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已经升起,斜斜的挂在天边,只露出半个皎洁的脸庞,像个偷看的孩子,室内洒满了破碎的银辉。
布雷德福在我对面坐下,他的手肘撑在膝盖上,脸颊埋进双手之中,这样过了很久,好像终于理清了一切,他抬起头来,缓缓的开始述说。
「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难免会因为缺乏阅历作出一些蠢事,伊曼纽尔,我也不例外。希根是我大学时代的好友,他和我一样,是贵族出身,举止优雅,文质彬彬,我们志趣相投,几乎形影不离,好像一对连体儿,上哪都要黏在一起。有一年冬天,他邀请我去他家小住,那时我的父亲刚去世不久,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过圣诞节,怕触景伤情,于是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在巴斯的希根府上,我第一次见到米兰达,也就是你母亲。」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时的情景,那天正下着下雪,我跟随希根穿过门廊,刚把大衣交给仆人,一道银铃般的笑声顺着回廊传入我的耳中,那么活泼,超尘脱俗,像一个仙女的笑声,立刻就虏获了我的心,使我暂时从失去父亲的悲痛中解脱出来。希根辨认了一下,向我解释说那是他妹妹。在他的带领下,我们走进客厅,一群人正聚集在里面,围着一圈坐着,好像在玩拼字游戏,听到推门声,一个少女猛的回过头来。」
他顿了一下,放在身侧的拳头微微收紧,勾勒出内心的波澜起伏。
「她那双动人的蓝眼睛就看了我大约一秒的时间,我就知道,我已经不可救药的迷恋上她了,虽然我对她的了解尚是一片空白。没过多久,希根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他不反对我,并且站在米兰达哥哥的立场上给我鼓励。他把我夸得上天下地,无所不能,还保证米兰达作为一个矜持的女子,虽然表面上没表现出来,但心里早已为我神魂颠倒,总之,他怂恿我向她示爱。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希根爵士由于在赌马上挥霍无度,家庭财政出现赤字,希望以联姻来挽救破产的危机。但当时的我,已被所谓的爱情冲昏了头脑,在认识米兰达一个月的时候,我向她求了婚。」
「你母亲比我清醒得多,伊曼纽尔,她实话告诉我她心里另有其人,和我只可能是朋友,并且劝我冷静下来,不要中了他哥哥和父亲的诡计。她的顽固令老希根爵士气疯了,不过米兰达毫不理会他的反对,毅然与你父亲结了婚。事实上,事情本不会那么顺利,但出于对米兰达勇气的钦佩,我暗中帮了她一把。自此以后,埃德加·希根和我断绝了来往,后来我听说他娶了一个澳洲暴发户的女儿。」
「与家庭断绝关系后,米兰达的生活过得很清苦,我不止一次提出帮助,但她坚持不要我的钱。很快战争爆发,你父亲所在的军队被派往法国,米兰达也随他而去。再次见到她是在巴黎,我正在游学途中,她像个乞丐一样,瘦弱、肮脏,流落街头挨饿,情况糟糕极了。我把她带回旅馆,持续三天,她没日没夜的发烧,在噩梦中不停的喃喃着你父亲的名字,但无论如何,她撑了下来。直到她醒来之后,我才知道是什么支持着她活下来,原来她那时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她要为她的爱人生下这个孩子——就是你,伊曼纽尔。」
「我写信向你祖父说明了情况,不过老希根爵士仍在气头上,连信都没回一封。我无法抛下米兰达,便留在巴黎照顾她。我曾经打算过带她回英国,但她的身体状况实在堪忧,旅途劳顿很可能会导致流产,孩子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的希望,我所能做的,就是保证一切稳妥。」
「七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你出生了,那是我一生中最难以磨灭的印象,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风声呼呼作响,无情的敲打在窗户上,但室内却一片温馨。在烛光的照射下,你躺在米兰达的怀中,整个画面安详得就像圣母像。确保你们都睡熟了以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感到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再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我深信,一切黑暗都已经过去,前途一片光明,生活对于米兰达将重展笑颜。几个月以来,我头一次一倒在枕头上就睡着了,在梦中,我迷迷糊糊的梦到我们三个人在返回英格兰的船上,幸福围绕着我们,每个人都开心的笑着。」
「就在这时,一道强烈的闪电划过天际,将整个房间照的透亮,接下来的雷声震耳欲聋,仿佛要把天地都震裂,我猛的醒了过来,坐在黑暗之中,一股不安的气息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有一种很糟糕的预感,在直觉的催促下,我摸索着走过漆黑的走廊。「吱呀」一声,门在我轻轻一推下向里极缓慢的滑开,视野渐渐开阔起来,这时,又一道闪电炸开,在那一瞬间的光亮之中,我看见……」
随着一声短促的吸气,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好像一根被人硬生生扯断的缎带。他向后靠近椅背里,嘴角下拉,睁大的眼睛瞪着空气,我感到当时的画面正在他脑海中重现,他猛地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就能把那恐怖的景象屏蔽在外。
我的心狂跳起来,不由得来到他身边,在他脚边跪下,将手掌覆在他的手上,他手心冷汗涔涔,微微震颤着,「你看到……看到什么?」
重新睁开眼睛,他深吸了一口气,弓下身,在极尽的距离注视着我:「你真的想知道吗,伊曼纽尔?虽然我曾经对我自己发誓,要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但只要你要求,我会告诉你一切。不过首先你要知道,有些事情编造一个谎言要比接受真相轻松得多,因为它一旦进入的记忆,就会像你的十字架一样一辈子跟着你,沉甸甸的压在你的心头,令你喘不过气来。」
「可如果我不去弄清楚,那对于未知的恐惧也将如影随形,只要我一回头,就能看见它睁着空洞的双眼盯着我,向我索要答案。」我目光坚定的望着他,尽管心里怕极了。促使我刨根问底还有一层原因,我没告诉他,但它确实存在着,甚至超过我对真相的追求,那就是我想替他分担他的痛苦,将他从高加索悬崖上的锁链和恶鹰的啄食中解救下来,让他不再受过往那没完没了的折磨。
听完我的话,他叹了口气,典型的布雷德福式的叹息,其中包含的忧郁简直能击倒一头大象。
「好吧,」他说道,「但你得答应我,当你听完之后就在你的心底造一个小小的洞穴,越不起眼越好,然后将它深深的埋藏进去,盖上厚厚的泥土,加上封条和锁链,再也不要打开。新的记忆,快乐的记忆将像青草一样在其上生长,你不会向任何人提起它,自己也不要回想,就这样任它在时光的腐化下死去。」
「我答应你,先生。」我郑重的说。
他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但回到刚才的景象中又将他脑海中的那根弦再度绷紧,「我看到……伊曼纽尔……」他喘着气说,握紧我的手,「我看到你母亲……她……她吊在房间中央……」他抬起头,颤颤巍巍的伸出手臂,在空中描画了一下,「就在我面前,正对着我……光着双脚……一身白衣……眼睛充血……从上面俯视着我……」
听着他的描述,一阵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我的脑门,我全身就像凝固了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但心里早已开始尖叫,我母亲杀了她自己!
「我到底在那里站了有多久,我不知道,」久久的停顿过后,布雷德福放下手臂,继续说道,「直到我鼓起勇气走上去,把你母亲抱下来的时候,我的双腿都已经麻木了。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啊……我把米兰达平放在地上,感到她尚还残留着余温的身体在我的臂膀中渐渐变得冰冷,而我却什么都做不到,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冲我微笑,脸颊上飞起两抹红晕,现在,那儿只剩一片死灰色……我替她合上双眼,心里一个声音,不停的跟我说,是你害死她的,是你害死她的,你为什么不能更谨慎一点,如果不是我一厢情愿的认为她已经从悲痛的阴影中走出来,接下来所有都会好的,她的生命就不会在我眼皮子底下以这种方式结束……」
他越说越激动,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握得紧紧的,身体前后摇晃,一滴泪水从他一向镇定自若的眼睛里涌出来,直直的落在我的手背上,我抱紧他,「不,不,这不是你的错,理查德,求你了,别这样责怪自己!」
我现在终于明白,初次见到我时,他的眼神为何如此阴郁,深邃得仿佛深渊,不是因为他冷漠、不近人情,而是对于米兰达的负罪感像地狱中的不灭之火一样一直困扰着他,让他痛苦不堪,看到我与母亲近乎一模一样的容貌,他无法不回想起这一切。
「不,伊曼纽尔,别同情我,你的一切苦难都源自我。」他渐渐平静下来,重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了疯狂,他的眸子里只有一种锥心的悲伤,「世界上最难以忍受的不是失去,而是你明知道可以挽回,却仍眼睁睁的看着它从你手边溜走。如果当时我身上有把枪,我真的会杀了自己。但接下来,我抬起头,看见尚在襁褓之中的你躺在床中央,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我,小小的手臂在半空中挥舞,好像在召唤我过去,我心里瞬间软了下来。」
「我不能死,我告诉自己,希根一家抛弃了米兰达,如果我也不在了,谁来照顾你呢?于是我勉强镇定下来,重新打起精神,我叫来医生,给了他一大笔钱,说服他帮我伪造了一张文书,证明米兰达死于哮喘引起的窒息。我用白粉盖住米兰达脖子上的勒痕,以此骗过了牧师。没多久,她就草草下葬了。那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明晃晃的阳光直射着大地,我抱着你,你又小又软的手抓着我的手指,睡得像个天使。看着他们把土盖在她的棺材上,我心里像被扎了一把刀,泊泊的流着血。失去米兰达让我痛苦万分,但更令我难过的是你还那么小,根本不明白这是自己母亲的葬礼及其代表的含义,那个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女人,已经与世长辞,你永远都感受不到她的爱了,我明白那对一个孩子来说有多么残酷。在那一刻,我下定决心,在将来的日子里,我要尽我所能做的一切努力来令你快乐。」
「葬礼过后,我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带你回国,也就是这时,希根突然写信来,说要来接你回去抚养。要放弃你,伊曼纽尔,我一万个不愿意。希根当时已经完婚,准备举家迁至澳洲,如果我让你跟他走,那我很可能一辈子都见不着你了。而且我很怀疑,既然他们当初能毫不犹豫的将米兰达扫地出门,今后到底能否把你当做一家人,全心全意的对你好。所以……我做了一个极为卑劣的决定。」
21.雨过天晴
「我假装同意把你交给希根,叫他来巴黎找我,在我们碰头的那一天,我暗地里雇佣了一个流浪汉,演了一出绑架的戏码。我知道这是邪恶,只要我还有点脑子就不该这么做,但我当时就像一个亡命之徒,什么都顾不上了。大概是上帝对我自私的惩罚吧,假戏竟然成真,他没有按照约定把你送回来,我最终还是失去了你。意识到你流落在外,我急疯了,恨不得将整个城市都翻过来,但仍然找不到你的下落。我还记得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失魂落魄,天天在街道上游荡,奢望奇迹的降临,让我能重新看到你那甜甜的笑容,把你小小的身躯抱在怀里。可是没有,我找不到你,所有的努力都徒劳无功,你就像被魔鬼带走了一样,无迹可寻,从这个世界上完完全全的消失了。」
「但你终究还是找到了我,你并没有放弃。」我说,希望那样能让他好过一些。
「是的,我一生就做对了这么一件事情。」他望着我悲哀的笑了笑,「其后的三年我在欧洲各处闲逛,但是一想到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挨饿受冻,再美的景色也引不起我的任何兴趣,社交活动更是索然无味,我最害怕的就是在我还没来得及找到你之前,你就已经……」他顿了一下,握住我的手,紧紧的握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确信我在他身边。
「直到第三个年头,我在马赛的一间酒馆里发现了那个抱走你的家伙,愤怒吞没了我,把我变成一头咆哮的怪物,我把他逼到一条死胡同里,拿枪顶着他的脑袋,威胁他要他把你交出来,可他说他也不知道你在哪,当初他把你扔在路边就逃走了。在绝望之中,我提出和他决斗,因为只要我还活在世界上就决不会放过他。我杀了他,然而复仇并未使我从无边的煎熬中解脱出来,当我看着他倒下时,希望也同时破灭了。我不知道你现在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是否被人收养,最后一点线索也石沉大海,天知道我要怎么找到你呢?我问自己。在这种万念俱灰的心情中,我回到了英国。」
「不过在我心底,仍有一个细微但顽固的声音,我猜那是受你母亲影响,它孜孜不倦的敦促我,不允许我就这样放弃。此后每年我都会抽空来巴黎住几个月,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祈祷你就是与我擦肩而过的某个人之一,而不知为何我可以认出你。一直以来,结果令人失望,直到那天晚上……」
说到这儿,他的表情忽然舒展开来,好像经过长夜迎来黎明的曙光,「就是你发现我在剧团的那晚吗?」我问。
「是的。」他点点头,「现在回忆起来,那天晚上的开端其实跟寻常别无两样,我刚吃过饭,在街上游荡,像具行尸走肉一样,突然,我看见了一件东西,让我再也迈不开步子。那是一张剧场海报,但在我眼里简直是天堂的景色。看见你的画像,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或是精神错乱,出现了幻觉,世界上最美妙的幻觉,但老天啊,不,这一切都是真的!当你出现在舞台上时,就像冲破层层乌云的太阳,霎时将我昏暗无光的世界照得透亮,时隔十几年后,久违的希望和活力又重新注入这具躯壳,在狂喜之中,我恨不得跪下来亲吻地板。」
「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把你从剧团带走,打算弥补我多年前犯下的过错,但结果证明,我只是又一次偏离了正轨。」他以一声叹息结束了整个故事。
「偏离了正轨,不,你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你觉得带我回英国,和我相爱都是一场错误吗?」
「可是我迫使你离开你熟悉的地方,隐瞒你的身世,处处惹你生气……」
「这些倒不假,」我说,接下来话锋一转,「但我生你的气,不过是因为我还不了解你,你总是不苟言笑,让我误以为你铁石心肠,冷酷无情,可现在我知道了,在你漠然的外表下有一颗比其他人任何人都要炙热的心,你不是没有感觉,只是太内敛,把一切都藏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我指了指他的胸口。
布雷德福握住我的手,摇了摇头:「不,伊曼纽尔,你错了,我只是个懦夫,我一直在逃避,不管是告诉你事实也好,还是对你的感觉……」
他又露出那忧郁的神色,我打断他:「别再说了,理查德,你必须停止自责,你撮合我父母在一起没有错,你让米兰达得到了她渴望的爱情,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可能根本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敢打赌我父母从不为了选择对方作为伴侣而后悔,即使到最后一刻。俗话不是也说,爱过总比没有要好吗?我相信对于母亲来说,比起抚养我,看着我长大,死亡是更轻松的选择,因为离开爱人独自存活的每一秒对她来说都是种折磨。尽管她这么做令我很难过,但有的时候,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你认为你可以阻止它,但你不能,它就像……早已注定好了一样……」
望着我眼睛,他显得被震慑住了,流露出一种迷茫的神情:「我……我从没想过你会这么想……」
「现在你知道了。」我望着他,泪水从我的眼角滑下,「我不怪你,你甚至无需寻求我的原谅,因为你所做的没什么需要被原谅。我爱你,理查德,我已失去了父母,你是我唯一拥有的了。」
「伊曼纽尔,听到你这么说,我简直……」他动情的注视着我,忽然把我抱紧,「我发誓,伊曼纽尔,只要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天,你就永远不会失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