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一定哭了,因为他音调哽咽,我忍不住将手轻轻放到他肩上,他缓缓抬头,用湿漉漉的黑眼睛看我。
直到我看到你。然后忽然觉得,我又可以爱了。
我的心猛地缩紧。
康玄翼说,颜绿,你对我真的没有过哪怕一点点的喜欢么?
翌日康玄翼开车送我去医院。该日有小火龙的手术安排。康紫翎一早就打电话给我说她整晚睡不着。其实我又何尝不是。
进行移植手术的是康紫翎费劲周折找到的专家,移植成功率是百分之八十五。但即使是这样的专家,术前谈话时也恳切的告诉我没有万全无险的手术,他所能做的就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以最专业的素质避免操作失误,而我能做的就是祈祷那百分之十五的失败率不要作用在小火龙身上。
麻醉师是倪一辉,就是在我那起医疗事故中持有关键证词的那一位。他当年最终作了伪证,跟那帮人一起把我和另一个主任赶出了医院。他进手术室前看到了我,呆楞一会,我朝他深深低头。
我家彤彤拜托你了。
我自己都听出自己声音里的惶惑与哀求。我知道他的技术是该院麻醉科最好的,我也知道他必定会全力以赴,因为他一定曾受良心谴责。
倪一辉微微点头。然后对我说,高医生,对不起。
我已经不怪他,不怪任何人。人活在世,身不由己的事太多。我现在只求能让彤彤平安。
康玄翼坐在我身畔。手术室红灯亮起时,他紧紧握住我手。我没有挣扎。我倦极,并且恐惧。
你说,会不会......我忽然开口。
不会。康玄翼毅然打断我,放开我手轻轻揽我靠在他肩头。不会。
手术室外的长廊格外宁静,我听得到自己呼吸,还有康玄翼心跳。我本该是一个人独自面对这场等待,但这时竟有人在我身边。我从没想过自己身为一个男人会有依赖另一个男人的一天。
这依赖感觉并不坏。
我悄悄伸出手覆在他空着的那只手上。他感觉到了,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的揽住我。
我后来睡着了,并且做梦。
我梦见自己18岁时场景,那时母亲新死,父亲即时续弦,小火龙成日哭泣,我不但要应付学业,回家还要看父亲及后母脸色,晚上又要哄妹妹入睡。小火龙那时才多大,只知道冲我喃喃说哥哥你去把妈妈找回来。
在梦里我便拉着她手出门去,说,我们去找妈妈。
可是外面风那么大,天又那么黑,一不小心小火龙就走丢,我站在旷野无限凄惶,想,为什么我已经失去母亲,又失去妹妹。我大声呼唤彤彤名字,一边跌跌撞撞朝前没命狂奔,直到有人声出现。那声音说,颜绿,你别慌,彤彤在这里。我顺声音看去,满天乌云一下散开,阳光里站着一个男人,牵着小火龙手。我凝神望他面容,过一会眼前图象渐渐清晰,原来那是康玄翼。
康玄翼说,彤彤在这里,我也在这里。
我因为他这一句而惊醒。睁开眼睛时面前站着康紫翎,绿色手术衣帽都未换下,口罩挂在一边耳朵,十分损毁形象,但她对我大大微笑。
手术很成功。彤彤已经被送往ICU加护床位,从今天起我会和其他医护24小时彻夜守护她。
我忽然虚脱。
有金色阳光从西窗射进来,走廊一片温暖。
现在是什么时候?我问。
下午三点三十分。康玄翼说。
我回头看他,心便渐渐软了。
她会没事对不对?我问他。
康玄翼柔声答是,重重点头。
啊,那位田小姐呢?我想起另一位受难者。
也已经送进加护病房,她精神尚佳。康紫翎笑,颜绿,你是不是打算以身相许?
康玄翼白他堂姐一眼,拉我手握住。什么报答都可以,就是这一条不准。
真奇怪,颜绿都没说话你抢答什么。康紫翎笑得促狭,颜绿,你是否觉得那位田小姐品貌俱佳?
我认真想一想,恩,确实算是美人,最难得是心美。
瞧~康紫翎对康玄翼抬一抬下巴,以示自己所言非虚。
康玄翼立刻抗议康紫翎的惟恐天下不乱。康紫翎!他还要再说,但怀中电话响起,他接听,面色突然凝重。
怎么?我询问。
公司有事......
康紫翎很不满。只要不是事关倒闭你大可明天再理,何况讨厌鬼今天在大屋,你大可多陪颜绿一会。
康玄翼犹豫一下,是小耿打来电话,他带小羽出行时遇人伏击,四辆私车拦截他们,目标明确指向小羽。
那么他没事么??我急问。
小耿奋力阻拦,但对方人数众多,等他得以脱身时小羽已经不见。
什么?还不快报警!!!康紫翎失色。
报警怎么成,万一绑匪撕票岂不万劫不复。康玄翼眉头紧蹙。
啊呀,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康紫翎转眼乱成一团。
康玄翼叹气。所以我刚才才不想说。你看你多六神无主。
这不是第一次了?
但却是被对方得手的第一次。康玄翼苦笑。现在惟有先静待对方主动联络,我得回去查看现场。
康紫翎也冷静下来,最要紧是即时准备现金。我去找何晋微。
找他有什么用?我一呆。
傻颜绿,律师黑白两道都有人,找他才是正理。康紫翎连衣服也不换,直奔电话处。
我只好忐忑着陪康玄翼去取车。
医院停车场与住院区地下相连,我领康玄翼从地下通道走至停车场,途中经过太平间,十数名家属聚成一小群哀哀哭泣。这等场面我以前是见惯了的,但现在竟觉得不忍目睹,心情突然凄徨起来。康玄翼看一看我,拉住我手大步离开。
康玄翼的车停在最边上,他拿出遥控钥匙解除门锁,接着突然一怔。
我们出去叫车。
我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他走,一边问他为什么。
有人动过我车。
可是门锁好好的......
我从前也试过从门锁毫无异样的车里逃生。康玄翼面色严峻,那次一发动车子油箱即刻爆炸,如不是我反应快你现在也见不到我。
听了这句,我背上隐隐出汗。
从停车场斜坡爬到地面,康玄翼扬手叫车,一辆计程车停到路口,我先走到车边正要开车门,突然被人猛推一把。猝不及防,我摔在地上,惊愕回头,只来得及看到一辆黑色车子撞上他后背,他整个人向前扑到计程车上,车顶立刻染上鲜血。我跟着扑过去,接住他软倒身体,他抬眼看我,笑一笑,用口型说没事,但血从他嘴角源源涌出,我耳朵嗡的一下什么也听不见,只是拼命压制心慌,勉力抬头大喊。有没有担架!!!!
计程车司机和其他人纷纷聚上来,急诊的护士和医生也陆续赶到,我跟在担架旁走,眼睛里只看得到鲜红颜色。
康玄翼一定已经陷入昏迷,但他右手忽然轻轻覆住我扶住担架的左手,那只手冰凉彻骨。
高颜绿你没事吧?有人忧心忡忡问我。我茫然看向对方,认出是急诊主任贺敏。
我张了张口,他会不会死?
这是大失医生质素的一个问句,但我情不自禁问了出来。
贺敏把我手从担架上拉开,强按住我肩膀让我坐到长椅上。
颜绿你冷静些,总之先输血,我们会尽力抢救。
我静了静,又忍不住发问:他会不会死?
贺敏用力拍一下我肩膀。高颜绿!你像个医生的样子好不好?!
我呆呆看着护士们熟练的动作:心电监护,擦拭鲜血,给氧,采集血标本,输液,输血浆......
拍X光的检查完毕后是腹部超声检查,做检查的茶莹刚将探头搭上康玄翼皮肤便立刻啊了一声。腹腔大量积液。
贺敏立刻吩咐通知手术室准备。
一定要动手术。 茶莹说道。脾脏破裂,肝脏周围也有积液,很危险。
我颓然将脸埋进双手,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颤抖。手指上还沾染着康玄翼的血,淡淡腥味几乎要将我吞没。我隐约听见门外计程车司机在向警察复述事故场景。
......是......我从车里看见一辆黑色车子冲过来......不,是他旁边那人......是,他为救他上前推开他......
我忍不住落泪。
贺敏说大男人哭什么哭,说着拉我跟去手术室。我又一次等在手术室门外,这感觉十分糟糕。
过得大约半个多小时,倪一辉突然出现,高颜绿,进来换衣服。
我愕然望他,他说从没见过这种情形,麻醉完毕开始切皮后病人居然开口说要换医生。
他说,要高颜绿帮他手术。
怎么会......
告诉他你已经不在本院注册不能动手术他也不听,哄他说已经换了高颜绿在做手术结果他说‘他不在这里,我知道'。倪一辉说,他开口说第一句话时贺敏吓得手术刀也掉了。
我没有答话,但却不由自主开始换手术服,跟着倪一辉进手术室时,正听见康玄翼十分清晰的问着高颜绿在哪里。
贺敏焦急的让护士开大补液速度,我看一眼监护仪,上面显示心律呼吸都紊乱,手术根本无法进行。看见我出现,贺敏松弛下来,我一把年纪又有心脏病,实在经不起他这样折腾......高颜绿,来换手。
在听到我答好的瞬间,康玄翼静默下来,监护仪数据同时恢复正常。
没见过这样的。倪一辉说。虽然闭着眼睛但一直在出声说话。
麻醉没上足?
麻醉绝对到位了,深浅感觉都已经消失,我也试着加量,但他照样开口。麻醉已经用到极量,再加就要出事了。
贺敏一直在做止血动作,吸出的腹腔积血经过仪器净化再收集起来回输。我检查康玄翼腹腔,
万幸脾脏并没有破裂到糟糕,即刻动手修补。小肠也有损伤,只能切掉一段,吸收营养大概会产生些许小问题,不过没关系,我会给他食补回来。肝脏周围虽然有积液,但包膜没有任何损伤,根据刚才的超声检查来看肝脏内部也暂时没有异常。最幸运是连骨折也没有。
他会活下来。
手术中我停下来唤康玄翼名字,但他没有回应。
我从前听导师说过有人手术时虽然全身麻醉但居然还有意识,一直大声说话。贺敏说。今天终于亲眼见到。
我看看贺敏,我这样算不算非法行医?
有多非法?贺敏笑,倪一辉麻醉,孙亭亭做器械护士,我主刀,一助和二助是本周末要离院的实习生--哪儿非法?
旁边的一助和孙亭亭相视一笑。
高颜绿,你不做医生真是可惜。贺敏说。考虑一下吧,我介绍你去做童海瑞的研究生。我知道你离职是怎么回事,我会帮你解释。
我苦笑。
手术终于进入尾声,缝合之前,我看看康玄翼的脸,不知是否因为在麻醉中的缘故,表情格外安然,对男人来说过长的眼睫毛覆住下眼睑皮肤,小扇子似的,那模样看来像天真小孩,我忽然一阵心酸。
我喜欢他。
是的,我喜欢他。
康玄翼当晚留观,我电话裴洛烦她照顾小火龙,再电话康紫翎告诉她康玄翼情况,康紫翎急得哭出来,一边絮絮说着不能让老太太知道不能让小翔知道,一边让苏若过来看护。
我回去帮康玄翼收拾换洗衣物,司机小耿、何晋微、岑砚青和康紫翎都在康家,但奇怪的是绑匪一个电话也没有打来过。
会不会纯粹报复,已经直接把小羽给杀了?康紫翎眼睛通红,紧紧偎在岑砚青身旁。
因为车牌被遮住了,所以几乎无从着手。小耿说的几个人也毫无特征。晋微沉着脸,但我已经托人尽力去查。12小时后再无消息即刻报警。
小羽的手机一直关机。康紫翎又哭。
岑砚青一边揽紧她,一边说我还以为你讨厌他到极点。
他是讨厌嘛!!可是毕竟是我弟弟,我当然关心......
晋微又打了几个电话,脸色更沉。
这桩案子手法老练,绝对是道上人做的,但偏偏什么都查不出来。 晋微略微焦躁,河边山头也都找过,连垃圾堆都让他们去翻过了......
河边山头??我愣住。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不寒而栗。
并且今天康玄翼的车祸也是意外,那人的目标是你。
晋微说。这事太奇怪,为什么会冲你来?就算是因为当年医院的事对你抱恨在心,也没到杀人泄愤这地步啊。
康紫翎说,也许就是冲着小翼身边人来的。因为恨小翼所以要他痛苦。
晋微与砚青面面相觑,陆佩筠??
那女人不会那么做的。我说。
门外突然传来巨大声响,我们吓了一跳,砚青正要去查看,晋微摇头阻止,一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把手枪。我再次吓到。
做律师难免与人结怨,因此有朋友帮我备了一把防身。
晋微拉开保险,走到客厅门口,康紫翎在里间打开廊下电灯,是阿奇站在外面,皱着眉头看着地下一堆瓦片。
阿奇?
阿奇不知所措的看看我。......花盆......他手里捧着一丛绿色植物,裹着根部的泥团把他手弄得黑黑一片。
晋微没有收起手枪。怎么了?
阿奇看了看手枪,并没有任何好奇或是惊慌的神色,只是跑到我身边断断续续说他把兰花分了盆,所以手里这个是要拿来还给原来主人的。
晋微仍有疑虑,我拉起兔子先生的手来。来,我带你去花园找乔乔。
颜绿,现在四处都有危险,不要随意走动。
......危险......阿奇说,......不怕......我保护......绿色......
康紫翎将整个庭院外面的灯都点亮,园子里像白昼一般。
我清理掉花盆碎片,跟阿奇一起走向花房。花房里没有亮灯,乔乔不在外面,我有些奇怪,喊了几声后也没人应答。
会不会连乔乔也已遭不测?
我浑身冰凉的呆立在花房门口,阿奇却已经找到空花盆,并且将兰花重新栽下去。
绿色?
阿奇望着我,有点疑惑。
怎么了?
阿奇没再说话,只是侧耳倾听。我也凝神细听,但却什么也听不到。阿奇忽然跳起来,朝花房跑去,我下意识的跟进花房。花房的有色玻璃十分厚,因此里面光线微弱,但对阿奇却似乎并无妨碍,他的眼睛发着光,像年轻凶猛的肉食兽一般四下搜寻。
怎么了?阿奇你在找什么?
他终于停住,在花房一角蹲下来,轻轻敲打地面。我找不到电灯开关,只好摸索着走过去,蹲在他旁边。怎么了?
阿奇脱掉了外套,将那块地面上的盆栽都移开,再将覆盖地面的一小块泡沫塑料拿走,接着抓住什么往上一提,便有一股恶臭夹杂着药草味道从地下传出来,接着就听见有人边抽泣边小声呼救。
康白羽???我失声大喊。
哭声停了。
老师老师老师快来救我!!!!!!!!!!!!!
康白羽用吓坏了的声音高声喊我。
你没事么??我又是震惊又是欢喜,没受伤么?
没有没有,下面好黑,我好饿......
地下入口处一片漆黑,我还在想法如何照明,阿奇已经先走了下去。
......台阶......他说着回身扶我。
我们摸黑走下去,脚下高高低低也不知是些什么,我还在辨别康白羽声音的方位,阿奇已经告诉我说那小孩被绳子捆着。
我像个瞎子一样呆站不动,阿奇去解开康白羽身上绳索,我这才想起要通知晋微他们。这时只听到头顶一声巨响。
......门。阿奇说。
周围一下亮了起来,我看见乔乔坐在角落一张高脚花架上,轻轻荡着小腿。
阿奇也吃了一惊。......刚才......那里......没有......
这实在不是个好地方,四壁还算干净,空气也尚干燥,但气味非常难闻。地上四下散布着毛茸茸的东西,定睛看才发现居然是动物干尸。
乔乔?我看着乔乔,后者表情与平时无异,眼神却稍稍有点悲哀。
真可惜。她说。我本想让他亲眼看着你死的。
说完这一句后,室内再次陷入黑暗。
十一
康白羽怯怯的问,我们会死吗?
他本来还想说什么,但突然窒住了,喉头呕呕作声。我浑身寒毛倒竖,因为我感觉到有陌生人接近身边。阿奇低低吼起来,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有条索样的东西在我颈部扫过,随即听到搏斗的声音。我醒悟过来,那是绳子。这时候有人长声惨叫,那不是阿奇也不是康白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