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李家的仆人。仲修这次,又是私逃出来的。
家明为难,他哪管得到人家家务事,实在是不便说什么。
仲修却抢先说:“我约好在这里等朱朱。”
仆人着急:“少爷,她是狐狸精。您被狐狸精给迷住了。”
仲修眼睛一瞪,怒喝:“给我闭嘴!”
仆人急得快要掉下泪来:“夫人病得这样重。少爷您为了一个狐狸精,居然连亲娘都不要了吗?真是太不孝了。”
仲修冷笑:“她每次都这样装病,也不来点新的。我再不上当。”
执意将人赶走。
家明有些担心。他问仲修:“真的不要紧吗?”
仲修拍拍家明:“朱朱不会害我的。”
家明问的是李夫人。也难怪,有了老婆忘了娘,本是常事。
等了一日,朱朱才来。她对仲修说:“回去吧。你娘这次是真的病得不轻,也就这半个月的事情了。”
仲修不回去。他说:“朱朱我要守着你,再不分开。”
朱朱冷笑。“你对一只狐狸动情,会要了你的性命。我可是为了采你的阳气才同你好的。难道你忘记上次那场大病?”
仲修上前安慰她:“朱朱,他们这样编排你,我可不信。”
朱朱却顷刻变了身,跳进家明怀里。
家明吓了一跳,张开双手接住她。
她同月归一样,是只火红的小东西。抱起来,温软脉动的感觉十分类似。
仲修惊愕的后退了几步,眼中写满“怎么可能?”
他看向家明,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要寻求某种证明。
但家明对此好像并不吃惊。
仲修终于回家。
朱朱到他走也没有变身回来。只是蜷在家明怀里不肯离去。
家明只好抱着她,目送仲修远去。
家明叹气。“你这又何苦?”
朱朱的眼里分明有泪。
谁说鬼狐无情?
朱朱从家明怀里跳下来,回复女子的形状。
她故作笑颜,吐吐舌头:“家明怀里十分暖和。”
家明微笑:“任何时候。”
朱朱挤挤眼睛:“那个不行。月归哥哥只怕要吃醋。”
家明摸摸她的头,安慰她:“以后还可以见面。仲修不是拘小节的人,他只是一时太吃惊。”
朱朱低下头,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来,楚楚可怜。
“反正也不长远。我们这一族,这次未必能逃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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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问:“何来天劫?”
“九转轮回,人为最上品。我们身为狐类,却要化作人形,已经是逆天道,自然有惩罚。”
家明又问:“那月归?他总算是半个人。”
朱朱摇头:“与天争寿,也是一样的。”
家明犹豫良久,才问:“可有躲避之法?”
朱朱叹道:“是祸躲不过。”
家明也是这般想。
他又问:“可有应对之法?”
朱朱点头:“找到功德深厚,福行圆满的人,将天劫转移到他身上。上一次,我一族都为一位道士所救。”
朱朱的头低下去:“但他自己却因此丧命。”
原来如此。
家明问:“怕不怕?”
朱朱倒看得开:“怕也无用。只是让他这样误会,又有些不甘心。”他自然指的是仲修。
家明笑:“现在对他说清楚,还来得及。”
朱朱摇头:“算了。”
家明说:“请带我去见月归。”
朱朱露出为难的表情:“月归哥哥回来之后便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怕不见客。”
家明说:“还请试试。”
朱朱只好带路。
月归果然不肯见家明。
朱朱一脸丧气地回来。月归也没给她好脸色。
朱朱愤愤然:“他这是什么态度!”
家明立刻附和:“就是。”
朱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噗哧一声笑出来:“也不能怪他。”
家明故作惊奇:“噢?”
朱朱说:“死去的道人,是月归哥哥喜欢的人。这种非常的时候,脾气坏也难免。”
家明突然好奇起来:“那个道人,是什么样的人。”
朱朱认真地想想:“是个怪人。”
家明不解。
朱朱补充:“他愿意替月归哥哥去送命,就是也喜欢他了,干么连抱也不肯抱他一下。说什么同为男人的鬼话,让人生气。”
“所以哥哥赌气,处处风流。证明虽然是男人的身体,仍旧可以取悦男人。”
家明叹气:“他顾虑的也合乎常理。”
朱朱奇了:“喜欢一个人,就会想和他亲热,男人不男人,有什么关系。这个道人难道不奇怪?”
家明点头:“是,笨得出奇。”
朱朱这才满意:“就是。”
她拍拍手:“家明莫要灰心,今晚宴会,总能见到哥哥。”
家明好不惊讶:“宴会?这种时候?”
朱朱笑:“当然,若终归难逃一死,生前总要尽欢。”
宴会果然热闹。
朱朱拉着家明一一介绍。男的俊,女的美,果然是狐狸一族,家明总共记不住那多名字,只是微笑点头。
狐女热情,毫不怕生。家明听见她们低语,商量谁先上去请家明共舞。
人群中突然钻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向家明。
原来是宝儿。
“先生,先生。”小家伙脸红扑扑,十分精神,手里举着根香。“我们来放花。”
家明十分欢喜,他把宝儿抱起,骑在头顶,转圈子。宝儿将烟花扔进那群女子堆里,引得一阵尖叫。上来作势要掐宝儿的小脸。
宝儿嘻嘻对她们直笑:“小姨说了,乱打先生主意,舅舅会过来打你们屁屁。”
人小鬼精,家明被他弄的脸上挂不住。
青娘跟过来,见状忙喝道:“宝儿不得无礼,快下来。”
宝儿只是吐舌头。
他同家明说:“平时都是要过节娘才让放花儿。这几天却天天过节,真好。”
青娘眼圈一红,欲言又止。
家明将宝儿放下来,在他小屁股上拍了一把:“去找其他小朋友玩。”
见宝儿钻进孩子堆,比划得高兴,家明才说:“有话不妨直说。”
青娘猛地朝家明跪下。
家明吓了一跳,赶紧去扶。
青娘不起,说:“还请先生救命。”
家明忙劝:“有话好好说。”
青娘含泪:“青娘知道这个请求十分过份,可是宝儿他还小,实在不忍他……先生是福厚的人……”
儿子的性命至关紧要,为了儿子哪个母亲不自私?
旁边的人也黯然。哪个能做到真正将生死置之度外。
一时全无刚才欢乐气氛。
“青儿。” 家明回头,却是一位老者。
他是这族的族长,也是青娘的叔父。
他板下脸:“青儿不得再为难先生,他为你们已经付出良多,不可再欠先生人情。”
青娘含泪答应:“是。”
她对家明福了一福:“对不起,是青娘任性了。”
家明微笑:“将月归嫁给我,我来替全族承受天劫。既是家人,无所谓欠与不欠。”
族长问家明:“你可知道其中的风险?”
家明点头。
族长说:“年轻人,此举大有朝四暮三之意。”
家明微笑:“那也是我的决定。”
族长回答:“还得月归同意。”
虽是这样说,有全族性命在,月归如何能拒绝。
所以月归满脸怒意来找家明,全无平日从容模样。
家明正要就寝。
他好脾气地将他让进来。
月归当头就说:“我不同意。”
家明寒心:“和我在一起那么不好吗?”
月归只是冷笑:“我讨厌守寡。”
家明故作笑容:“这倒不必,我若死了,与你应该再无牵挂。”
月归盯住家明:“为什么?”
家明被他盯得不自在:“什么为什么?”
“算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什么救我全族,你分明只是想救我。”
“用这样一个理由!我就没有办法拒绝。”月归提高嗓门。
“说得这样功利,让我不必觉得欠你。”
“你们总是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不问我要不要?”月归泪流满面。
家明一把抱住他。
月归挣扎,又是一口对着肩头咬下去。
家明伸手钳住他尖尖的下巴,然后把自己的嘴对上去。
血腥味在口腔里泛开来。但是家明丝毫不觉。
他想他想得近乎疼痛。
月归终于平静下来,在他怀里轻泣:“我讨厌被一个人留下来无尽的等待。”
家明抱紧他不语。
月归发狠地吐出话来:“我一定不会等你。”
家明问:“那你可会继续等他?”
月归咬住嘴唇:“他是谁?”
家明叹气:“他是我,可是我不是他。”
话说的古怪,可是月归却似明了。
他凝视家明良久,这才露出些许久违的笑意:“同自己吃醋,家明你怕是古今第一人。”
家明脸似乎红了红。但是他仍旧坚持说清楚:“我喜欢上你与前缘无关。”
在月归眼里,这个凡事随性的老实书生,红着脸执着起来何其可爱。
“那你为何喜欢我?”
家明亦十分困惑:“我也奇怪,我从未为任何事任何人如此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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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死牛鼻子骗我。”月归愤愤不平。“他说你这一生胸前将会有一只蝴蝶形状的印记。”
他用长长的手指在家明光裸的胸前来回轻划。
家明的皮肤白白净净,哪里有什么印记?
家明却好似未闻,坐靠在床背上,仔细翻看那本法书,好久才懊恼地将书一合:“这上面根本什么都没说。”
月归抓过书,扔在一边:“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家明说:“我不能空口说白话。既然答应你叔父。君子一言,自然要兑现。”
月归满不在乎:“至多打回原形,你何必经此一险。我与你从头相遇,再爱一遍,已是千年的福分,十分知足。”
家明说:“我也至多再经轮回,冒冒险又如何?我贪心,这些日子远远不够。我志在同你一起周游天下。”
“何况也不光是为了你。”家明补充。
月归十分好奇:“那又为了什么?”
家明回答:“我只是十分不服。天道是何人所设?既然肯付出努力,又为何要为这种努力受到惩罚。听起来十分不公。”
月归笑:“你不妨将之看作一种试炼。”
家明说:“若是这样,便应该有办法克服才是。”
月归叹气:“你果然不是韩若水。韩若水清净无为,断不会有这种抗争的想法。”
家明丢给月归一大白眼。
废话!
家明继续将书重新翻看,苦苦冥想。
突然想到:“你说骗你的道人是谁?”
“就是雁荡山白云观那个道一。”
家明记得他,道一曾经劝过他学道,当时颇为不以为然。现在想想,或许可向他求教。
月归不以为然。
月归有他的理由:“那家伙一来未必知道法子,二来就算知道法子,也未必告诉你真话。”
否则又何需欺骗他?
家明又问:“韩若水又是如何将天劫转移?这你总该知道。”
月归避而不答,翻骑在家明身上:“不要去烦那些事,及时行乐要紧。”
怎么可能不去想?家明想要板起脸来装正经。
可是月归的绿眼儿笑眯眯地一勾,家明便没了魂儿。
如此荒唐了几日。
夜夜春宵,家明从未如此颓靡。可是他不后悔。
族长来见家明。
族长目光灼灼,家明觉得十分心虚,他仍不知道天劫转移之道。
他虚心请教。
族长回答:“天劫之日,不论任何事情发生,都不可离开。”
家明问:“我该预期什么现象发生?”
族长摇头:“没人知道。上次乃是天雷击顶,有人说这次该换作阴火烧身,五脏都烧作灰,空留一具躯壳。也有人说是被飓风吹的骨肉疏解,神形俱破。谁也没根据。哪里知道得那么清楚。”
家明听得毛骨悚然。想要保持微笑,只觉齿龈竟然松软,几欲打颤。
但他挺起胸膛,仿佛要给自己打气。
族长最后一次问家明:“你不后悔?”
家明笑笑:“只有事后才知道。”
老丈走后猛背咒语,抗风抗火抗水抗打雷。
亦将法书抄一份与月归,总没坏处。
月归只得愁眉苦脸跟着学。
韩若水从前嫌他烦时,也是逼他背咒。全不管这咒语是否也适合狐狸。
就说这篇救生篇,需要男子心口两块肉做药引子,可没说他这样的狐狸心头两块肉,使得不使得。
心里有疑问,所以印象深刻。
要来的终归要来。
朔月。狐力最低的时候。
水榭歌台,风流转眼成荒冢。雕梁画栋,原来不过是无底的巨穴。
家明穿起旧道袍,仗着桃木剑站在门口。
天色黑幽幽地压着头顶,仿佛要塌下来一般。
四周悄寂无声,只有心跳沉响。
家明暗暗擦着手中的汗,只觉指尖冰凉。
他并无任何把握,一族的担子,实在是重了些。
忽听近处一道闪电,紧跟着霹雳一声响,山野为之摇动。
家明目眩耳聋,心跳欲吐。
突然一双手紧紧握住他的。
家明心中顿感塌实。他甚至不用回头。
月归说:“我已厌恶等待,只想同你一起。”
他与家明并肩而立。
家明回握住他。
任骤风狂雨,枯枝狂舞,二人自是见性明心,空澄一片,再无惧怕。
少时雨愈疾,水流渐积。
月归惊叫:“难道是洪水?”
家明心动,口中按咒,桃剑一挥,旋风骤起,巨木拔起,便向洞前滚来。
月归急呼:“会撞破洞口。”
家明再次挥剑,巨木急刹车,横在洞前三尺处停下。
月归朝他瞪眼。
家明羞涩一笑,拍拍后脑:“第一次,把握不准。”
月归也不闲着,另在左右各一划,两道深渠,绕洞而过,用来引水。
目前为止还不是最糟。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二人信心大涨。
突然一切都静了下来,这场风雨来得快,也去得快。
家明试着问:“结束了吗?”
月归摇头。不可能这样简单。
侧耳聆听,繁草黑烟之从中传来窸窣之声,由四面而来一眼,仿佛有千百条蛇在朝他们的方向前进。
二人都露出警觉的神色。
是什么?
声音停止了,抑或是蓄势待发?
未知的恐惧重新笼上心头。
骤然,草从中射出无数触角,尖端带有利爪。家明大骇,持剑急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