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他爹也正出来上茅房,睡眼朦胧地脱下一只鞋,朝儿子房门砸去:“小子,明儿个出远门,还这么龙马精神~叫给谁听呢。”说完又迷迷愣愣朝茅房走。
随云上仙端坐在他桌前,听到他爹的声音,噗地笑出声来。
陶林公子回到床沿脱下外套,不满道:“你怎么进来都不打声招呼,吓死我了。”
随云上仙道:“听闻你近日要与柳公子一道出远门?”
陶林公子咧嘴笑道:“是啊,还亏得仙长帮忙才令我与柳公子有如此进展。”
随云上仙莞尔一笑,起身走至他跟前,掏出一样物什于他,道:“此行多有不便,执有此物,只需对着它念一句仙号,便可到我所住的江边来寻我。”
陶林公子接过,是一样造型别致的小镜子,翻来覆去看了一通,“早知你有此物,就可省去我之前跑那几趟了。”
随云上仙微笑片刻,复又看着他,之前看他似有话要说,张了口却只温声道:“早些歇息罢,我先走了。”
陶林公子将那物什收好,呆呆看着随云上仙身子在空中虚化,逐渐消失。
*** ***
次日一早出门,装扮轻松洒脱,一点不像赶路,反倒是像出门游玩的。
员外夫人兴高采烈道:“多带些特产回来。”
陶员外道:“出门在外,也算个历练,不管做什么,多跟着柳公子学着点儿。”
陶林公子头点地比小鸡啄米还起劲。
两人一并行了数月,直感觉一路行过之地异族风情愈加浓厚。
原本已是需要穿厚衣夹袄的月份,越走却越觉得气候温暖,此地的隆冬之日,更似于杭州城的三四月,柳枝翠碧,溪花映红。
某一日入客栈,掌柜的打着哈欠正拨算盘,噼噼啪啪的算珠声中,听闻他摇头晃脑:“青春背我堂堂去,白发欺人故故生……一年又去瞭,两位客官,可要新年特置的‘年年有余’套房?”
陶公子与柳公子面面相觑,屋外忽的响起烟花炮竹声。
掌柜又道:“明日便是旧历小年夜。”
柳公子对陶公子道:“你看着办吧。”
陶公子望着天花板感慨道:“这是在下第一次未能与爹和娘亲一同在家过年,心中尚有些落寞,想必柳公子也是与我一样,如若套房布置够温馨,多少也能弥补一下在外游子的思乡之情。那便要两间年年有余罢。”
掌柜的算盘又是一阵劈啪作响,吆喝了一声:“好嘞,两间年年有余……”
二人落座,点了半斤酱牛肉,一盘醋烧白菜,一盘雪菜冬笋,一道什锦豆腐汤。
送菜小二道:“两位客官像是外乡人。”
陶小公子道:“小哥好眼力。”
小二是个八卦之人,店中此时生意不忙,见陶小公子好说话,又忍不住与他侃了几句,最后方问道:“陶公子,不知你们是想往哪儿去?”
陶小公子拿着酒杯喝了一口,道:“大抵便是澜沧江旁的某个村落吧。”转而去看柳公子,妄想要个确切的答案,柳公子筷子一搁,碗里已经空了,起身淡淡道:“你慢慢吃,我先上去歇息了。”
二人目送柳公子上楼,小二道:“这位公子身姿端雅,走路步子正又无声,吃饭喝汤亦是一点声音都没有还吃这么干净,定是贵族子弟。”
陶小公子拿杯子磕着牙,落寞道:“往日这时候,我正与爹娘吃团圆饭。柳公子也忒无情了。”
小二道:“公子方才说要去澜沧江旁某个村落,据我所知,澜沧江一路由上至下,村落起码有成百上千个,光我们这一带,江边就住着彝族、白族、壮族、傣族……”
“好了好了好了。”陶小公子扔了杯子用力摆手:“我听得头大。”
晚上在房间里睡觉,又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许久后,房门被人叩了两下,陶小公子恶声恶气道:“谁啊,这么晚了不要睡觉啊!”
门口人道:“是我。”柳公子的声音。
陶小公子立马翻身起床,跑去开门,笑脸相迎:“请进请进。”
柳公子跟着陶公子进屋。
陶小公子殷勤地给他倒茶:“不知这么晚了柳公子找我何事?”
柳公子盯着茶,脸上表情有些冷淡:“你已与我一同走了这么久,可有些腻烦?”
陶小公子手中茶晃出一半,急道:“你不是要赶我走吧?”
柳公子摇摇头:“我亦不知晓究竟梦中的村子是哪一个,只知道那里的江名叫澜沧江,若要细细寻找,只怕还需很久。你若耐不住行程,觉得跟着我越发无趣,可以自己先回去。”
“怎么会,不是要赶我走便好。”陶小公子拍了拍胸口。
“嗯,那我回去睡了。”柳公子道。
陶小公子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这样便走似乎太干巴巴了些,胡乱道:“喝了茶再走吧。”
柳公子顿下步子,回头走两步,果真将桌上那杯茶端起一饮而尽。
陶小公子呐呐的,茶是下午才泡的,早已凉透了,柳公子竟真的全喝光了。
第7章
两人又走了个把月,沿途中果真遇见许多少数民族村落,非汉族过春节总不如汉族来的热闹,新年的气息逐渐便消散了。
一路以来倒真越发地像在游山玩水。
两人沿着江一路走来,江边的花越开越多,江边的树也越来越绿。
原本早晚温差大,清晨还需披一件小袄子,近几日清晨也无需再披了。
行至一座山脚下,皆感觉又累又热,便找了块树荫坐下歇息。
陶林公子翻包袱,找出了久违的扇子,将它从头到尾抚摸了一通,方才唰地撑开,扇了两下,闭目陶醉道:“宝扇持来入禁宫,本教花下动香风。好兄弟,我真想你啊……”
柳公子本面无表情,听得他最后一句,眉毛不自觉一跳,转脸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别过脸去,嘴角抽了一下,忍不住弯起来。
阳光很灿烂,一眼望出去,需得微微眯起眼睛。
也正是在这时刻,他们救下了一位正来山中采药的女子。
不远处的草丛中,那少女一动不动躺着,跑近了一看,方看清那少女满身伤痕累累,小腿处的伤最为严重,正流血不止。周遭撒了些草药,一个篮子就丢在离她不远处。两人仰头望了眼陡峭山壁,柳公子叹一声,上前探那姑娘的鼻息,无甚表情的脸上逐渐浮出些情绪,长眉渐渐蹙起,起身时道:“还有气,你赶紧去溪边取些水来。”
陶小公子一口气松下来,摘了两片大点的叶子,便赶忙跑去取水。
柳公子俯身摸了摸姑娘的小腿,定下结论:骨头断了。四顾了一周,寻了几根较直的树枝,又从包袱里取出两件旧衣裳,撕碎了便给那姑娘包扎。
陶公子取来水,见这阵仗,也准备帮忙,拿水将碎布淋湿了一些,想给姑娘擦伤口处的血迹。被柳公子挡住:“没有药酒,用水直接擦伤口容易化脓,还是等把姑娘送到家中再仔细处理,取了水是要你给姑娘喝一点,风大又给太阳晒,嘴唇都裂开了。”
陶公子笑道:“若舟着实厉害,还懂医术。”说着将剩下的水稳稳当当端到姑娘唇边,轻捏住她下颚,灌了些下去。
女子已略有些醒了,被水呛了一下,轻咳道:“谢谢两位恩公。”
陶林公子道:“姑娘感觉如何?”
女子虚弱道:“好些了。”
陶林公子将她搀起一些,道:“这样的山着实险峻,你年纪轻轻的姑娘家独自一人上山,又没人陪同,委实过于危险。”
女子脸略有些红,默默听着。
陶林公子虽是他爹的种,却也不似他爹那般爱说教,说了两句便作罢,问道:“姑娘家住哪里?我们好送你回去。”
“我家离这儿有些远,隔了三座山头,有一片村落,村落东边就是澜沧江。”她在陶公子怀中,颤悠悠伸出一只手,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
陶林公子噢了一声,道:“姑娘你放心,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我们一定把你平安送至家中。”说着望向柳公子。柳公子亦颔首。
女子感动地直想给二位叩头,“真不知该如何答谢二位。”
陶公子道:“你身子不适,赶紧别做这样大幅度的动作。对了,姑娘可是汉人?”
女子点点头,说道:“这附近的确大都是白族人的村落了,不过过了我们那个村,又是大片的汉族村子。”
陶公子道:“那便好,我与柳公子都不大明白少数民族一些习俗,既都是汉人,也省下不少麻烦。”又问:“姑娘如何称呼?”
女子道:“小女子姓杜,名月白。”
*** ***
村子就叫杜家村,两人花了大把力气将杜月白送至家中,一家人见此情景,连忙上前。
两位老者一脸心急:“见你去了许久都没回来,家里人急得很,想出门寻你了。”
一个蜜色皮肤的年轻小伙子见状,更是比两位老者还心急:“月白,你的腿了怎么了?”
杜月白挥挥手,笑道:“多亏了这两位恩公,否则女儿今天恐怕回不来了。”
由那小伙子搀扶着,杜月白一瘸一拐地坐上椅子,介绍道:“恩公,这是我娘,这是我爹……这是我未来夫婿,名唤刘清泉。”说到此处,小脸微红。
又道:“爹、娘、清泉,这位是柳疏柳公子,这位是陶林公子。”
两位老者连忙弯腰作揖:“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陶小公子道:“举手之劳,切莫行此大礼。”
老人家道:“天色已晚,二位公子不像是本地人,不知可有安顿之处?如若没有,可在寒舍住下,晚饭也与我们一并用了吧。”
陶林公子又望柳公子,柳公子道:“正如老人家所言,如此,我们便不客气了。”
次日一早,陶林公子因择床又早早醒了,天还蒙蒙亮,他一人站在清清净净的屋门外,拉肩,扭腰,踢腿……
第二个起的是柳公子,他本就浅眠,靠在门框边懒洋洋道:“你做操便做操了,可不可以不要发出声音。”
陶林公子道:“打扰到你了,不好意思。我不做了,你回去再睡一会儿吧。”
柳公子打个哈欠,在门槛边坐下:“我睡不着了,你继续,我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第三个醒的是杜月白她未来夫婿刘清泉。说来第一醒的应该是他,从他自家村子走到杜月白家,少说也得半个时辰。
柳公子与陶公子眼睛不约而同一齐盯向他。
刘清泉不好意思道:“你们都起这么早?”
陶小公子道:“你怎么也……”
话未说完,杜月白支着跟树杈做的拐杖一颠一颠地出来了,笑道:“我们想去拜祭一下白谣娘娘。”
似风散雨收,雾清云薄。
说是‘庙’,过去了才知道只是间用防水布搭成的简陋小棚子,棚子只有一人高,棚子里也只有一个‘人’,一尊与人同等身长的石像,石像雕刻异常精细,竟如真人一般,眉目间的神情,满目苍寂,真实地让人心尖一颤。
棚子全权倚靠一颗粗壮大树建起,那树枝叶繁茂,几乎遮天蔽日。棚子前不远处,便是一片白茫茫的江水。
杜月白放了些祭品,点上香烛,见柳公子抬头望那树,笑道:“这棵树我奶奶的奶奶小时候便已经在这里了,据村里的老人讲起码已有五六百年了。”
柳公子淡淡应了一声,回头看她:“为何想到清早来祭拜这雕像?”
杜月白使了一个眼色,郑重道:“白谣娘娘不是雕出来的,是真人化的。”说着磕了几个头:“老人都说,祭拜娘娘,可让夫妻情比金坚,长长久久白头到老,昨日得两位恩公所救,定是白谣娘娘显灵。”望了眼刘清泉,低下些声音道:“我与清泉是要长长久久呆在一起,少了谁都不行。”
陶小公子摇着扇子走至柳公子跟前,拿扇子掩了嘴,压低声音道:“此趟没白走,可觉得这姑娘所说的似曾相识?”
柳公子跟哑巴了似的一言不发。
陶小公子讨了个没趣,又去骚扰杜月白:“这其中似有个感人至深的故事,不知姑娘可否道于在下听一听,在下最爱听民间传说、山野轶事。”
杜月白笑道:“这确实是个感人至深的故事。”
“一千多年以前,村子还是这个村子,澜沧江还是这条江。村中住着一位勤劳又漂亮的少女,名字就叫白谣。日子一直很平静,直到一头妖兽出现,彻底打破了村里的平静。那妖兽据说长着九个脑袋,十八只手,就住在这澜沧江底,每日为非作歹,要村民祭献牛羊不说,还要童男童女,不依了它,便施法下雨,致使整个村子都为洪涝所害。
后来此事传到天界,天帝自派了天兵天将来降服这妖兽,却不料这东西甚厉害,身子一晃便分出九个分身来,如此呈几何趋势上升,很快就有了成千上万只妖兽。天兵天将不敌,惨败收兵。天帝没有办法,便派出了当时天界最骁勇善战的五极战神毓蒙将军。可这妖兽着实厉害,竟找不出它弱点所在,纵使毓蒙将军也有些招架不住,天帝亦是心急如焚,见此状况,竟下旨强行施压于将军,若不能收服妖兽,便阁去他将军一职,永世不能再登天界。将军一时心灰意冷,消极待战,直到遇见白谣姑娘。
当时村民们逃的逃,散的散,因殃及面甚广,整个城都民不聊生,又有谁会去管一个浑身受了伤失魂落魄的青年男子,而白谣姑娘自小便是个好心肠,手又灵巧,靠着给大户人家做些绣活儿日子勉强过得凑合,见一个好端端的男子不知何故落魄成如此模样,心中不免起了同情心,将他救了,好生照料。
两人皆是年轻气盛,一个温柔美丽,大方娴静,一个英俊潇洒,落难王族,时间一久,便动了爱慕之心。
俗话说的好,英雄配美人,一个英雄,背后必有个美人默默支持。毓蒙将军在白谣姑娘的照料下,重新振作,历经数年,终于战胜了妖兽,两人也成了亲。
可俗话又说,自古美人如良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美人与良将,似乎从古早以来就都没什么好下场。
毓蒙将军战胜妖兽,立了大功,天界自要招他回去,由天帝亲自封他官职。可毓蒙将军拒绝了。他一心想与白谣姑娘相聚,妖兽已除,从此天下太平,他和她还有他们的孩子,可以快快乐乐地生活,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空云卷云舒。他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既有如此天伦之乐,又何苦要被‘仙’这一锁捆缚。
天帝闻他此言,勃然大怒,一纸诏书,将其打入六道轮回。
三世过后,天帝问他可知悔改,他只看见心爱的女子于澜沧江旁,盼他盼成一尊石像,永生永世站在江旁,心被江水浸冷,元神亦被江水拍散,她等他,从身体到灵魂,皆等成了石像,再也不能轮回。满心愤恨,终只剩得绝望,又如何会知‘悔改’。”