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水穷处 下————冰痕

作者:冰痕  录入:05-17

狄丰一口气说完,再去看楚翔,后者却目光呆滞,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恍若不闻。狄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落山,远远的湖面上还倒映着几点余辉,波光粼粼。狄丰轻唤:"师弟?"
楚翔转头:"师兄,你说的都是真的?"
狄丰点头:"师弟,别说你,连我也不能相信,陛下那样的人物,就这样没了......人有旦夕祸福,师弟,你......"
楚翔打断他,又问:"你说他现在已经回宫了?"
"是的,他已......"
楚翔挣开狄丰,便往外走。
狄丰伸手去拉,却扑了个空,"师弟,你要去哪里?"话未说完,楚翔施展轻功,几个起落,已消失在夜幕中。
楚翔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呼叫,"他回来了,我要见他,我要见他!"旁的都已听不到。他得了符陵的一半内力,轻功更胜过以前。不及骑马坐车,楚翔一路狂奔出了留春园,辨明方位,直往秦国的禁城而去。到了宫殿正门外,天已黑透,楚翔见有侍卫守侯,绕到僻静处,纵身跃上宫墙,跳下正是御花园。
楚翔借助树木的掩护,悄悄溜出御花园,来到后宫。发现宫中果大异往日,不但巡逻值守的侍卫多了好几倍,后妃住处也静悄悄地全无人声,间有太监宫女经过,皆是面色凝重。楚翔只觉一颗心砰砰乱跳,似要蹦出胸膛。"不!不会!他只是在试探我,试探我对他的情意,他向来狡黠多计,谁也逃不出他的掌心,这次也不例外。或者是他还在生气,想吓吓我,他一定已平安回来了,等着我去见他......"
很快来到符陵的寝宫,楚翔当年曾在此养病多日,自是轻车熟路。楚翔潜到门前,只觉手足发软,竟不敢去推那宫门。伫立片刻,楚翔深吸一口气,右掌缓缓用力,沉重的宫门应声而开,但寝宫黑漆漆一片,不似有人在内。楚翔一步步走进去,突然身后有人喝问:"什么人?"楚翔转头见是两名侍卫,几年间侍卫换了多半,并不认得楚翔,二人正要高声呼叫,楚翔已疾如闪电,出手点了二人的哑穴。
五十二不见有人还(下)
楚翔再看了寝宫一眼,仍无动静,心知符陵绝不在此,不敢久留,出门再往太子的东宫跑去。走到半路,忽听得风中隐隐传来哀乐声。那声声哀乐直如重重的铁捶敲击心间,楚翔顿时僵立当地,半晌回过神来,循声而去,却是前面的太安殿。楚翔曾听符陵说过,此是历代皇帝出殡前停灵之处,此时他心头已乱做一团,只脚下不停,待到了太安殿旁,楚翔跃上房顶,攀住殿角的飞檐,一个倒卷珠帘,吊在半空,透过窗户缝隙看那殿内。
大殿内挂满了白色的挽幛灵幡,点着明晃晃的巨烛,把大殿照得如同白昼。北面正中停着巨大的梓宫,地上跪着许多人,皆素衣哀服,号哭不已。太子符瑾扶着灵柩,正哀哀痛哭,旁边有一三十来岁的美貌妇人,一手搂着符瑾,已哭得气断声噎,料得应是符陵的皇后。楚翔心口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差点从檐上一头栽下。定定神,不管他在与不在,总要见到一面才能死心。想到此,楚翔猛地推开窗子跳了进去!
殿内众人忽见人跳入,皆大惊失色,殿外的侍卫涌入,一面保护皇后太子,一面朝楚翔扑来。楚翔不及解释,徒手分开众人,奔到梓宫前,便去掀那棺盖!但那棺盖已牢牢钉死,怎掀得开?楚翔恨急,狠狠一拳砸下,鲜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梓宫仍纹丝不动。这时侍卫已七手八脚将他拉开,符瑾认出是楚翔,让侍卫放了他,且问:"楚将军?怎么是你?此为禁地,岂可擅闯?"
楚翔压下心头的震痛,急促地道:"殿下,今日我听到师兄来报信,说陛下已遭不幸,翔未亲见,绝不能相信,求殿下让我再看陛下一眼!"说着便又要去掀棺盖。
符瑾挺身拦在他面前,道:"楚将军,父皇遇刺驾崩,我本也不能相信,但今日大行皇帝入殓时,我已亲自查验过,确认是父皇无疑,并有多人在场作证。楚将军,你还是让父皇安息吧!"
楚翔听了,呆呆地沉默了一会,双手慢慢松开,眼前的一切却暗下去,心头象是掏空了一般,竟没有任何痛楚的感觉。接着地面开始旋转,口中有什么腥咸的东西涌出来,不断地涌出来......红,刺目的红,楚翔闭上眼,缓缓地倒下。
楚翔醒来时,脑中仍是一片空白,一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转头发现自己已躺在留春园中的小屋里,"陛下!陛下!"楚翔下意识地喊着,挣扎起床,踉踉跄跄就要往门外走去。忽听到外面传来:"皇后娘娘驾到!"楚翔一震,皇后?开门已见一帮宫人拥簇着皇后过来,那日在太安殿上曾看到皇后一次,但未曾交谈。楚翔见皇后身穿重孝,未施脂粉,双目红肿,犹带泪痕。楚翔头上又似被重重地打了一棒,符陵,难道真的已不在了吗?昏昏沉沉间,皇后一行已到了面前,楚翔也忘了行礼,木然随皇后进了屋内才回过神来,问:"皇后娘娘,陛下呢?"
皇后平静地道:"大行皇帝已于昨日葬入泰陵,庙号成宗,谥号仁武皇帝。嗣皇帝也将于明日正式即位。"
"怎么会这么快?"楚翔惊道。
"楚将军,你今日方醒,已过了整整十二日。"旁边有人提醒道。
竟已过了这么久?自己竟未送他最后一程!楚翔咬紧牙关,深深吸气,再吸气,心知怕是符瑾母子不愿让自己去送葬,才使自己昏睡不醒。半晌,楚翔终于艰难地开口求道:"翔恳请娘娘准许翔去谒陵!"
皇后微微一笑,摇摇头:"谒陵就不必了吧?你要见先皇,倒也容易。"将手一招,随从捧上一白绢盖着的长条形的托盘,皇后一揭白绢,盘子中赫然是一柄铮亮的匕首和一把紫砂酒壶。楚翔抬头望着皇后,不解其意。皇后问道:"楚将军,先皇生前待你如何?"
楚翔双膝跪地,道:"陛下待我恩重如山,情......。"他本想说"情深似海",当着皇后,却说不出口。
皇后又道:"既然如此,先皇如今去了,在地下必定十分思念将军,将军何不随陛下而去,既可早日与陛下相见,又可全忠义殉主之节,哀家今日便是来送将军一程。"说完令人便令人倒酒,那酒液赤红,浓得如鲜血一般,缓缓地流出来,盛满了一只琉璃杯。太监将杯子拿到楚翔面前。皇后道:"这酒名叫‘相思',是专为将军准备的。"?
楚翔奇问:"为何取这个名?"
"世上最断肠惟相思而已,故相思是世上最毒的酒。"皇后叹道。又道:"将军走后,哀家自会为将军料理身后之事,并以皇家的名义加以追封。将军还有何事未了么?"
楚翔摇摇头,凝望着那酒杯中的殷红,喝了这杯酒,就能见到他了么?楚翔凄然一笑,当年他以血解毒,自己从此百毒不侵。这杯毒酒,又怎么送自己到达黄泉的彼岸?楚翔接过酒来,一饮而尽,酒很苦很涩,让人想起临别时他到黄河来探望,抱着高粱酒猛喝,那酒,也如这般殷红......楚翔道:"翔罪孽深重,若非陛下屡次相救,绝不致苟活至今。若陛下已去,翔自当追随,但娘娘为何竟不许我见陛下最后一面?"
皇后听他这样说,眼中流下泪来,用衣袖拭了拭,哽咽道:"楚将军不相信陛下已仙去,哀家更不愿相信,陛下这一走,留下我孤儿寡母,如何支撑?但......我与瑾儿都已验过,确实是陛下无疑,将军你想,倘若陛下仍活着,他应在何处?"
倘若符陵未死,以他的威望智慧武功,旁人怎敢做这一切?楚翔思及此处,万念俱灰,罢了,就随他去吧!楚翔忽站起来,上前握住那柄匕首,刀尖的寒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楚翔笑道:"娘娘,我忘了告诉你,我的血有避毒之效,再毒的酒也毒不死我。"抓住那手柄,就往心窝扎去!
五十三托体同山阿(上)
皇后惊呼一声,未及反应,见那刀刃已挟风刺下,但刚刚触及楚翔衣衫,却准头一偏,只在他胸前划出一道血痕,楚翔手一松,咣当一声,匕首落地。楚翔无力地摇摇头,脸色惨白:"翔曾经答应过陛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求死,不能自行放弃生命。这是我今生对陛下唯一的承诺,翔不敢因已而废。"
皇后面色微变,轻呼出口气,道:"既然有诺在先,哀家也不能勉强,但楚将军听说过人彘的故事么?"
当年汉高祖死后,戚夫人被吕后砍去双手双脚,剜去双眼,使其成为"人彘",惨绝人寰,无法形容。楚翔闻言一寒,却笑道:"娘娘若有此心,便请动手就是。"
皇后道:"将军可要思量清楚,何必受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
楚翔抬头对视着皇后,目光是异常地坚定:"当年若不是陛下只身来劫法场,翔早已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我却辜负了陛下。陛下宾天,我本当相从于地下,但陛下当时以其性命让我起誓,我不能再违背。娘娘若肯成全,便是刀山油锅,翔也会感激不尽,绝无怨言,何况只是人彘?"
皇后似受了震动,静静地凝视了楚翔片刻,清亮的双眸毫无惧意,皇后沉吟良久,却吩咐左右:"你们退出去,哀家有几句话要和楚将军单独谈。"待众人出去了,皇后闩了门,回身对楚翔道:"将军请坐!"
楚翔心中疑惑,且坐下听她要说什么。皇后也找了张椅子坐了,长叹一声,道:"我这些年来,一直不明白先皇为何痴恋将军,今日总算知道了。天下英雄儿女虽多,但如楚将军这般执念的却是少见!"
楚翔苦笑道:"执念?怕是冥顽不化呗,害人害己而已。"
皇后道:"我有一句话想问将军,将军可愿据实回答?"
楚翔并不迟疑,道:"娘娘请讲。"到了今日,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皇后敛色问:"楚将军,你对先皇到底有无真情?"
楚翔埋下头,低低地叹息,半晌才一字一字地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翔虽冥顽不化,不能报得陛下深情于万一,但翔亦只倾慕陛下一人而已。他若走了,将我孤孤单单地留在这世上,我每多活一天,心头的痛苦更胜过凌迟车裂的酷刑千倍万倍,只可恨我不能再违背誓言,即时追随他去。娘娘既愿意相助,无论如何处置,翔都甘之如饴。"说到这里,楚翔忽然用手捂住胸口,便似那心头有万根针扎,痛得额上黄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身子也簌簌地颤抖起来。
皇后愣了一阵,道:"楚将军,你不当再称他为陛下了,当称他为先皇。"见楚翔面色比身上的衣衫更白,喟叹道:"将军既然和我说实话,我也不再隐瞒,今日我来,并非要为难将军,只是相试而已。先皇出征之前,曾对我说......"
"陛下曾说了什么?"楚翔抬头,睁大了眼睛。
皇后轻声道:"先皇曾戏谈身后之事,要我母子好生照顾你,他虽未立下遗诏,但我们是结发夫妻,他可以不顾我孤儿寡母,我今生却只爱过他一人,怎会违了他的心意?只是这些年眼见先皇专宠将军,而将军却似不以为意,眼看着他一日日地憔悴枯槁,我难免忿然。送先皇下葬后,我一时愤怒,今日便以赐死相试,想看看将军对先皇有几分情谊?但并无逼迫之意,将军既情深若此,我亦感动,方才那番话,先皇若地下有知,听了也必大为欣慰。"
楚翔目光呆滞,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喃喃地道:"是我辜负了他。他在时,我什么都没说过,他不在了,再多说什么又有何用?他毕竟不许我死,不许我死......这便是他的报复,如此狠心!"一口鲜血涌上来,楚翔忙掩住口,那鲜红却顺着嘴角点点地滴落胸前,染红了雪白的衣襟。听皇后的说法,原来符陵什么都料到了,什么都安排好了,自己伤了他的心,他就这样走了,永不回头,再没有一星半点的眷念......楚翔象是一脚踏空,整个人直往看不到底的万丈深渊中直坠下去,再没有什么可依凭,而一腔的热血也已凝结成冰,彻骨的寒冷......
忽听皇后问:"将军以后还有何打算?"
楚翔似被惊醒,恍惚间记得多年前符陵也曾这样问过,日后的打算?再没有史书要写,再没有黄河要治,自己本打算待他归来,就守在他身边,平平静静地度完剩下的岁月......现在......楚翔茫然答道:"我只愿能守在陛下身边,恳请娘娘准许翔去为陛下守灵。"
楚翔静静地跪在泰陵前,从清晨直到黄昏,不哭也不动,天地万物都已消失,只有这座巨大的陵墓。这是楚翔所见到的最气势恢弘的陵寝,胜过了古往今来任何帝王的皇陵,就象是一座雄伟的大山。陵前是高大的无字碑,楚翔知道这是他想要的。文字写不尽他的伟业丰功,但再宏大的陵墓又怎能埋葬他傲视天下的灵魂?
天色渐渐地黑了,楚翔的身体淹没在泰陵巨大的阴影中,微风拂过,仿佛身后有人深深叹息,温柔地呼唤自己:"翔儿!""陛下!"楚翔猛然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林间飒飒的风声,楚翔缓缓地俯下头,已是满脸的泪水,自从得知符陵的死讯后,这么多天来这是他第一次流泪。原来世上最悲哀之事不是痛哭,而是明明痛到了极处,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今日一旦哭出来,便是一发而不可收......楚翔双手捂脸,压抑着哭声,心口处象是有一把刀在搅动,痛到无法呼吸......
良久,楚翔抬头仰望那天上的明月,月亮洒下温柔的银色光辉,如同那人深情的眼眸。楚翔嘶声道:"你答应过我,你会回来,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你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会陪在我身边,你难道忘了吗?"
五十三托体同山阿(下)
楚翔小心地解下系在颈间的龙凤玉锁,被符陵摔破的一角是怎么也补不上了。将玉锁合在掌心,楚翔轻轻地用唇亲吻着,"你为什么不带上它?它可以保佑你平安的!你是故意的,故意的!陛下,就算我有千错万错,你也不能抛下我一个人,孤零零活在这世上,忍受这剩下几十年的折磨!你太残酷!我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你能忍心......我恨你!我-恨-你!"楚翔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声远远地传了出去,最后化作夜空中的凄厉悲鸣。庄严的泰陵死一般地沉默,没有人回答他。
守陵的侍卫听到呼叫,赶快奔过来,却发现楚翔已晕倒在陵前。侍卫们将他扶进屋里,第二天一早醒来后,他便又去陵前守着。日复一日,楚翔发现,自己的眼里除了这座陵墓,再也没有其余,而自己的心里......记得符陵曾问自己的心里是什么,那时自己的回答是几座坟,但现在,那几座坟已被这巨大的陵墓所吞没,缓慢而又坚决地压迫着自己的心,直到将它碾成粉末......想到父母兄弟和好友,是深深的内疚和钝钝的痛,但符陵,根本不用想起,每一次呼吸都是汹涌的痛楚,原来这就是情么?终于不能用责任和理智来束缚;原来自己的心太小,而这陵墓太大......
楚翔迅速地消瘦下去,整日整日地不说一句话,旁人看来,他甚至有点痴呆了。其间狄丰来看过师弟两回,楚翔却不要他陪,只想自己独自和符陵在一起。狄丰知他性情素来固执,劝了几回,毫无效果,只得随他。
到了夏天快过去时,他白天却不再守在陵前,而是到西城门外站着,从早到晚象根木头一样,望着远方,晚上便和衣躺在泰陵前,日日如此,风雨无阻。问他做什么,他只说:"我等陛下回来,他答应过我。"旁人当他傻了,或是嘲笑或是叹息一番,都不去理他。只有楚翔自己明白,他不相信符陵已死,或者说,他不能相信符陵已经死了,他只能欺骗自己,符陵还在远方打仗,总有一天会回来,不然,他没有勇气再多活一天。
推书 20234-05-18 :玄武门————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