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吗?有……人吗?」我干涩的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声音在黑暗中空旷回荡。没有人回答,整个森林里静得像棺材。孤独感吞噬着我,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被抛弃在了世界的边缘,我惊恐的四下观望,害怕死神就藏身于周围的某片阴影之下,随时都会带走我。
在恐惧的驱使下,我缓慢的挪动着。
我会死在这里!一个人!这种全新的恐慌轻而易举的取代了我先前的所有忧虑,仿佛它从来没存在过,在对生命的审判面前,一切都变得像齑粉一样渺小,无足轻重。
如果不再存在,又何来烦恼?
一直以来,我自大且幼稚的认为自己并不惧怕死亡,甚至有必要时,我会献出我的生命,为了其他更崇高的东西。但我错了,没有人能够抗拒这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它在叫嚣着,尖声尖气的,在我的每根血管,每条神经之中,抢夺着我的力量,令我双腿发软,寒毛直竖。
上帝啊,谁来救救我吧……我还年轻,我的旅途不该如此终结,不是现在,不是这儿……
「谁来救救我?!救命!」我被吓胡涂了,跌跌撞撞的往前跑去,一边大声呼救。
突然,一只乌鸦自我面前冲入空中,发出嘎嘎怪叫。它的翅膀那么宽大,漆黑,像魔鬼之翼。
「啊!」我惊呆了,脚下一滑,跌倒在泥泞之中。我试图站起来,可脚下软绵绵的,一踩就陷了进去。
是沼泽地!发觉身体逐渐下沉,黑色泥浆像一个泥巴铸成的怪物,把我包裹起来,吞噬进去,我完全不知所措。
完了……这下是真的完了……泥巴会淹过我的头顶,顺着嘴巴和鼻腔灌进肺里,令我窒息而亡,人们连我的尸体都找不到。
谁也不会来的,我将孤独的死去,在任何人都不在乎的情况下,正如我孤独的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绝望的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人亲切的身影,先是爱丽娜,狄恩,莱斯利……最后却定格在布雷德福身上。想到他我只感到遗憾,他从未对我敞开心扉,而我何尝不是把他拒之千里之外呢?我们从来没有机会了解对方,我害怕相信他,害怕付出了感情却得不到回报……我做错了吗?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为这一切,我感到遗憾……
「嘿,醒醒!」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
我惊了一跳,睁开眼睛,一个穿着马术装的青年将他的手杖递过来:「抓住它,快!」
这便是我和卡莱尔的第一次相遇。我们费了吃奶的劲才使我脱离那个泥潭,倒在腐枝枯叶和烂泥巴上气喘吁吁。
「你是谁?」他上气不接下气的问,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被巫婆抓住的精灵?」
「那你呢?」我反问,看上去同样狼狈不堪,「打败恶龙的王子?」
我们爆发出一阵大笑。罢了,他费力的撑起身体,递过右手:「爱德华·卡莱尔,我的庄园就在附近,很高兴认识你。」
「伊曼纽尔。」我们握了握手,「幸会。」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蓝色眸子里表露的浓厚兴趣让我有点不自在。
「真是怪事,我的小朋友,你如此耀眼,即使在泥巴里打了个滚,仍是无法掩盖你的光芒,然而我却对你毫无印象。」
「我刚……搬来这里不久。」我紧张的吞了吞口水说。
「原来如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露出一个随和的笑容,「你对附近的地形不太熟悉吧,这么晚了在这儿游荡,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特别是在刚下过暴雨的时候……」他的声音渐低,精明的视线在我依然肿起的脸颊上流连了片刻,我敢打赌他看出了些什么。
死里逃生的兴奋渐渐消退,我的警觉又开始起作用。
「您说的是,我想我也该回去了。」我爬起来,迫不及待的向他道别。
「等等,」他追上来,「你找的到出路吗,我可不认为。要不我送你吧?」
「不用了,您告诉我怎么走出森林就行了。」
「至少让我带你到大路上去,这片森林很复杂,即使熟悉的人也容易走丢,而且布满沼泽,这玩意的厉害你已经见识过了。」
我考虑了一下,这是个折中的办法,他说的也有道理,便没再拒绝:「谢谢您。」
他像孩子一般咧嘴笑了一下,径自走到前面,为我劈开挡道的荆棘。
「知道吗,你的运气很好,我正在寻找庄园里走丢的马匹的时候听到了你的求救,要是再晚一步,可能就来不及了。」
「那您的马匹找到了吗?」
「要是也和你一样幸运就好了,万一它陷进沼泽里,我可拉不出来。」他回过头,冲我眨眨眼睛,「不过能遇上你这样的小美人,丢匹马也值得。」
小美人?这个称呼令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收起您烂俗的恭维话吧,先生,这不是童话吗?」
「仅仅是开端,谁知道接下来的情节会怎样发展呢?」他跨过一截倒塌的树干,转过身扶我过去,「怎么?我夸奖你你不高兴。」他注意到我皱起眉头。
「我是个男子汉!」我严厉的声明,「你把我说得像个小女孩。」
「哈,若说我开始还有一点一滴的怀疑,现在也尽数打消了,您真是个男子汉,我的小朋友!」他玩世不恭的语气激怒了我。
「您要再拿我开玩笑,恐怕我不得不以决斗的方式来证明您的错误了。」我停下脚步,瞪视着他。
他好像听到什么滑稽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死在您这样一位小美人手下我是不会感到遗憾的,不过你得首先学会给枪上膛。」
我正准备进一步的教训他,他又接着说,「好啦,沿着这条路往前,不久就能走出去了。」他用下巴指了指面前的林间小道,嘴角还有些抹不去的笑意。
「……谢谢。」我不太情愿的嘟哝。
「再会。」他向我致意,「爱德华·卡莱尔,随时乐意为您效劳。」
按他说的,我刚走出树林就被一个寻找我的仆人逮了个正着。不过经过一整晚的折腾,我也确实精疲力尽,什么也不能考虑了,就由他把我带回沼地大屋。还在路上,我就昏昏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过了许久,我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刷的一声,门被拉开了,来者在门口停留了一段时间,接着朝我几乎是飞奔过来。
「谢天谢地……」布雷德福低沉的嗓音咕哝道,带着几分不寻常的关切,烛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打盆热水来。」他朝背后吩咐,我迷迷糊糊的把眼睛撑开一条缝,看见他朝我俯下身,「感觉怎么样,伊曼纽尔?」不知为何重新看到他深沉的祖母绿色眸子让我终于安下心来。张张嘴想回答,嗓子灼烧般的疼痛却让我剧烈的咳嗽起来,睡着时不觉得,清醒过来我才感到头痛欲裂。
「你在发烧。」布雷德福碰了碰我的额头,他的手背在我滚烫的肌肤上凉凉的,很舒服,似乎生病让我放下了所有顾虑,我抓住他的手腕,脑袋靠上他结实的肩膀。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床沿一重,布雷德福在我身边坐了下来,给我背后塞了两个枕头,让我半坐起来。他坚定地握着我的手,我发现自己在打哆嗦。
片刻之后女仆回来了,他解开我满是泥泞的衣服,细心的给我擦汗。「去请医生,马莎。」我听见他说,然后失去了意识。
来到沼地庄园后最糟糕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再次苏醒的时候,房间里除了我谁也没有。不管是医生还是布雷德福都好像只是幻觉。事实上就是没人关心我,没人需要我,我只是个多余的存在,仅此而已。
发生了昨天的事,我该怎么面对布雷德福呢?思考着这个问题,我头痛欲裂。我有点庆幸自己又生病了,因为他总不能狠心的把一个病人送进感化院吧?或者我有机会回到巴黎,重新做回演员伊曼纽尔?一切都是未知数。
不过怎么也比孤零零的溺死在沼泽地里要好,我苦笑,庆幸自己活着回来了。趁布雷德福还没做出决定,我得好好考虑一下将来,为可能出现的状况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我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除了这个,我什么也干不了。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
我一阵畏缩,躲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似乎蓬松的鹅毛填充物能够保护我似的。门开了,布雷德福朝我点头致意,走了进来。
「早上好,伊曼纽尔。」
他一如往常的镇定,我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磕磕巴巴的回答,「好,先生……」
「你感觉如何?」
依然是:「好……」
每当谈话进行到这里,就像走进了死胡同,好像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别的话可说。沉默中我壮着胆子抬头看了看他,却发现他似乎像前几次一样一直在盯着我,准确的说,是透过我注视着不存在于现实中的某一点,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沉思,追忆……我不明白我有什么值得他这么看着我。
「先生?」我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他总算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什么。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说完,他站起来,似乎要走。
「您又去哪?」我突然有种强烈的愿望不希望他离开,在他身边,我感到自己是安全的。
「城里。」他无奈的扯扯嘴角,「昨天我只是回来拿点东西,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
回忆起那场闹剧,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把头埋进被子里,我尝试着向他道歉,尽管结结巴巴。
「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我……我不想这样的……」
听到我这么说他意外极了,表情一愣,动作像被冻结一样静止,好一会才恢复常态。
「忘了它吧。」他想想说,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笑容就跟我想象中一样,令人着迷。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真不是我精神失常产生的幻觉?真可惜我是唯一的证人。
「照顾好自己。」在我发楞的时候,他已经走到门边。
不知为何,我脱口而出,「先生,你真的是我的……」父亲吗?我没有完成整个句子,因为我突然觉得这十分荒谬。
又是那低眉沉思的神情,「你真的认为你现在有精神讨论这个问题吗?」他模棱两可的说。
到底是不是呀,他这下可把我搞胡涂了。「我……不……嗯……」谁来把我的舌头拉直了,因为我连句象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好啦,」他总结陈词,似乎这样就能让我满意了,他当我是三岁小孩吗?不过接下来的内容还算象话,「我会尽快回来。」
门合上了,我始才钻出被窝,眉头不由自主的绞在一起。有什么东西在这场对话中潜移默化的改变了。到底是什么,我说不清。但我的心情确实轻松了一大截。我和布雷德福间停战了吗?或许我不应该对他疑神疑鬼的,虽然他的冷若冰霜实在不怎么讨人喜欢,但好歹他一直在照顾我,保护我不受伤害,用他特有的方式,尽管拙劣。
看着窗外,我头一次觉得无比平静,像一个新生儿一样充满希望。我要重新振作起来,抛开之前的蠢念头,不再偷偷摸摸的搞小动作。而是直截了当的从这儿的人们口中了解一切,首先,我得和布雷德福好好谈谈,想搞懂一个人,这就是最好的办法呀,从前我一叶障目,竟然没意识到。
6.偷听
期待是一种痛苦与幸福并存的过程,盼望布雷德福回来的那段日子,我意外的和女仆马莎成为了朋友。她不是我见过最美的女性,但很有活力,红色的头发微微卷曲,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五官纤细,机灵的大眼睛总是充满笑意。她不像其他仆人一样对我唯恐避之不及,而且我发现她与咱们的伯爵先生间有种微妙的气氛。
啊,就算哪天她告诉我她爱慕他,我也不会感到奇怪。因为她是如此经常的提起他,用一种非常憧憬和向往的表情,好像他是个伟大的圣人。
「哦,伯爵大人是多么的……」她往往以这种句式开头,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一如一个虔诚的信徒。
从她口中我得知,布雷德福解雇了他的管家和那个男仆,叫什么来着我忘记了。没人再敢找我麻烦。为此我很感激。
但是为什么?对他来说,我真的如此重要吗?好奇心杀死猫,也快杀死我了,临走时被他狡猾的避开的问题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答案就像橱柜里浓香诱人的奶酪,而我这只嘴馋的大老鼠只有趴在玻璃上眼巴巴的望着它流口水的份。
若他不是我的父亲,一切只是老管家的胡言乱语,那么有没有可能,他也像那晚我在林子里遇见的人一样,也觉得我是个「小美人」呢?这个想法让我有点飘飘然。不过,哈,仅供娱乐。
别以为我没旁敲侧击的试探过马莎,可在这方面,她可跟我一样迷茫,还一本正经的建议我:「或许你可以去问菲利普先生,他在这儿工作了有一辈子了,真不明白伯爵大人为什么现在把他赶走,虽然他确实不讨人喜欢……」
是的,她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是布雷德福封锁了消息。由于我不想再见到那张山羊般的臭脸,这事就这么搁置下来。
几天后,家里来了客人。
那时我正趴在窗格子里无所事事,一辆马车突然出现在地平线边缘,沾满泥泞,似是大老远赶来的。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是他回来了吗?我整颗心都在雀跃,但并不想把这种欣喜溢于言表。马莎倒是喜形于色,手舞足蹈。
「若想摆脱你的尖叫,我只好派你下去一探究竟了?」我故作严肃的说,知道那正是她想要的。
她立刻发出一声欢呼,风一般冲下楼去。真恼人,我也想跟她一起去。不过后来证明,待在房间是正确的,因为来者并不是我们引颈期盼的布雷德福先生。
片刻之后,马莎带着一个拎着大皮箱的男仆和一个老先生来到我的房间,看到这两人,我的失望之情难以形容。
马莎倒仍是笑吟吟的,看上去丝毫未受打击,「城里来的裁缝,伊曼纽尔,老爷希望在即将到来的舞会前给您缝几套新衣服。」她介绍说,指挥男仆把皮箱搁在房间中央。
老先生脱下礼貌,行了个礼,「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顾不上他伸过来的手,我的心早已飞向远方,「布雷德福先生呢,他没回来吗?」
「他说他要和客人们一起过来,」马莎说,兴奋得声音发抖,「我们这要举行舞会啦,伊曼纽尔!你能相信吗?一大堆上流人士要光顾沼地庄园,在这里喝酒、跳舞、打猎,哦,或许还有小型演出!天哪,以前老老爷从不喜欢这些东西!」
「是的是的,」尴尬的收回手臂,裁缝赔笑说,「舞会,舞会,谁都不能拒绝,想想那些光彩照人的小姐和先生们……嗯,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当然可以!是吧,伊曼纽尔?」马莎快活的拍拍裁缝的肩膀,似乎太用力了,我注意到单片眼镜从这可怜的老人鼻梁上滑下,她向我挤挤眼睛,然后蹦蹦跳跳的跑了出去,「哦,我等不及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人!我们这马上就要热闹起来啦!」
等到房间里只剩我和裁缝两人,老先生打开箱子,取出一大堆眼花缭乱的布匹和图案样本:「都是最新款式,随您挑选,像您这样的美人,不管穿什么都会好看的。」他推推眼镜。
尽管回来的不是布雷德福先生,我仍然有几分失落,但舞会这个主意却让我心神荡漾,望着面前五花八门的图样,我勾起一丝笑容。
「不管穿什么都好看……您确定?」我有了个不坏的想法。
「当然,小老爷。」我打赌他丝毫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舞会的消息像炸弹一样打破了沼地庄园往日的沉静,现在,整天可见仆人们忙进忙出,在新管家,一位和蔼的妇人井井有条的指挥下打扫房间,给银器抛光,准备食物……真奇怪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府里竟有这么多人。甚至旧址也给启用起来,白布被揭去,精美的家具和饰品再度显露光辉,看来这次的舞会规模十分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