得漠不关心。
「希望如此。」他点点头,「不过我仍然要反省,放任你喝那么多酒是我的不对。虽然你说话的口气像个大人,但说到底还是个孩子。」
「别告诉我在此之前您都是用看待大人的方式来看待我的,因为那将会成为我开春以来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千真万确,毫不夸张。
「为什么?」他不解,「你在抱怨我吗?我不够尊重你的意见?」
「得了吧,亲爱的伯爵先生,说得好像你知道尊重是怎么回事似的。」我将下巴搁在他肩头,哂笑着说。
他侧头看着我,表情越来越迷惑,但口气透着十足的认真:「我必须承认,伊曼纽尔,有时你让我捉摸不透,你认为我在哪件事情上不够尊重你?」
「比方说……」我转了转眼珠,「你把我从剧团强行带走这事,如果您真的把我放在与您同等的地位,在专断的命令我上车之前至少该征求征求我的意见,而您若真那么做了,此刻我或许还在巴黎的舞台上接受鲜花和掌声呢。」
拿这事开玩笑绝对是个错误,他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我的心也随之一紧,笑容凝固在嘴边。我真蠢!白痴都听得出这话里戏谑和不满的意思,他当然会不高兴。真是祸从口出,我后悔得想咬掉舌头,不过他没像我意料中的大发雷霆,只是抿了抿嘴,「你该睡了,伊曼纽尔,晚安。」
说完,他站起来,一股没来由的愤怒令我抓住他的袖子:「不,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我该做什么,别想转移话题!你生我的气,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总是颠三倒四,一会儿对我关怀备至,一会儿又将我拒之门外?」老天,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坦诚相对,就像昨天晚上一样。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又恢复了最初那种无懈可击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我没有生你的气,现在看来是你在生我的气。」
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我放低声音:「可你看上去像。」
他沉重的叹了口气,重新在我身边坐下,向我伸出手臂,我还以为他要给我一巴掌呢,连忙躲开了,他的动作顿了顿,眼里滑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似乎我的不信任令他动摇,不过他仍然用他结实的手臂揽过我,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记住,伊曼纽尔,我会生任何人的气,但绝不是你。」
「因为在你眼中我只是个毛头小子,不值得你大动肝火?」我不得要领的猜测。
他笑了笑,「你会长大的。」
很好,他又一次成功的令我大惑不解了。不过我实在是太累了,再没力气去考虑他的态度怎么老是变来变去,一倒在枕头上,就开始呼呼大睡。
接下来的几天,宾客陆陆续续的离开了沼地大屋,起初我担心布雷德福也会跟他们一道离开,又只留下我一个人,现在这个关头要我长时间见不着他,无异于一种折磨,甚至想想都无法接受。为了让自己有点心理准备,以免到时太过失望,一天早餐时我诚惶诚恐的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