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歪着脑袋忧伤地看他。我问他:"昭叔要死了,你不会也跟着死了吧?"
非常大逆不道的话,非常赤裸裸的话。晁锋没有生气,他只是笑笑。像古佛拈花说禅一样。昭的痛苦全是他带来的,他感受到的痛苦却是一点也不比昭少。
那张迷惘的网,禁锢的,不只是昭一个人。
当晁锋终于放弃喂药后,昭便不再拒绝他的示爱了,也许是没有精力,也许是真的意识到时间不多,该留一点点记忆给自己。他们好好地对话,好好的吃饭,好好的睡觉。我看着,我觉得这样不是很简单很容易做到?为什么过去那么多年他们就和闹别扭的小孩子一样。
晁锋是如此细心而温柔。每天,只要天气合适,他都会抱着昭出来晒晒太阳。他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点这个那个,昭极少回应他,他却乐此不疲。就像一个大孩子发现了有趣的游戏一样。
昭总是在睡觉,常常一睡就是很久,有时候会把大家都吓着,想尽法子叫醒他。
晁锋就俯下身去,一边细碎地吻他,一边呢喃:"昭,醒醒吧。我求你,再看我一眼,一眼。"
再多看我一眼。
疼到及至,说不出话来,只有低头覆着他的唇,久久,久久不起来。
我却是很平静了。春天快要到尽头,我想已经不用把昭的夏衣翻出来了。我一个人安静地制着香,想做出心中的江南的味道。院子里的栀子花都开始长花骨朵了,不久就会有新的气息笼罩整个辽皇宫。
我就想起多年前的夏天,我摘来芳香的栀子花戴在头上,穿着新制的锦衣,美丽得像个小花仙一样。我跑去找昭,迫不及待想让他看看。
寂静的屋子里他在安眠,晁锋抱着他,一下一下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溺爱地看他像猫儿一般绻起身子。他们依偎拥抱地躺在榻上,后面的窗外是一片绿得喧闹的枝叶。
只有他们两个,多了谁都不行。
多年后的现在,我常悲哀地想,原来一开始就没有我的位置。我就像追逐着太阳的花儿一样,不论脖子伸得再长,花朵开得再艳,却始终太阳很远很远。
可我也会很恨啊。我长大了,美丽了,他却要死了。我想他究竟知道不知道我的心思呢?我了解他的一切,他却是从来没有了解过我呵。
昭啊,我的昭。即使是一个十岁小女孩的爱情,它毕竟也是爱情啊!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转过隔扇,步入内阁。床上,还放着一件昭的衣服,蓝色,沉稳包容,如辽国的天空。我跪了下来,把头埋进柔软的床铺里,深呼吸。我想象着下一刻就有一只大手摸着我的头,亲切地问我:"阿月怎么了?"
生和死的界线有时候就是这么不明显。
床铺还是昭去世那天的。他就是躺在这张床上,躺在晁锋的怀里咽的气。
我还记得那轻轻细细的呼吸,那不舍地望着缄宗的眼神;记得晁锋是如何平静地抱着他,把他的头贴在他心口的位置,把自己的呼吸调整地和他的呼吸一样。
我想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永永远远在一起了。时间也就停止在了这一个层面,锁住,从此和过去区分开来。
其实这样死在爱的人的怀里感觉一定很不错,否则昭也不会有这么释然的表情,宁静安详得好像只是小憩。一有什么响动,他又会张开漆黑的眼睛望过来的。
那时候我想他应该已经不用为爱和不爱的问题苦恼。死亡已经代他给出了答案。
可是我呢?我依偎在缄宗的怀里,视线转到窗外。栀子花开了,灿烂的,绚丽的,和夏天里的烟火一样,转瞬即逝。
我对缄宗说:"昭终于可以回江南了吧?"
缄宗悲伤地看着我。他终于失去了那个他并不珍惜的父亲,同时,他也失去了他的阿爹了。
我想告诉他,他并没有失去我,我想告诉他其实我喜欢看他并不是因为他和他父亲长得像而是因为他就是他,我想告诉他其实我知道他在我睡着的时候偷偷吻我,我想告诉他我一直知道他的想法知道他想去的地方我想和他一起去......
可我一时犹豫,没有说出口。
缄宗走的那夜我在他身后悄悄送他,可惜他不知道。我跟着昭学的功夫,他说女孩子不用像男孩子那么辛苦,教我上成的轻功。所以我跟着缄宗走了长长一段路他都没发现我。
我在心里骂他是只猪,却又止不住的开心。因为我终于可以用自己的手去把握自己的感情了。
他是一去不回头,直直往南。就像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带着少年的激情和抱负投身江湖一样。
我站在风里送他,长发如瀑,衣袂翻飞,可惜他慌张赶路注意不到我的美。
我看着拂晓的天,东边是一片明黄,清新的空气里浸着春雨的湿润和早春的花香。
陈旧的一切都已经埋葬在了昨夜里。我觉得仿佛又活了过来一样在这早春的清晨里笑着。我听到了花裂开骨朵绽放,听到了飞鸟的翅膀扇动空气,听到了冰雪消融后清泉撞击岩石。我听到我的脉搏在跳动,我的呼吸深且长。
彻底清醒过来,已经再也没有人坐我旁边安静地看我捣香,再也没有人任我放肆的注视纵容我的依恋。那十年已经过去。迅速干脆地多么不可思议。我竟然就在无知无觉中死去又活来,生命流窜在血液里。
洪基知道时候到了。他没有挽留我。他只是说皓月姐,如果你在外面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回来吧。你和宗哥不一样,你只有这里一个家。
可是我过了这十年,还怎么会让自己不幸福?我怎么可以让自己不幸福?
我一心只想着缄宗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我在他的行李里放的东西,他这个人有时候实在是笨得无药可救,我不敢保证他会立刻明白过来是我做的手脚。
青草和茉莉的香,我偷偷放了一个有着江南味道的香囊。我对着南方喃喃:笨蛋,别在我去找到你之前忘了我。不然......不然能怎么样?
不然我就会像昭一样死去,死在爱人怀里。
我扯着身上厚重华丽的衣袍跑回月清殿,我很快就不需要它们了,所以我的脚步轻快愉悦。我吩咐使女:"把秋、夏天的衣服收拾出来,要普通点的,汉人的衣服。"
"月公主要出门吗?"使女问。
"是啊。"我扯出一件深蓝色的袍子套在身上,对着镜子比画。
我是美丽的,我也是坚强的,不会像昭的妻子那样把握不住幸福就死去。我可以给那个人幸福,我知道那个别扭的小孩也在等我给他幸福。
"公主要去哪里呢?"使女好奇。
去哪里?
我看着这春雨初降的院子,树木开始泛绿。我是等不到今年的杜鹃花开了。
那人用思念的语气回忆着:花红似火,水绿如蓝。杨柳岸,晓风残月。
幼小的我在他膝下梦了一遍又一遍。少年孤独执著的身影,头也不回就往南而去。暗香终究是销在了凄凉的风雨里,无人眷恋,无人挽留。可新一季的花儿马上就要绽放,为何又要固执过去记忆?
去哪里?去哪里?
自然是去江南。嘉佑往事外一篇叶子
[本篇和正文关系不大。嘉佑原计划是写悲文的,该篇外就是由悲文的设定发展而来。属于不可能发生的片段。笑]
父亲去世的时候正是春末雨季,气候温暖潮湿,花白叶绿。
那天妻子推着他的轮椅到廊下,陪他下了盘棋。取来茶水的时候看他已经睡着,就在一旁给我们未出世的孩子缝小衣--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出世。
过了许久,她走进来,怔怔道:"骥,爸他......也许是走了。"
接下来的事进行得有条不紊。
父亲久病,早在医生同意出院时,就已经暗示我们可以安排后事。连母亲都极冷静,不声不响去收拾父亲遗物。只是会在深夜抚摸着父亲照片久久不能入睡。
妻子感叹:"真是伉俪情深。"
我挨个电话通知亲友。父亲人缘好,听到噩耗的莫不是感叹伤悲,到最后还得我反过来安慰。伤心事反复触及,一夜间,不止老了一岁。
最后告诉的是白叔叔,那是父亲挚友。
我直接道:"白叔叔,父亲去了。"
那边沉默良久,才问:"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睡着了。"
"也好。"白叔叔说,"辛苦一辈子,就让他多睡睡。你母亲呢?"
我叹气:"其实大家都早有了心理准备了。"
白叔叔声音低低的,"何时下葬?"
"后天火化,葬在乡下老家。"
"都通知了些什么人?"
"亲戚和宋大的老同学。"
那边喃喃:"宋大啊......"估计是回忆起了那段年少轻狂的岁月。良久,才说:"人都通知了吗?"
"凡是认识的,都会通知到。"又问,"叔叔会来吗?"
白叔叔轻叹一声,"天人相隔,相见不如不见。"
挂下电话,深夜的书房一片寂静。外面走廊里有轻轻咳嗽声,妻子进来,我对她说:"爸该吃药了......"
话音未落就已惊觉,对着她诧异的目光,悲从心中生,泪不自禁。
妻子岔开话题,晃晃手里一个厚本子,献宝似的说:"骥,你看,爸搜集的标本!"
那是父亲生前收集的树叶标本,种类繁多,标注详细,俨然是本科学读物。
我告诉妻子:"小时候,放学路上要是看到没见过的树,都要摘叶子回来给爸。"
"爸是不是原打算做个植物学家?"
"不是。"我摇头,"他只是喜欢搜集叶子罢了。"
老久的相片薄里,少年俊朗,温润如玉。
记得小学老师曾说过:"怎么说展骥长得这么俊逸,原来是像父亲。"
到了初中,老师则说:"难怪展骥你这么聪明,原来是像你父亲。"
上了大学,父亲留校的老同学做老师,见我一笑:"我说怎么小骥要来学法律,还是像你父亲......"
我终于不耐烦顶撞道:"我也有母亲。"
父母知道了,在电话里训斥我半天。
我委屈,二十年都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可惜他太过优秀,超越他寥寥无望。
可我非常爱他。
记得小时父亲抱我在膝,一字一字教我念:"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我的篮球全是他训练出来,一进学校大放光彩。一次回老家过年,深夜高烧,乡下叫不到车,背着我走了几十公里去县医院。已经上高中的我趴他背上,忽然发现白发。
天下儿子都亲近母亲,惟独我例外。
父亲英俊儒雅,气质极佳,且为人正直,思想不古板,一把年纪外语说得比儿子都好。考研时我当他作活动字典,什么不懂就问。父亲作严肃状:你这些年学哪里去了,这都不懂!上课做什么呢?
学校老师说起他,都点头:你父亲是位谦谦君子!
别家父亲到这年纪,不是秃头就是大腹,惟独父亲身材一如壮年,修长挺拔。穿着从不马虎,再热的天也没见他穿过短裤,正式场合一身西装,让女学生纷纷侧目。
我开母亲玩笑:"当年追求我爸,定花了番心思。"
没想母亲点头道:"是啊,都是我耐心好。"
我一直以为是父亲追求母亲的。
母亲说:"别以为我们老土,当年可是我主动开口向你爸求的婚。"
妻子问妈:"当时怎么一个情况?"
母亲笑:"看过日本那个叫《情书》的电影么?就和那差不多。"
小日本那电影,小男生总也忘不了初恋情人,新找的女朋友也是一个模样的,可是捧着戒指,话却说不出口。女孩子苦苦爱他,甘心做王宝钗,主动说:我们结婚吧?
就这样荒唐地定了婚,然后男生转身就如夏花般死去。
女人都喜欢这故事,即使年纪大如母亲,也不能免俗。
父亲终于火化,装在一个白瓷罐子里,轻轻的。妈轻抚着这骨灰盒,似乎像习惯性地去抚平父亲衣领上的皱折,然后抬头对我说:"去看看你爸还有什么东西,一起收拾了,回老家后埋一起吧。"
妻子说:"找到好几本树叶的标本呢,都有点舍不得。"
母亲怔住,眼里有泪。
"好几本?我还以为只有一本呢......"
父亲去世后,第一次见她落泪。
我眼里,父母的感情是极好的,甚至从来没见他们吵过架。最多见母亲输了棋娇嗔几句,或是埋怨父亲工作起来不顾身体。我们的家庭是千千万万普通家庭中的一家,我的父母也是千千万万普通夫妻中的一对。
或者,也许他们曾经有过生离死别,有过倾城之恋,但我以为,那也已经都成为过去。
即使循规蹈矩如父亲,我也相信他有过飞扬的青春,也品尝过禁忌的滋味。毕竟他曾经年轻过。
可他在我眼里始终是个完美的丈夫和父亲,累极了才抽支烟,月明独思时会热盅小酒。
我为孩子的名字询问父亲,他说:"人去若流云,回首复展颜。不论男女,都叫展颜好。"
妻子后来笑道:"这话有禅机,将来你儿媳妇,定叫流云。"
我真的深信,觉得父亲的话,没有不灵验的。
动身那天早上,出门上了车才想起机票还放在书房的桌子上。我在女士们的数落声中狼狈下车奔回屋子,听身后母亲说:"老大不小了还这么毛躁,你爸从来不犯这种错误!"
父亲的去世让她的脾气变得不大好。或者说,父亲的去世,让所有爱他的人的脾气都变糟糕了,我的记忆力也在下降。
书房昏暗,柚木桌子躺在窗下。这桌子比我年纪还大,我当初就是扶着它学会的走路,它的身上还留有我身高的记号。
那是多少年前了?我还是幼小的孩子,在幼稚园等父亲来接,每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就会激动得扑上去。父亲便把我高高举起,让我的脚踩着他的肩。我发出惊恐又欢娱的尖叫。
可转眼,捣蛋的孩子已经成家立业,慈爱的父亲已经离开人世。
不堪回首的总是往事。
我拿上机票转身要走,眼角瞟到一个本子,那是父亲众多的旧像册和同学录中的一本,也和他所有的旧物一样,都给保存得很好。
父亲恋旧呵!他的温和寡言总让他带点诗人的落寞。
我随手拿了那本像册,忽而听到背后浅浅一声咳嗽。
我转过身,"爸......"
空空无一人。
姥姥的院子外种有梧桐树,高大茂密,树冠蔽了院里大半天空,荫下一片清凉。青青石板路有雾。
妻子别着白菊花,陪我站在门口迎接亲戚。我看她实在疲倦,腿浮肿得厉害,心疼极了。
大舅妈对我说:"明天葬礼后在这里多休息几天再回去,我看不得孕妇还这么劳累的。"
妻子笑道:"这人性子倔,我不帮忙,他累趴下了也不吭一声。"
大舅舅在一边点点头,"这点像他爸爸。"
怀里手机响了,我接过来。一个熟悉的女声道:"展骥?"
妻子在与舅妈话家常,我对她们点点头,走进屋里。
那头的声音咄咄逼人:"展骥,你凭地不厚道,你父亲去世我居然还得从别人口中打听才知道!"
我叹口气,"皓月,我是忙昏了头。"
耶律皓月的脾气多年不改,极力声讨我:"他好歹是我恩师,传道授业解惑,待我如亲女。你没理由忽略我一个。"
我无奈道:"不是不打算告诉你,而是不知道怎么说。电话两头一线牵,怕听你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